第45章 可愛

李從玉撲通亂跳的心瞬間跌進谷底,失魂落魄地朝岸邊走,很久過後,望着霍丞霄的背影。

“丞霄,你在怪我嗎?”

“看見你活着,總比一輩子都找不着的好。”

李從玉套上衣服,那幾個巡視的軍卒瞧見這邊光景。裴翡帶着人急吼吼地趕來,李從玉高聲道:“別動他,都是自己人!”

他轉頭看着一聲不吭的表弟,只覺他深沉落寞了許多,十六七歲的人,眨眼便遲暮一般。

“你去營裏嗎?”李從玉期冀地問,“既然都來了,不會見一面便走吧?”

霍丞霄想了一下,點頭。李從玉一喜,長舒一口氣,叫裴翡帶他到大營弄點吃喝,自己整理好衣服,随後跟上去。

他對霍丞霄的經歷好奇得很,那一句話卻堵得李從玉不能開口。霍丞霄應當是落進亂軍手裏了,朝廷都是他家的政敵,受了牢獄之災,還不知會在裏頭吃多少苦。

李從玉懊惱得很,要是他當初走的時候想到霍丞霄,帶他一塊跑,他也不會受罪。

那時候霍丞霄才十五歲。

李從玉走到篝火邊上,霍丞霄正對着一桌飯食發呆,看他來了,才端起碗有一搭沒一搭地夾着。

李從玉把他從頭到尾端詳一遍,果真是瘦了好多,眼窩深陷,棱角嶙峋。

“你嫂嫂呢?”

霍丞霄一直偷眼看李從玉,嘴上卻冷淡:“明都。太後接她到宮裏住着了。”

李從玉松了口氣,把濕淋淋的頭發撥到肩側,拿着剪子剪短。咔嚓的剪刀聲在長夜裏清晰無比。

霍丞霄停下筷子:“幸好有她求情,否則我這輩子也別想出來。”

Advertisement

李從玉心疼地望着他的臉:“那你怎麽不待在明都?至少也能錦衣玉食。”

霍丞霄盯着李從玉眼睛:“認賊作父,委曲求全,我做不到。”

李從玉猶豫了一會兒,黑眼睛映着火光,明亮潤澤。

“你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累。”

霍丞霄雙眸明銳:“我不怕。”

李從玉剪下長發,默然良久,拋進火裏。青絲透出火星,不一會便燒成灰燼。

“我與裴翡思量着攻下江南,定州鶴州沒有守将,交給你,可行嗎?”

霍丞霄立刻站起身,火光映得雙眸炯炯有神。

“縱然我死,也要守住兩城。”

李從玉怕他說死字,擺手叫霍丞霄坐下,道:“不必這般嚴重,我們只去一年半載,一年過後,是贏是輸都回來了。倘若朝廷真打過來,危急時你動身走便是,朕不想看你受苦。”

他對着篝火揩幹了頭發,囑咐霍丞霄好好吃飯,轉身回到帳中。閉目良久,卻無睡意,滿腦子回蕩着昔日霍家還在的安寧日子。

想着想着,便覺得身上累,怎麽往年身旁那麽多人,如今就剩零星幾個。

翌日大軍啓程,李從玉給霍丞霄分了一撥精兵,便和裴翡沿河南下。路途中攻克幾道關防城隘,朝廷兵将雖多,卻沒一個擋得住他們。

李從玉也覺得是怪事,他往年在位,不見得兵卒如此草包。裴翡笑道:“朝中精于用兵之道的不過霍家跟我爹,霍家被他們端了,我爹又在東北面,底下這些人都是些庸才,算不得敵手。”

李從玉感嘆:“那我大殷也算人才凋零了。”

“陛下手裏可不算。霍二公子不是來了,還有我呢。”

李從玉:“去,就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他把頭發剪短了,日日都與将士混在一塊,越發顯得飒爽矯健,往日嬌态蕩然無存,卻更有種攝人心魄的滋味。

李從玉觀察着輿圖,指頭摁在一處城池上。

“江陵,江南隋家的老巢便在這?”

裴翡察言觀色:“要打嗎?江陵可是重城,需得從長計議。”

李從玉合眼想了半晌,指頭點着桌案,道:“不打。”

他有別的主意拿下江陵。

“隋家做的是什麽生意?”

“茶葉、絲綢、窯瓷。”

李從玉計上心頭,笑道:“那便與他們做生意吧。”

他點了百名士卒,扮成西域客商,大搖大擺進了江陵城。城裏繁華熱鬧,大街上人山人海,簇擁着一幢三層高的繡樓,樓邊敲鑼打鼓,一片喧騰,不多時丫鬟仆婢領着一位妙齡少女登樓。

少女手捧繡球,美目含羞帶怯地掃了一圈,落在李從玉身上,手上輕輕一抛,大紅的繡球便砸中了他。

李從玉撿起繡球,擡眸望向天賜的好姻緣。少女兩腮羞紅,急急帶人退開。

鑼鼓聲一擁而上,環繞着李從玉。有個面白無須的男子走上前,抱拳跟他道喜。

“我們姑娘相中了小郎君,小郎君一表人才,真可謂郎才女貌啊!”

李從玉掂量着繡球:“是哪家姑娘?”

來道喜的人面色一滞:“郎君不曉得我家姑娘是誰?為何到此來接繡球呢?”

李從玉指了指身後的商隊:“我到江陵做生意,初來乍到。”

那人看他身後馬匹衆多,想是家資頗豐,不由得暗暗嘆姑娘好眼力,挑了個既俊俏,又闊綽的賢婿,連忙換了張谄媚的臉色。

“無事無事!我家乃江陵豪富隋氏,大殷無人不知。請小郎君與我上府邸一敘,我家主人已備下佳宴,與郎君接風洗塵。”

李從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隋家衆人歡喜地迎李從玉上馬車,路上與他細細說道,隋家小姐隋心月,年芳十六,花容月貌,不願嫁入他人門戶,便在城中設樓招贅,引得萬人空巷,整片江南的青年才俊都前來江陵城,要做隋家的贅婿。

李從玉故作不屑:“隋姑娘确是花容月貌,不過這形容,有些誇口了吧?”

“小郎君這叫什麽話!隋家是江南甲第,宰輔姻親,富可敵國!你遠在西域,不曉得我家如何豪富,拿只笤帚在隋家磚地上掃一掃,夠整個江陵城吃一年的了。”

李從玉聽得想笑,商人不事生産,專會鑽營,大殷抑商,隋家如此坐大,骨子裏很有問題。不是貪贓枉法,欺行霸市,便是欺淩百姓,與民争利。

車馬辚辚行進,穿過人聲嘈雜的街市。隔着厚厚的幕障,李從玉聽見流水似的議論。有羨慕的,有好奇的,還有沒做成隋家贅婿,言辭泛酸的。

很快,車駕停在一幢巨大的白玉門樓前,高峻的門楣上懸着一塊方匾,上書四字“詩禮流芳”。

李從玉挑了挑眉。

一介商戶,勾結外敵害了他舅舅,談什麽詩禮。

擡頭往上看,一排排琉璃青瓦在日陽下泛着金輝,屋檐搭的是重檐歇山的樣式,只有宮禁中才用。

數不清的彩衣仆婢魚貫而出,俯身嬌嬌地行禮。

衆仆引李從玉穿過幾道門,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宅院跟前,高處坐着一男一女,兩鬓蒼蒼,皆神色肅穆地盯着他看。

“就是你接了繡球?”

男的沉聲發問,端起花梨木桌案上的茶水啜飲,拇指根上套着顆鴿蛋大的翡翠。

李從玉看他衣着打扮,猜到這人身份,定是隋家主人隋聞知。

那中年婦人是隋家主母何氏,對李從玉和顏悅色。

“瞧瞧,新姑爺一表人才,咱們姑娘後半生有福氣了。”

何氏并非隋聞知原配,看上去比他年輕許多。隋聞知冷哼一聲,摔下茶盞,道:“能成與否還要看天意,我隋家可不養閑人。我問你,姑娘的事情,你知道否?”

李從玉:“望家主明講。”

仆從知趣地退開,堂中只剩李從玉跟隋家夫婦兩人。隋聞知一臉羞怒,道:“我那女兒年幼,被奸人所騙,腹中留下胎兒,現已三月有餘。”

李從玉微微睜大眼。

“你、她是教養得極好的,”隋聞知遮住半張臉,長籲短嘆,“只要以後你好好待她,老夫不會虧待了你。”

李從玉本想一口應下,卻覺得太果斷,反倒惹人懷疑,便佯裝驚詫。

“只怕姑娘不喜歡我。”

何氏道:“你們本就是萍水相逢,何談真情實意,老爺也不求你二人琴瑟和鳴,只要待心月好,不得将此事洩露出去。”

這話再明白不過,只要他們成婚,李從玉接下那個孩子。

他面露猶豫,隋聞知喚人送上一封帖子,上有莊園十座,金銀五千,權作見面禮。

留下當夫婿,好處只會比這更多。

李從玉蹙緊眉頭。隋家到底哪來這麽多錢財的?

暮時,金烏西墜,隋家留李從玉到江陵南郊別院去住。臨到了府上,天色已然漆黑,重重燈影下隐約可見雕梁畫棟,花木扶疏。

他帶來的随從一并入府。隋聞知聽說他是西域來的客商,面色稍緩,看李從玉有了點欣賞之意,撂下話說,他既然是客商,往後搭上隋家便是天時地利人和,想走哪裏的商路都吃得開,即便跟朝廷打交道,亦不會吃半點虧。

裴翡滿面難色:“你還真要做他家女婿?”

李從玉卧在榻上,神思郁郁。

“不……江陵有多少條河?”

他沒想過跟隋心月成親,進到這別院裏來,不過是順水推舟方便行事,拿下江陵城。

裴翡掰着指頭跟李從玉數。

“大河兩條,穿城而過。至于支流更是數不勝數。北上的運河也在這,與兩道大江擰成繩紐。”

李從玉輕輕撫着指頭,笑道:“要是拿下商埠漕運,天南地北不是随我們去。還不需動一兵一卒,懶得跟官府硬碰硬。”

裴翡恍然大悟:“這……行得通嗎?”

江陵商貿的富庶,正是依靠着水網運河。拿下漕運,扼守關口,等同于抓住江南的命門,到時候這片膏腴之地,不付吹灰之力便可為他們所用。

李從玉蔫蔫地颔首:“我累了,你也歇着去吧。”

明日,明日他便要去勘察各路水道,動手宜早不宜遲。

吹滅燈燭,房裏一片漆黑。狻猊爐裏冒着煙氣,香得熏人。博古架上的陳設泛着微弱的光輝,随意拿起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來時在碼頭見到許多苦力,頂着驕陽赤膊上陣,肉皮曬成了醬紫色,仍舊衣不蔽體。

李從玉輾轉反側,思索他因何而來。

是為報仇?

是。

但不全部為此。

他赤足走上冰潤的地板,走到窗格之下,披上一層月華。

最籠統的緣由便是,他是個皇帝,要奪回他的江山。

李從玉驀然發覺,似乎從未真切理清何為江山,何為帝王。

聖明天子,因何而存在,天子,就僅僅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嗎?

許多人的面龐在他腦海中呼嘯而過。

“從玉會做個好皇帝。”

依稀有人這麽跟他說過。

李從玉冥思苦想,斷定,是燕岐。只是他害過病,記不太清。但這笨拙卻篤定的口吻,一看便知出自燕岐之口。

燕岐不會說話,不老實,卻奇跡般的跟盞明燈似的,照亮李從玉眼前的黑暗。他這木頭似的性子有時候叫李從玉生氣,有時候細細一想,倒也不失可愛。

他有點想他了,卻是不含悲戚惶恐的思念,只要想着他還在世上某一處,便有股甜蜜膩在心頭。

可是,他們倆在一塊就是那麽奇怪,三言兩語便會吵鬧猜忌起來。李從玉捂着衣領子,在榻上快活地翻騰,下定決心,他要是回來,往後就待他好一點,再不随便跟他發脾氣,讓着他也無所謂。

--------------------

求求收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