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尊上

“尊上沒有名諱。”

遇錦懷指尖輕點下巴,解釋:“尊上大多時間在外游歷,極少過問宗門事物,宗門內我們四位一代弟子可稱尊上師祖,也可和其他人一樣,稱呼尊上。”

如此驚天滅地的人物,沒有名諱。

沈忘州對這怪老頭更感興趣了。

一晃三日後,鲛岳仙宗那位修真界第一人的師祖回宗的日子。

此等大事,所有一二代弟子天不亮就動身前往月淩峰下,等待童子開門,面見尊上。

對其它宗門來說,尊上是一個幾乎不能提及的“禁忌”,但對鲛岳仙宗的弟子們而言,尊上的地位不可撼動,無論外人怎麽忌諱,尊上都是修真界當之無愧的最強者。

強者為尊,亘古不變的道理。

尊上回宗這種舉宗上下緊密籌備,翹首以盼的日子。

翦緋庭卻一片祥和,就連外面古樹上的鳥兒,都和庭主人一樣睡得正香。

那天從月淩峰下來,沈忘州去藏書閣借了幾個話本,閑時看看打發時間。

昨晚淘到一個有趣的故事,他看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放下書睡着。

再睜眼,遇錦懷一臉無奈地站在他床頭,替他拿走蓋在臉上的話本,扶額喚他:“小師弟快起來,師祖今日回宗,我們要趕快去月淩峰拜見。”

沈忘州睡得迷糊,被喊起來後才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颠三倒四地給自己施了個潔淨術,又施法穿衣束發,上班遲到似的匆忙跟着遇錦懷禦劍而出。

但到了月淩峰下就不可禦劍了,沈忘州只得和遇錦懷收斂靈力,靠步行爬臺階。

一路上一個二代弟子的影都沒看見,更別提那兩個師兄了,只有沈忘州和遇錦懷兩個人孤零零地在千級石階上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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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山頂時,遇錦懷提醒他:“小師弟,尊上不喜別人直視他樣貌,等會到了大殿,你千萬不要擡頭。”

沈忘州“嗯”了聲。

規矩還挺多,不過越不讓看他越好奇。

在童子的帶領下,兩人穿過依舊伶仃的大門,繞過古樹,眼前的情景再次變換。

更為震撼。

三日前的亭臺樓閣、池館水榭盡數消失,一座輝煌巍峨的宮殿取而代之,巋然矗立于山巅,鬥拱交錯,黃瓦蓋頂,氣勢磅礴。

兩位童子合力推開朱紅大門,沈忘州的視線穿過中庭,遙望見更加雍容華貴的內殿,兩人合抱粗細的十根淺藍色石柱支撐于大殿兩側,上面的浮雕被一層氤氲霧氣遮擋,彷如海平面模糊的水霧。

左腳剛一踏入,沈忘州就感受到一股極其壓抑肅穆的氣息,壓迫着他的靈力,仿佛有一股無從察覺的力量從大殿最高處蔓延,魂靈顫栗,百獸驚惶。

遇錦懷則更難受,恐怖威壓下無人能逃,好像有一只手掐握住了他的心髒,讓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連地上的靈植都不再随風搖擺,仿佛在恐懼着什麽,瑟瑟發抖。

不愧是修為深不可測的師祖。

沈忘州深吸一口氣,和遇錦懷對視一眼,頂着這股壓力走向前方。

沈忘州是遲到早退的常客,早已習慣這種衆目睽睽之下最後入場的場面,走得若無其事,仿佛是來的最早的那個。

但遇錦懷一向端方持重、恪守規矩,頭一遭遲到,就是在師祖回宗這麽重大的場面,讓師父面上無光,心中難免愧疚。

兩人剛走到大殿前,遇錦懷就拉着沈忘州躬身行禮,語氣尊敬。

“弟子遇錦懷參見尊上,師尊。”

沈忘州站在他身旁,有樣學樣地跟着躬身,重複了一遍。

“弟子沈忘州參見尊上,師尊。”

霖澤真仙坐于次首,頭疼地看着姍姍來遲的小徒弟,猜也猜到遇錦懷之所以遲到是因為誰。

瞥了眼首位上神色玩味,看不出情緒的俊美男人,霖澤真仙立刻佯裝不悅地沉聲問。

“怎來得這樣遲?”

遇錦懷剛要請罪,就被沈忘州打斷。

“弟子知錯。前日弟子靈力有所突破,找三師兄為我護法,今早才從閉關中醒來,這才來遲一些,望師尊莫怪罪三師兄。”

當了這麽多年社畜,沈忘州臨場發揮編瞎話的能力可謂爐火純青,幾句話說完,臉色都沒有變。

遇錦懷低着頭,聞言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到底還是順了小師弟的瞎話,沒做反駁。

霖澤真仙尚未說話,一聲缥缈低沉的輕笑從高處傳來,打破了大殿死寂一般的壓抑。

沈忘州心頭一跳,莫名感到這聲音,有點耳熟。

能坐在高臺上的,除了師父,只能是師祖,他怎會覺得師祖聲音耳熟?

霖澤真仙揣度尊上心情尚可,立刻道:“回去罷,下次不可再犯。”

沈忘州還在回想到底在哪聽過這個聲音,腦海裏再次回蕩遇錦懷的話。

小師弟,你等會兒千萬不要擡頭。

千萬不要擡頭。

不要擡頭。

擡頭。

他還非要看看這老頭長什麽樣了!

腦子尚未有反應,沈忘州身随心動,突然擡起頭——

四目相對。

黛藍色瞳仁藏匿于一雙含笑薄情的鳳眼,玩味地看着震驚住的少年。

師祖他老人家是……胤淮?!!!!

沈忘州瞪大眼睛,嘴巴幾次張開,都沒能發出聲音。

他那“左右不會再相見”的“露水情緣”,是他師父的師父!他的親師祖!

此刻,臺下弟子皆恭敬垂首,唯有沈忘州大逆不道地擡着頭,于人群中直直望着高臺上雍容尊貴的人,幾次掐握掌心,疼痛都提醒他這不是做夢。

琴館裏那張旖旎誘惑的臉和如今這張臉完美重合,沈忘州想賴都賴不掉。

還有什麽比公司開大會時發現自己睡了上司的上司更恐怖的事?

沈忘州絕望中安慰自己,那一夜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胤……師祖想必也不想提起,他只需要裝作無事發生……

但下一瞬,胤淮便用行動告訴他。

他想得很呢。

薄唇微微張開,在沈忘州瞳孔緊縮,心髒快要停跳之時,胤淮鳳眼微彎,無聲地沖他喊出了兩個字。

“官人。”

沈忘州眼前一黑。

不過幾次呼吸的功夫,他已經一敗塗地面紅耳熱,逃也似的跟着遇錦懷站到二師兄秦雨身側,假裝自己是大殿內的一根柱子。

人都到齊,霖澤真仙開始繼續說這次斷寒仙境歷練一事。

沈忘州心亂如麻,一句沒聽進去。

再次見到那張讓他神魂颠倒的臉,沈忘州沒有一眼萬年,只有五雷轟頂,一時間心緒紛亂,再也不敢擡頭去看他的“露水情緣”。

他和胤淮……他和師祖有過一夜春宵的事,他本來不想再提,可胤……師祖剛剛當衆無聲喊他“官人”又是為何?難不成……還想與他春宵二度?

沈忘州瞪大眼睛。

若是如此,他豈不成了師父的“師母”了?!

從今後他叫霖澤真仙師父,霖澤真仙叫他師母,他們各論各的……荒唐不荒唐!

正在糾結掙紮之時,霖澤真仙忽然話鋒一轉,捋着胡須笑眯眯道。

“尊上此次召集你們,是要賞給一位弟子一件仙界罕有的靈器。”

此話一出,百餘名弟子同時一震。

尊上是什麽人物,比師父更強,傳說是已經達到分神期的大神,他口中的“罕有”,得是多麽珍貴強悍的法器,居然要送給他們其中一人!

饒是鲛岳仙宗門風謹慎,大殿內也響起了窸窸窣窣聲,年輕弟子們興奮地期待那個幸運兒會是自己,但沈忘州只想立刻變成一塊石頭滾出去。

他害臊到自暴自棄。

人都睡了,東西還重要麽。

思量間視線不受控制地移動,瞥過胤淮那張臉後又飛快移開,腹诽自己。

什麽“鶴發童顏容貌醜陋”,明明……就是個禍水。

霖澤真仙看向首位,他剛剛按照尊上的傳音把事情宣布下去,也期待有弟子能得到垂憐。

此番境遇彌足珍貴,不知尊上會拿出什麽屬性的靈器。

霖澤真仙在心中盤算時,胤淮漫不經心地擡手,一顆通體湛藍的瑩潤珠子漸漸于指尖凝結,金紅色紋路在珠心缭繞,碧藍和金紅纏繞扭曲,兩股毀天滅地的靈力融于一體,卻平靜地讓人不安。

霖澤真仙險些坐不住,差點祭出自己的本命防禦法器,又深知毫無用處。

尊上喚出的是他自己的本命靈丹,這顆珠子若是失控……三界怕是就要了結在今日了。

一把年紀的霖澤真仙此刻額頭已是冷汗涔涔,想起父親的囑托,暗道孩兒怕是難以完成了。

珠子出現的那一刻,殿內的氣息猛然停滞,胤淮甚至什麽都不需要做,一切歸屬自然的靈氣就已全部臣服于遠古的神明。

不止死物,絲絲縷縷的生機自每位弟子身上溢出,獻祭般地歸于鲛珠,弟子們只覺得渾身一冷,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消失,心髒被攥緊的感覺再次出現,卻找不到源頭。

這些生機卻并未被吸收,只繞着鲛珠徘徊片刻,便歸于原位。

霖澤真仙松了口氣,眼看着鲛珠漂浮着離開指尖,那口氣又止不住提起來。

尊上要做什麽?!

沈忘州察覺到身側遇錦懷的內息忽然紊亂不堪,不等詢問,他忽然察覺到一股熟悉的靈力。

沈忘州微微擡頭,那顆在胤淮指尖的珠子漂浮在沈忘州面前,一塊玉佩挂在上面,映着鲛珠的瑩潤光芒,微微晃動。

沈忘州沒去看胤淮,硬着頭皮拿下自己的玉佩。

這顆珠子他太熟了,他還“吃”過,現在體內的靈力有一部分便是這顆珠子的丹魄之力。

二人曾有過無比親密的關系,只要胤淮承認,四舍五入,沈忘州已經算這顆鲛珠的半個主人了。

所以在衆弟子在威壓下苦苦支撐時,只有沈忘州沒事,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摸摸鲛珠,在手裏把玩……

但沈忘州明顯沒有那份心情,抿緊嘴唇和鲛珠大眼瞪小珠,心裏急着胤淮怎麽還不召喚回去。

蒼白指尖微微下壓,通體碧藍的鲛珠立刻有所感應,忽然飄至眼前,在沈忘州尚未反應過來時,從他唇邊輕輕擦過,而後墜入後頸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陣無法忽視的淺淺涼意……

沈忘州耳根發熱,莫名覺得自己一個1被調戲了,但禮數不能廢,只得攥緊手指尊敬行禮:“多謝尊上垂憐。”

垂什麽憐,這本就是他的東西,他還要千恩萬謝。

看,這就是辦公室上下級搞不正當關系的壞處,多麽被動。

一襲華貴白袍被風吹起,頸間銀鏈上的鈴铛發出悅耳的聲音,胤淮單手輕抵臉側,漂亮的眼睛被纖長的睫羽遮住情緒,嗓音溫柔含笑。

“你叫什麽名字?”

沈忘州壓下情緒,規矩地回答:“沈忘州。”

“沈、忘、州……”每一個字的尾音都被刻意拉長,在最後化作慵懶的嘆息,偏含着只有沈忘州能聽懂的暧昧笑意,語氣頓時變了意味。

讓沈忘州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晚上,無數次貼着耳畔的輕喚。

霖澤真仙前後說了不過半個時辰,沈忘州從大殿出來時已經筋疲力盡,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不是怕胤淮這個人,沈忘州只是覺得尴尬,他已經把那段露水情緣當做了春夢一場,逃避自己初夜屈于人下的事實。

結果“證據”直接找上門來,甚至是他師祖這種理不清的“長輩”關系,讓他又害臊又沒面子。

沈忘州實在想不出,自己該用什麽表情面對成為師祖的胤淮。

畢竟,一不小心全宗上下就都知道他沈忘州初夜是下面那個了,他還如何見人!

越想越不能想,沈忘州大步走下月淩峰的白玉臺階,心中有事目中無人,直直撞上了走在前面的人。

江照雪被撞得險些跌落臺階,被季寒溪拉住手臂才穩住身形。

沈忘州剛要道歉,就看見了這兩人的情意綿綿,心煩氣躁地“啧”了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遇錦懷把沈忘州的異常看在眼裏,實在不放心,大步追了上去。

這一追,就追到了翦緋庭。

收好佩劍,沈忘州一刻不停地推開房門,迅速往自己的百寶囊裏裝東西,悚然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模樣。

吓得遇錦懷連忙阻攔,站在沈忘州身邊,一臉痛心地勸道:“小師弟,大師兄不就是個首席弟子,不值得你這麽吃醋!”

沈忘州被說得一愣,沒反應過來遇錦懷為什麽這麽說,手下動作未停,甚至連窗臺上那盆半年未曾開花的小靈植都裝了進去。

遇錦懷痛心疾首,揉着他發頂安慰:“你若實在難過,不如去找個師父那輩的強者做道侶,殺殺大師兄的銳氣,也了卻你一樁憾事。”

哪壺不開提哪壺。

沈忘州動作一頓,一臉蒼茫地看向窗外瓦藍的天空,心底嘶吼。

三師兄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睡了師祖啊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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