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祭”

“情同夫妻?!你與一個人族, 情同夫妻?!”驚穢的語氣比沈忘州的心情還要跌宕起伏。

鲛人在沈忘州耳畔嘆息道:“她講話真吵,幾萬年也沒有長進。”

面具貼在臉頰,有些涼也有些硌, 與鲛人的體溫無二, 沈忘州恍惚間又覺得熟悉。

他覺得鲛人只是在通過他刺激驚穢,雖然他也不知道鲛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于是含糊地“嗯”了聲,應下了那句“真吵”。

對方好似就等着他的附和,溫柔補充:“我與她不同。”

沈忘州:“……”我是不是該誇你。

驚穢抹去唇角的血跡,聞言氣悶半晌,才緩過幾分, 質問道:“你居然與人族如此親近,幾萬年的歲月還不夠你看清人族的虛僞和無情麽?”

沈忘州感覺到身後的人有一瞬間的停頓,但緊跟着便輕笑了一聲,輕飄飄地說:“真是不敢茍同呢。”

驚穢上下打量着沈忘州的模樣,她早從九重天那裏聽過,胤淮在保護赤燼選中的人族繼承者,而且與對方日夜厮守, 狀似愛侶。

起初驚穢是不信的, 胤淮有多厭惡人族她再清楚不過。

胤淮是鲛人,擁有無盡的生命,可他一生卻只會愛上一個伴侶。

一旦确定自己的心意,便再也不會愛上其他人,就算對方身死道消,也會帶着那份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愛孤獨地活下去。

人族呢?

這群貪婪善變的東西, 巴不得那短短百年愛上無數個人, 嘗遍世間所有歡愉。

他們輕易便能從一段刻骨愛情裏脫身,然後毫無牽挂地投身另一場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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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中的一片癡情抵不過的阻礙多得讓人發笑!

就算真的有所謂的刻骨銘心永世不變, 一經黃泉奈何橋便會忘得一幹二淨,口口聲聲的地久天長連那碗破湯都沒法抵擋!

如此弱小又卑劣的靈魂,注定無法承載妖族漫長的生命和沉重的愛意。

但胤淮卻真的待在這個人族少年身邊數月,如今還與他如此親密,好似真的結為夫妻了一般……

驚穢微微蹙眉,看着沈忘州明顯僵硬的動作,忽地反應過來。

胤淮不讓他叫名字,陪伴在人族身邊的胤淮是少年模樣的胤淮,所以……他不知道兩個人是同一個?

驚穢更加不屑。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族,值得胤淮如此煞費心機地接近讨好。

“你莫不是與那蠢狐貍呆久了也跟着傻了,”驚穢輕蔑地睨着沈忘州,“他就算在你的幫助下飛升成仙也改不了人族的劣根性,你深愛的人早晚會克制不住欲望的折磨……”

她唇角的弧度多了幾分看戲般的鄙夷:“他可知你的鱗片你的眼淚你的鲛珠都是多麽珍貴的東西?他會貪婪地觊觎你的每一寸骨血,直到你再無利用的餘地,便會毫不猶豫地舍你而去,愛上別人。

“人族就是如此卑劣多情!”

妖族對人族的看法,沈忘州是知道的,他從各種話本裏都見過這類傳說。

有些妖對感情絕對忠貞,一生只會擁有一個真正的伴侶。

但人族不同,人可以愛上許多人,甚至有些一輩子都找不到真愛一輩子都在分分合合,因此“人族玩弄妖族感情”的戲碼屢屢上演……

沈忘州這次站在妖族這邊。

他和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因為從小的經歷過于極端,讓他對愛情的嚴苛高過了一切——

他十歲那年全家遭遇了一場意外,父親臨死前拼命護住了他和母親,自己卻死在了那片湖底。

葬禮結束後母親就瘋了。

雖然她努力地掩飾,但沈忘州還是從她每晚對着空氣哭訴的時候意識到,媽媽崩潰了。

從父親離世的那一刻起,母親的靈魂就跟着去了。

只是因為母親的身份,才拖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強撐着将他撫養到十八歲,然後在他父親的忌日那天,從六樓一躍而下。

沈忘州不曾埋怨過母親,只是這段經歷帶給他的除了對水的恐懼外,還有對愛情的嚴苛。

他變得和身邊人不一樣,他要的不是溫馨幸福細水長流的愛,他想要的是和父母一樣的,轟轟烈烈,極致到癡狂的愛情——我因你而生,也為你而死。

這種愛情或許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他不相信有人會對他這樣執着,他也沒遇見過可以讓他這樣執着的人。

所以他寧可永遠不觸碰感情的禁區,如果沒有人與他那樣瘋狂地相愛,他寧願一直一個人。

“真可憐,”鲛人捏了捏沈忘州的耳垂,語氣裏的同情要将驚穢淹沒,“你遇到的都是這種人族。”

言外之意,他的小修士可不一樣。

沈忘州佩服鲛人入戲太深,更佩服他茶的如此透徹。

驚穢擰緊眉梢,瞪向沈忘州:“就算他迫于你的實力不敢有絲毫逾越,但他就算變成了仙人也總有隕落的一天,但你的生命漫長無際,就算他離你而去,你也只能在失去他的生命裏體會無盡的痛苦與孤獨。”

比起妖族,人族在修煉上更加天賦異禀,但天道給予人族天賦的同時,也剝奪了永生的權利。

人總會死的,但胤淮不會。

這注定是一場無法善終的悲劇。

沈忘州也是這麽想的。

人和妖之間的鴻溝已經夠難以跨越了,若對方是鲛人,那已經不算鴻溝,那是邁不過去的天塹。

鲛人也是這樣想的吧?剛剛驚穢提起人族如何卑劣時,他是有反應的。

沈忘州下意識回頭,正對上面具那雙空洞的眼睛——

鲛人語氣幽幽:“小修士,她在嫉妒我們呢,看那副嘴臉,可真醜。”

沈忘州默默收回視線,內心瘋狂吐槽。

這鲛怎麽茶裏茶氣的!

驚穢握了握拳頭,氣悶到詛咒:“他早晚要死!”

胤淮捂住沈忘州的耳朵:“夫君可聽不得這些。”

驚穢幾萬年來不僅打不過胤淮,就連口舌之快也向來逞不過,這會兒揚手便要趕人出去。

胤淮卻忽然笑了,漫不經心地握住沈忘州的手,擡起來對着驚穢的方向。

“急什麽,小修士的委屈還沒消呢。”

沈忘州不知道鲛人便是司溟,這會兒只當鲛人是成心過來氣驚穢的,而他就是那個氣人的“武器”……

只是驚穢活了萬年的神了,怎會看不穿這點小伎倆,他與鲛人完全不熟啊!

正疑惑着,指向驚穢的指尖忽然一陣水流包裹般的涼意。

驚穢動作微頓,整個身體忽地僵住,一道極細的血線從脖頸浮現,那顆雍容尊貴的頭失去了連接,向肩膀一歪,直直掉了下來!

沈忘州震驚地看着。

他幹的?

不,是鲛人借他之手幹的。

他剛要收回手指,就看見驚穢左手一晃,接住了那顆頭,動作暴躁地按在了脖子上,傷口轉瞬間愈合。

驚穢昳美的臉上閃過暴怒,她本就是脾氣極差的神,這會兒和從前無數次一樣,被胤淮輕易激怒。

她口不擇言地怒道:“胤淮!你不要欺人太甚!”

空氣中再次響起那陣海浪聲,沈忘州眼前和耳邊一陣模糊,他不知道驚穢做了什麽,整個人困極了一般歪進鲛人懷裏,失去意識昏昏欲睡。

胤淮穩穩地摟住沈忘州:“為何叫我名字?”

這聲音從意識深處響起,驚穢同樣在這裏回答:“你不惜隐瞞身份也要留在區區人族身邊,上古神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胤淮下巴抵在沈忘州發頂,聞言撫着沈忘州的脖頸,漫不經心地笑:“你幾萬年都不曾與人結發為夫妻,如今反應這樣大,是真的嫉妒我了?

“還是說,你還在等那狐貍哪日瞎了眼,忘了他的夫人,來與你長相厮守?”

一番話說得殺人誅心,驚穢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你們都是瞎了眼的男人!若非為了那人族祈禱,赤燼怎會落得如今的下場!天道難違,人族壽命就是如此短暫,你要步他的後塵麽!”

驚穢自天地初開,與另三位神明共同誕生起,就癡戀赤燼,可惜赤燼屢屢拒絕毫不留情。

驚穢本不急,她與他生命漫長,又怎會急于一時,直到赤燼與一位人族結下姻緣!

人族!那麽弱小卑鄙猶如蝼蟻的人族!

赤燼癡心一片,為了對方找遍天材地寶延長壽元,甚至不惜耗費巨大的靈力為整個人族祈福,站在了人族那邊。

也因此被鳳凰鑽了空子,萬年前那場戰争裏隕落到只剩下一縷精魄……

可那人族女子還是死了,諷刺地死在了祈福那晚,死于壽元散盡。

天道不可違,人族注定無法擁有無盡的壽元,無法陪他們永生。

“我與他從來不同。”

胤淮眸色幽深,指尖劃過沈忘州頸後,引出一道繁複華麗、紋路肅穆的血色符文,符文正中心鑲嵌着一點深邃的藍,像濃縮成一滴的海,沉重的美。

“他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也做不到。”

話音未落,胤淮額前浮現出同樣的紋路,只不過沈忘州頸後的紋路是正,胤淮額前是反。

驚穢辨認片刻,終于意識到胤淮做了什麽,她聲音陡然提高,失色道:“你用精魄與人族結契了?!”

她仔細看着兩道符文,咬牙道:“你将主契給了他,契約一旦形成,他可以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瘋了!”

胤淮在那一滴藍上輕輕一點,符文便乖順地重新進入沈忘州的身體。

他瞥向驚穢,輕飄飄道:“這就算瘋了?”

驚穢一時無言,她看着睡得酣甜的沈忘州,一陣陣不安席卷。

鲛人的精魄是鲛人的全部生息,是天道最為寵溺的存在,只要精魄尚在,胤淮便不死不滅。

除了胤淮,沒人可以拿到他的精魄。

連接胤淮于沈忘州的契約,名為“祭”。

是一種極為霸道極端的上古禁術,唯有胤淮可以開啓。

胤淮将精魄以主契的形勢獻祭給這個人族,人族便強行突破了天道束縛,擁有了與胤淮同樣的壽命。

主契受到的所有致命傷将全部由胤淮承擔,胤淮随時聽從主契的召喚,保護對方。

毫無保留地讓人族同他一起享受漫長的生命。

這場契約裏最致命的一點,是胤淮不僅要獻祭精魄,還要獻祭生命,才可以完成。

鳳凰丹魄與狐貍精魄尚且只能讓胤淮陷入沉睡,但只有這一種方法,可以徹底殺了胤淮——那就是主契的意志。

所以驚穢才說胤淮徹底瘋了,怎能這樣輕易地将性命交給卑鄙的人族!

胤淮并不覺得這有多瘋狂。

他無法理解人族淺薄的愛意,更無法确定對方的承諾是否唯一,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沈忘州與所有人族都不同,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關心他的人。

在沈忘州身旁,他可以肆意展露脆弱,獲得的不會是趁虛而入的傷害,只有讓他沉溺的懷抱和安慰。

他的“師兄”對他這般好,好到他明知可能是一場鏡花水月,還是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

在胤淮眼裏,沈忘州是幾萬年來最特別的。

像一顆在唇邊蹭動的糖,讓你嘗到甜味,卻無法含住,引誘他一次又一次地改變自己的習慣,去主動親吻那顆糖。

從前沈忘州舍命救他時,胤淮心底便會升騰起無盡的滿足,可現在他又變了,他不喜歡了。

沈忘州若是隕了,這天地間只剩他一個,那還有什麽意思。

所以他要讓沈忘州活得久一些,看看他的小修士是不是他以為的那樣,是最特別的。

若不是……

指尖溫柔地撫過沈忘州臉側。

他想他也是舍不得如何的,只是會把人永遠禁锢在滄海,像諾言裏約定的那樣,與他“長相厮守”罷了。

就算是一副殘留着些許溫度的空殼,他也要緊緊攥住,不許這殼子被任何人得到。

将胤淮的動作全部看在眼裏,驚穢心頭閃過一絲不安:“你這次來,不單單是給他‘出氣’的吧?”

“嗯,”胤淮輕輕叫醒迷糊的沈忘州,看向驚穢,故意在沈忘州耳邊委婉地道:“我是來炫耀我們的愛情的。”

沈忘州睜開眼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他又閉上了。

幻覺,一定是幻覺。

他想起鲛人的語氣為何這麽熟悉了,他仿佛看見了長大後的司溟,只是他對小師弟的濾鏡向來深厚,從未換個角度思考。

現在細想,司溟平日裏的言行真是茶得……讓人喜歡。

沒辦法,他特別吃這套,天生的,改不了。

雖然兩個人差距大到沒法比較,但托“鲛鲛類卿”的福,短短時間內,沈忘州對鲛人的恐懼已經不那麽嚴重了。

鲛人從身後抱住他,旁若無人地與他低聲耳語道:“桃妖的精魄很漂亮,你可喜歡?”

沈忘州接到暗示,點點頭,暗道果然鲛人果然是有目的的。

鲛人聞言看向驚穢,語氣毫無威脅,溫柔含笑,內容卻讓人脊背發涼。

“你要等着我主動去取麽?”

驚穢臉色慘白,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他與胤淮動手,毫無勝算。

本來多了一個人族拖油瓶,她還可以讓胤淮投鼠忌器,但現在沈忘州是胤淮的主契,攻擊沈忘州等于攻擊胤淮……她還不如直接跑!

“你又能跑到哪兒去?”胤淮笑着問。

驚穢幾度握拳,恨不得将檀魍的七魂六魄拼湊起來重新碎一遍!

她知道胤淮要她精魄何用,無非是為了身旁這個人族鋪路。

四神的血脈支撐着三界,不可斷絕,鳳凰隕了還有親生骨血的小鳳凰,狐貍隕了精魄猶存。

萬年前大戰後,三界依舊根基穩固。

從前的胤淮做事全憑喜好不計後果,自然可以不管三界死活随意殺戮,但現在為了那個人族,他也要維持住三界最根本的血脈——

所以不殺她,只将她的精魄拿走作為威脅。

沒了她的輔助,小鳳凰奪取狐貍精魄的可能自然降低。

驚穢無路可選,就算她不給,胤淮也有無數種方法讓她生不如死,主動交出。

一道血芒從心口迸發,驚穢手指掐出一道訣,一枚通體血色的桃花浮現在掌心。

她咬了咬牙,惱怒地将桃花拍向對面。

她若是打得過這該死的鲛……

沈忘州下意識擡起襲焱抵擋,卻被鲛人握住手腕,另一只手輕擡,剛好握住那枚桃花。

然後遞到了他面前,殷殷道:“送給你的,可歡喜?”

這麽當着人家的面送禮,不大好吧。

心裏想着,沈忘州還是攤開手心,握住了桃樹驚穢的精魄。

這精魄看起來就很貴,他确實挺歡喜的。

從驚穢的行宮離開,沈忘州覺得鲛人暫時沒有要他小命的想法,便問道:“可以回一趟絆殄邸麽?”

“為何不牽我手?”

“啊?”

“剛剛那樣牽着我,為何現在不了?”

“哦……”

沈忘州告訴自己不要揣測一個瘋子的想法,認命地牽起了那只過分修長漂亮的手,虛攥在掌心。

比起被鲛人牽着手腕,他确實更願意也更喜歡主動牽着鲛人。

這可能就是猛1的自我修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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