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試試

葉清溪不好讓翠微等她,且她也不太願意直面分別的難過場景,因此将先前買的包銀發簪給了鄰居,請他轉交,并請鄰居轉告,說她的貴人親戚找來了,她得離開了。随後,她便跟着翠微往宮裏去。

這回翠微倒是開始跟葉清溪搭話了,不過說的多是小皇帝讓太後費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說得說着翠微便抹起了眼淚。葉清溪聽得心裏也有些難過,生個兒子是皇帝,打罵不得的,怎麽管呢?一個人精神障礙,基因的問題占了大半,不定什麽環境刺激便讓它表達出來了,防不勝防。也不知皇帝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模樣的,到今天為止,太後也不知為此操了多少心。

等馬車入了宮門,當葉清溪從翠微口中聽到一個消息時,她那原本就緊繃的情緒簡直要崩裂了。

“太後居然和皇上住在同一個宮裏?”葉清溪震驚道。

翠微道:“自皇上十一歲登基以來,太後娘娘便搬來乾清宮與皇上同住,與攝政王共理朝政,只待皇上大婚後再搬回景仁宮去讓皇上親政。”

不過如今皇上這喜怒無常的模樣,太後怎麽也不可能放心讓皇上親政,因此連皇上的婚事也故意拖延。太後坐鎮乾清宮的另一個目的,便是控制住宮裏的內侍和宮女,防止他們亂嚼舌根,免得皇上的“暴君”之名傳了出去,引發不可想象的動亂。

這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

葉清溪感覺自己仿佛被重錘敲了一記,莫名有種被坑了的感覺。先前她按照一般的想法認為太後與皇帝是分開兩個行宮居住的,那麽她跟在太後身邊,只要躲得好,見不着皇帝的面就不會激起他的記憶,萬一他真想起了她也能有太後罩着。可如今呢?她除非足不出戶,否則在宮內溜達時都可能遇到皇帝……前途堪憂啊!

她想起之前兩次入宮都碰上了皇帝,她以為是自己運氣不夠好,又被思維定勢限制住了,這才沒往那方面想,如今想來真是追悔莫及。

可是難道她還要再提出宮回去的事?這個選擇她之前就想過了,對她來說也很有風險,她不敢選啊。

葉清溪又是糾結了一路,等回過神來,她已随翠微回到了乾清宮。

只是宮內卻有些不同尋常的喧鬧,葉清溪下意識想起數日前她來時見到的那一幕,心頭頓時一緊。

翠微眉頭一皺,攔住個宮女斥責道:“怎麽回事?如此亂糟糟的不成體統!”

那宮女一臉慌張,見是翠微忙說道:“皇上又鬧起來了,太後娘娘在攔他呢!”

翠微一怔,也顧不得葉清溪,忙快步往正殿跑去。

葉清溪猶豫了片刻,想着跟着翠微還安全些,便連忙跟過去。

正殿之中一片混亂,葉清溪一眼便看到先前那個暴戾的皇帝正跟太後糾纏在一起,邊上圍了好些內侍,卻沒一人敢上前。翠微面色一白,慌忙沖上前去,而恰在此時,皇帝忽然猛地用力推開了太後,高高揚起手中的燭臺。

“娘娘!”

就在此時,葉清溪看到了皇帝的臉,他清隽的臉上卻滿是淚水,曾經陰森的雙眸此刻幽然如黑洞,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他手中的燭臺沒有落在太後身上,卻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劃去。

翠微慌忙去扶踉跄倒地的太後,而太後卻驚呼一聲“洌兒”,沖上去一把抓住皇帝手中的燭臺,往旁邊一丢,又連聲吩咐道:“快、快去宣太醫!你們這些廢物,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扶皇上回寝宮?”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唯有兩人冷靜得如同置身事外似的。一人便是作為當事人的皇帝,他坐在地上,對于太後扶抱着自己的姿态一無所覺的模樣,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鮮紅,神游天外。而另一人則是葉清溪,她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甚至跟皇帝視線對上了,可她知道,皇帝根本沒有看到她,更沒有注意到她。

皇帝不争不鬧,很快便被衆人送回了寝宮中,葉清溪沒有跟過去,直到翠微想起她來,她才輕聲道:“太後好辛苦。”

翠微面色疲憊,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你随我來,先安頓下來。”

葉清溪換上宮女的服飾,被安排在了宮女居住的偏房,不過是單獨一間,算是優待了。宮裏的條件再差也比外頭的好,對此葉清溪也沒什麽想法。等她安頓好了,太後便讓人來叫她過去,神色間倒沒了剛才的痛苦,只留了一絲疲憊。

“先前讓你看笑話了。”太後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洌兒有時會像這樣發作,傷人也就罷了,偏要傷己,不攔着不行。”

“珍姐你辛苦了。”此刻翠微不在,葉清溪輕聲安慰道。

太後搖搖頭:“要是他能好起來,我再辛苦也無所謂。偏偏一年年過去,他的情況卻一年比一年嚴重。如今我活着還能看顧一二,一想到哪天我死了,旁人只會畏他如虎,甚至可能想着弑君,我便難受得心窩疼……”

如今洌兒已經十七,歲數漸大,攝政王時不時與她提及讓洌兒親政之事,卻被她以洌兒年歲尚小給拒絕了。為此她聽聞朝堂中有人暗地裏談論她是想竊取蕭氏江山,當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是架空穿,這個世界并沒有出過什麽女皇帝,可她也沒什麽野心去争這個第一。但洌兒的病,她卻又不能同旁人讨論,若不是葉清溪的出現,她真當是束手無策。

葉清溪也不知怎麽去安慰太後,看到這個皇帝的症狀,她隐約有些想法,但她若真猜對了,太後只怕會更難受吧。有不少心理疾病不配合藥物治療是治不好的,可這時代哪來的精神治療藥物?

太後看了眼葉清溪,這個年輕的穿越後輩還不太熟練于隐藏她自己的情緒,她看出對方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等了會兒卻沒等到。她并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急切吓到了對方,這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從今天前你便擔個女官的名,倒不用做什麽事,偶爾來陪我聊聊天便好。”太後道,“洌兒雖與我同住一宮,卻從來不會主動來我住的東暖閣,你安心。”

葉清溪想大概是翠微把她聽到太後和皇帝同住一宮所表現出來的震驚告訴了太後,太後才會如此解釋安慰她,她只覺心中熨帖,想了想還是把自己那不成熟的判斷壓回了心底。

她的專業課才學了那麽點,還沒畢業,又怎麽能随便給出什麽診斷呢?那簡直是在害人。

太後今日實在疲累,跟葉清溪說了幾句便讓她回去了。不一會兒翠微進來,關切地說:“娘娘,方才皇上可傷到了您?”

太後摸了摸手肘,不怎麽在意地說:“不過是輕輕磕了下,無妨。你再找兩個信得過的內侍去在皇上身邊守着,他醒了便來禀告一聲。”

翠微應下,太後卻依然憂心忡忡的模樣。她想起她來之前的那個世界,明朝時曾經出過幾個宮女聯手想把皇帝殺了的事,她這兒子如此喜怒無常,她真是怕有人受不住了也動手傷他。

“娘娘,依奴婢來看,葉姑娘要不了多久便會主動提出幫助皇上的。”翠微道。

太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嘆道:“但願如此。”

在皇宮的第一晚,葉清溪睡得有些不大安穩,睡夢中似乎總有一雙了無生趣的雙眼靜靜地注視着她,她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夜裏也不知驚醒了多少次。

天亮時葉清溪雖疲憊,卻猶如大赦似的起了床。她擔了個侍寝女官的名頭,但太後起居并不需要她動手,翠微大概是跟其他宮女說過什麽,也沒人來給她這個新人穿小鞋或者怎樣,她在房間裏待了會兒,便有小宮女過來說太後尋她過去。

到了地方葉清溪才知道,原來太後是找她過來吃早飯。早膳一共十八道,太後身邊有翠微伺候着,葉清溪雖然也坐下了一起吃,但畢竟不敢太放得開。早飯吃到尾聲時,忽然有內侍匆匆過來禀告,說皇上醒了,但情況不大好。

太後聞言忙放下筷子,匆匆趕過去。

一行人走得十分快,葉清溪猶豫了片刻也跟了過去。

正殿寝宮之中,大床上一片混亂,皇帝并不在床上。衆人微怔,直到床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衆人才發覺皇帝正蜷縮在床尾,整個人如同刺猬般縮成一團。

“你們都出去。”太後揚聲道,她頓了頓,又道,“清溪留下。”

其餘人魚貫而出,有幾道好奇的視線落在葉清溪身上,又飛快地挪開。寝宮裏很快走得只剩下三人,太後走上前去在皇帝跟前蹲下,柔聲道:“洌兒不哭,母後在這裏。洌兒不哭……”

皇帝充耳不聞,連動都不動一下,只是低低地啜泣,仿佛是被全世界遺棄了。

太後在一旁柔聲說了好一會兒,卻沒能得到一點回應,她只得站起身退回到葉清溪身邊。她輕輕抹了抹眼睛,啞聲道:“這種時候,無論我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我不知道該怎麽是好了……都是我不好,若非我,他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太後,也不全是您的錯……有些人天生帶某些基因,有時候有沒有病只看它會不會表達。”葉清溪忍不住寬慰道。

“那洌兒這病呢?你可看出什麽了?”太後眉心一動,輕聲問道。

“……像是……雙相障礙,也可以叫做郁躁症。”葉清溪終是沒忍住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忙又補充了一句,“我說的大概率不對,還有其他精神障礙跟郁躁症的表現有些像。”

“郁躁症麽……”太後喃喃道,她對心理治療這塊一竅不通,只是聽過某些專業的詞彙,二十多年過去,在原先世界的記憶很多都模糊了,她只有一個簡單的印象。雖然葉清溪說她說的不一定對,可太後卻并不太在意,她只知道洌兒精神狀态不對,卻不知是什麽問題,一顆心一直懸着,如今終于有了一個病情名稱,即便最後證明不對,如今也是給了她一定的安慰。

“這病該怎麽治?”太後又順着葉清溪的話問了下去。

葉清溪沒有立即說話,此刻她望着蜷縮成一團的皇帝,腦子裏想起了教科書上的一句話:單獨使用心理療法對雙相障礙無效。

但這種時候,她怎麽可能把那句話說出來?更何況,所謂郁躁症的判斷,也不一定對。很多精神障礙都要經過生理上的檢測和長期的觀察才能确診,她才見了皇帝幾面而已,其實本不該如此輕率。但她對太後的痛苦感同身受,一時間沒能忍住。

“我……我不知道……”葉清溪最終還是選擇了隐瞞。

太後看出葉清溪有所隐瞞,她閉了閉眼,忽然跌坐在地,悲傷地哽咽起來:“我究竟做了什麽才讓我的兒子得到這樣的報應?洌兒,母後對不起你。”

葉清溪吓了一跳,忙蹲下扶着太後道:“這不是你的錯,別難過了珍姐。”

太後兀自哭泣,喃喃地說了好些錯不錯的話,才終于像是回過神來,驀地抓緊了葉清溪的手臂,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清溪,你幫幫珍姐好不好?看到洌兒如此,我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我不求你治好他,但求你試一試可好?”

葉清溪一怔,剛想拒絕,太後卻忽然跪坐起來,一臉決絕:“我給你磕頭,只求你幫幫我!”

“珍姐,珍姐,你別這樣。”葉清溪想要攔住太後,奈何太後此刻的力氣大得很,眼看着太後真要磕頭,葉清溪脫口道,“珍姐我試試!”

太後身子一頓,定定望着葉清溪,旋即露出感激的笑容:“清溪,珍姐永遠記得你的恩情。”

面對太後那如花笑顏,葉清溪腦子裏只有三個字: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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