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帝已經走半年了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舉國哀鳴,四海彷徨。匈奴飲馬于關外,鷹視狼顧;奸臣掌玺于江北,亂象叢生,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正是糧米豐收的時節,桃西縣一片欣欣向榮之态,前兩天趁着吉日,幾家新婚還沒熱鬧夠,縣令便捋起袖子親自上山下鄉,幾杯酒下肚,縣令滿臉愁容地提出幾點要求,千家萬戶挂白绫,村頭巷尾飄魂幡,連門上新挂的紅對聯都挨家挨戶地摳下來。
辦喜事的人家大驚失色,好一頓解釋後,大家才曉得如此大費周章,倒也不是縣令的老母出了有什麽事,此乃是國喪。
剛進了不少紅布的布莊老板們紛紛翻起了白眼:先帝都崩殂小半年了,縣老爺是不是反應太慢了。
村口說書先生說:你們懂啥,這妥妥是朝中的天要變了,有人想借着紀念先帝清洗朝堂,拿禮法給下面的官員穿小鞋,今天縣裏白幡不飄得好看些,改天縣老爺老家怕是要飄白幡了。
村口老槐樹下聽說書的百姓們急了:“陶先生,你說書才說一半呢,先帝崩了、危急存亡之秋後面呢?”
陶先生喝了口茶,繼續抑揚頓挫道:“然先帝之後宮,人才濟濟,年少之同窗不懈于內,藍顏之知己忘身于外……”
四周百姓歡欣不已:“這段好,就喜歡聽這段,陶先生,今天別講先帝當年在關外一杆鐵槍穿人頭糖葫蘆串兒的事了,就講她九九八十一個後宮吧。”
一片祥和的氣氛裏,後排一個正端着碗吃面的女子聽到這,差點沒當場嗆死。
待她咽下一口湯面,擦了把嘴啞着嗓子大聲提議道:“陶先生,後宮的事能不能不提了?就不能講講先帝當年百裏奔襲活捉匈奴大汗收服北原十四州的正經事嗎?”
她一吱聲,前排的百姓們倏然一靜,全體回頭幽幽地看着她。
“這女娃咋不合群呢?”
“許是沒嫁過人,羞的吧。”
“看着不小了哇。”
“瘸是瘸了點,長得倒是好看的,眉間還有點朱砂痣呢。”
此時前排一個大嬸站起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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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這不是季七丫頭嗎?咋還在這兒聽說書呢,快回攤子上去吧!你家穆赦大夫拿着笤帚到處找你呢!”
季滄亭聞言,哎了兩聲,從腳邊的熊孩子嘴裏扯過拐杖,一路拄着回了街角的攤子那邊。
一個挂着銀耳環、年約二十許的男子遠遠看見她了,跳着腳罵道:“死瘸子!蠢瘸子!又溜出去聽書!攤子沒人管,村口那些個皮孩子又在偷攤子上的龍陽散吃,要你有什麽用!不如關回去當藥人!”
季滄亭倒也不怕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瞅了一眼攤子上被翻開的藥匣,道:“那說明咱這爐甘草丹不錯啊,甜甜香香的,娃娃們都圍過來了,你瞧隔壁點心鋪的老唐都瞪我一下午了……”
穆赦連忙四下環顧了一下好奇地看過來的村民,強調道:“是龍陽散!”
穆赦是個苗醫,江湖上的說法乃是苗疆的蠱師,會養各種蟲子殺人救人的那種,來中原的目的簡單粗暴,就是為了賺錢救他遠在苗疆的姐姐。他的醫術毒術都十分高超,本該大受有錢人歡迎,無奈對算賬之道一竅不通,沒多久便被當地的奸商騙得凄慘無比。
那會兒季滄亭還在老老實實地在他的藥廬裏養傷,直到有一天她瞧見隔壁村的人販子來問穆赦是不是有意向把她轉手時,她終于看不下去了,卷着藥廬的賬簿半夜去敲奸商的門,言辭如刀,把商法律典倒背如流,一副欠她二兩銀子便要抄人全家的架勢,吓得奸商賠禮道歉,從此桃西縣再也沒人敢惹穆家的藥廬。
季滄亭等他碎碎抱怨完,揉着發酸的耳根不耐道:“好好好我曉得了,再扔下攤子去瞎逛我就是狗行了吧。話說你不是去州府訂藥材嗎,莫不是路上又被人騙了,怎麽提前半個月回來了?”
穆赦的火氣從不超過一盞茶的時辰,很快讓季滄亭收了攤子回家。
“廢話少說,回家把去年的賬目對對,我去采買點單子上的藥,過兩日咱們出遠門。”
“出遠門幹啥?你瞧我這腿,走的了遠路?”季滄亭抓了把甘草丹,一邊往嘴裏塞,一邊瞅着穆赦拿來的清單,嚯了一聲,挑眉道,“白龍參,雪霞露,龍血虺……這得百十兩銀子吧,你轉性了,這麽舍得?”
穆赦心情轉好,到了院子裏後,神神秘秘道:“咱們家要來大生意了……”
季滄亭:“有多大?”
穆赦一邊哼着歌兒一邊笑眯眯道:“我不是上個月去州府裏嘛,被師父的舊識找上來,讓我收拾收拾去給一個大人物治病。要說你們漢人的大官就是痛快,見面就給了半斛珍珠當定金,那一個個又大又圓的,帶回苗疆能買好幾個山頭呢……”
季滄亭搬了個小馬紮坐下來看他到處忙活,好奇道:“是哪家的大官兒?”
“我哪知道,人家說是個好大的官兒呢,要是治好了,得的銀錢足夠去買齊救我姐的藥引,到時候咱們就回苗疆去。”穆赦樂呵呵地數着那半斛明珠,道,“我姐有我娘照顧,少說還能保三年平安,等幹完這一票,咱們沒準還有餘錢去上京紙醉金迷一圈兒,帶點伴手禮回苗疆,你們國都叫啥來着?湯陵?”
……是炀陵。
大越王朝的都城,四海之內最為繁華的所在。
她曾在整個炀陵最高的地方,見過這片城池繁花似錦,也見過這片城池狼煙四起。
季滄亭回憶入神,想起往事,正欲手撫膺坐長嘆之時,忽聞穆赦在房子裏慘叫一聲,吓得院裏的母雞拍着翅膀咕咕噠地掉了個蛋。
“怎麽了怎麽了?”季滄亭撐着拐杖站起來,嘴上恨不能下一刻去救駕,行動上卻是先追着母雞拐了兩個彎兒去撿她今晚的蛋炒飯食材。
“你快來!快進屋!!!”穆赦叫得宛如失貞的烈婦。
季滄亭把新鮮的雞蛋揣好,一瘸一拐地進了屋,舉目四望不見衣食父母,直到腳邊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橫行霸道地叼着一枚甘草丹溜過去,她才看見穆赦竟蹿上了房梁。
“快把老鼠打出去!!!”穆赦抱着房梁咆哮道。
季滄亭唉了一聲,道:“你不是山上長大的嗎?一個老鼠而已,你怕個蛇?”
穆赦吓得嗷嗷叫:“我沒見過!我們苗疆的老鼠都被蛇叼光了!你快抓住它別讓這東西咬老子的藥材!!!”
季滄亭無奈,拖着行動不便的腿,扶着櫃子拿拐杖敲老鼠,她雖慢得像個老年人,但每一拐杖下去,剛好點到老鼠的尾巴,眼見得老鼠吃痛快被趕出屋子了,忽然旁邊的藥匣裏紫光一閃,一條滑溜溜的大蛇蹿出來一口咬住那老鼠的後腿,迅速将老鼠卷住,在地上嘶嘶絞殺起來。
季滄亭:“……”
穆赦震驚地看着她一個瘸子以一種非人的速度迅速蹿上了櫃子頂,怒道:“你上來幹啥?你怕個蛇?”
季滄亭一臉猙獰地看着地上和老鼠戰得難分難解的蛇,道:“我城裏人嬌氣!就不能怕個蛇嗎?”
穆赦:“那就是個蛇而已!能跟老鼠比嗎?!”
季滄亭:……雖然很不爽,但是你這話我不知道該從何反駁起。
兩人一個怕鼠,一個怕蛇,互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始終不能說服對方下地收拾殘局,直到縣衙裏的主簿來訪,想問問穆赦攀交的權貴的情況,才把屋內一窩蛇鼠收拾好,解救了這倆人。
“小穆大夫。”老主簿臉上堆滿了笑,“以您的醫術,将來想是要在貴人身邊照顧,正所謂近水樓臺,縣尊便想托您帶一封投名書。倒也不敢勞您擾了貴人,只帶去給貴人身邊的管事,讓縣尊混個眼熟就好。自然也不敢虧待小穆大夫,門外已備好了豪車良馬,加上這點縣老爺的一點心意……”
穆赦被那一匣子金條晃花了眼,虛僞地推辭了一會兒便收了下去,等送人回來後,卻見季滄亭直接把縣令所謂的投名書打開看起來了。
“你幹嘛?怎麽随便拆人信呢。”
“放心,我一會兒再用蠟重新封起來就是,沒人看得出來。”
季滄亭迅速将信件掃了兩眼後,嘴唇微微抿起來,半晌,幽幽嘆道:“穆赦,這活兒你不該接。”
穆赦正數着金條開心着,聞言懵道:“怎麽了?”
季滄亭慢條斯理地封着信口,道:“縣令這封信是寫給建昌節度使庾光的,庾光持虎符總攝西陲軍務,勢力不小。如今京中動蕩,太尉扶了一個癡愚的親王想繼位,下面的諸州府本就動蕩不安,桃西縣離得這麽遠都開始送投名狀了,我猜庾光怕是要起兵謀反。”
穆赦沒明白:“所以那關我啥事?”
季滄亭對他的智慧感到絕望:“要是打起來,這一趟怕是得給将來的叛軍頭子治病去,你仔細想想這到底關你啥事。”
穆赦:“你們漢人真嚴苛,就不能讓大夫們治病拿錢一別兩寬從此天涯嗎?”
季滄亭:“你也不必太悲觀,萬一謀反成功了,你沒準還能進宮混個太醫當當。”
“那不成,我去當了太醫,誰去救我姐姐?”穆赦在屋裏團團轉了一會兒,問季滄亭道,“咱手頭還有多少銀子?”
季滄亭撥拉了一下算盤,道:“你要的藥引太過名貴,還有幾樣是貢品,如今黑市子的行市不佳,估摸着還不夠。”
穆赦咬了咬牙,道:“富貴險中求,這渾水得淌,管他打不打仗,我治完就走人,你就在家裏待着——”
“不。”季滄亭将信口抹平,讓信口的痕跡恢複如初,“這一趟,就算你不去,等我養好了手腳也得去。”
穆赦道:“你一個瘸子又跑不動,去添亂嗎?”
季滄亭:“這說來話長,我在京中有一個仇人,剛好我同庾大人家管家的小姨的大侄子的隔壁鄰居的王嬸嬸有故,我想托他們家參軍的小兒子趁謀反幫我殺了那仇人……”
“行行行別編了,去收拾行李吧。”
……
十天後,一隊百餘侍衛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路過桃西縣,季滄亭還以為那庾大節度使何時轉了性,這般禮賢下士,等到扛着穆赦的大包小包的藥材和寶貝蛇加入了車隊,才發現這一隊護送的不止穆赦,足足有五六家各地的神醫。
“……這怕是給皇帝看病吧。”穆赦瞅着那些個胡子都快垂到肚臍眼上的老大夫,震驚不已。
季滄亭心道皇帝也用不了這麽多大夫。
穆赦轉了一圈,道:“這麽多老頭子搶一個病人,咱們還拿得到診金嗎?”
季滄亭懶洋洋道:“小場面,宣帝在位時,好搜羅那些丹石妙方以求長生不老,什麽寒食散神仙丸,什麽靈芝祥瑞、妖道蠱師,皇宮裏獻丹藥的隊伍能從宮門擠到城門去,當年在京裏可風行着呢。”
穆赦翻了個白眼,道:“我師父說了,二十年前還能養些藥人練練手,就你們那半年前暴病的狗皇帝一登基,到處毀道觀禁藥人,弄得我們這些蠱師生意都沒得做。”
季滄亭:“就是,先帝要是還在,哪輪得到你成天逼我試藥。”
穆赦:“我日哦,就讓你嘗嘗甘草丹夠不夠甜就叫逼你試藥了?整天吃啥啥不剩,幹啥啥不會,半年了叫你養個小青蛙蠱蟲試試手,你還怕它咬你,說你兩句又立馬翻臉罵人,你看我現在敢惹你嗎?”
穆赦從他師父手裏接過藥廬的時候,他師父千叮咛萬囑咐不可把季滄亭藥死了,其執念之深,哪怕是後來行将就木,穆赦揣着根老姜在在病榻邊醞釀淚水時,他師父仍是三度瞑目又三度詐屍,直到穆赦對着蚩尤大神的石像拿下半輩子發誓絕不把季滄亭弄死,這才駕鶴西去。
季滄亭兩人拌嘴的聲音有點大,遠處聚在一起的老大夫們紛紛側目。
“蠻夷之人,聒噪……”
車隊裏的老大夫們都是杏林名門,有些看不慣惡名昭彰的苗疆蠱師,是以一路上隐約有孤立他的意思。
他們刻意疏遠,穆赦也不喜歡上趕着攀談,如是在那些護衛的護送下,很快便見到了目的地建昌的界碑。
一路上大家倒也相安無事,直到某日在一個茶館裏歇腳時,季滄亭從那些議論穆赦的大夫們口中聽到一些言論,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黃口小兒,怎與我中原名門同臺相較。”
“杏林之術,若無三四十載閱歷,難有成就,老夫卻看不出來這苗人有何獨到之處,竟惹得貴人青眼。”
“濫竽充數之輩,國公爺面前自然優勝劣汰,諸位飲茶、飲茶。”
穆赦聽得耳朵起繭,轉頭卻見旁邊平素總是一副懶洋洋模樣的季滄亭忽然挺直了腰板,用一種讓人發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老大夫們那邊。
“你要是搞事情,我就說你羊癫瘋犯了,建議官兵把你就地掩埋,你安心去吧,他年我衣錦還鄉,會給你帶半條雞腿上供的。”穆赦道。
若是放在往常,季滄亭或許還會耍兩句貧嘴,今天卻神色古怪,低頭端起茶盞潤了潤蒼白的嘴唇,她說:“我想回桃西。”
穆赦:“你幹啥?都離家百裏地了,你一個瘸子想爬回去?”
季滄亭長籲短嘆:“人生地不熟的,咱們這隊裏就我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
穆赦指着門口站崗的侍衛道:“你他娘的不是天天在攤子上吹牛批,說這種五百斤的大漢你十六歲的時候能艹十個嗎。”
季滄亭:“你又不按點發工錢,我還不能跟娃娃們吹吹牛批打發時間嗎?實不相瞞,其實當年我是我們那兒方圓百裏最烈的妞兒……”
方圓百裏最烈的妞兒最終沒有找到機會臨陣脫逃,隊伍的領隊侍衛很快進到茶館裏來,催着大夫們上了車繼續行進。
過了半個時辰,人煙漸稠,遠遠便瞧見了建昌的城池。
建昌乃是南國名都,穆赦來中原不過兩年,很少到這種極盡繁華的地方,時不時掀開車簾四處觀望,嘴上不停問着各種風土人情。
穆赦:“大都會就是好,真不曉得你們漢人的炀陵是什麽樣,比這兒大?”
季滄亭:“要大上三倍吧,随便把你扔個地兒,你憑雙腿怕是走個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穆赦:“我記得十年前漢人的地盤有半數被匈奴踏平了吧,那會兒我還小,聽行腳商說匈奴屠了好幾座城呢,這兒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是啊,匈奴南下打進建昌,城牆破,官衙毀,青壯枭首取樂,婦孺掠走為食,官軍來時,城中屋舍,十室九焚。”
她說得輕描淡寫,穆赦卻是聽得後頸發麻。
“難怪你們中原人們如此愛戴你們那皇帝,要是沒有她,這大越朝是不是就沒了?”
季滄亭笑了笑道:“這片山河從來不是缺了一個女帝就灰飛煙滅的,先帝不在,自有其他血性之士拔劍赴戰,一人奮起,萬衆景從,又何懼疆外群狼?世道風雨難休,千秋萬世,天下漢民便是這般走來的。”
南疆勢力混亂,每隔上幾年,有些弱的苗寨便寨毀人亡。穆赦來中原一者是為了喚醒他長年沉眠的姐姐四處尋藥,二者也是為了能安心研究醫毒之術。
他聽了季滄亭這般言語,不免覺得有些酸,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只見一些北地口音的百姓也正往建昌去,細一聽,便聽他們正談論着北方稅收太重,不得不拖家帶口南遷雲雲。
穆赦遂撇撇嘴道:“可惜你們漢人最好争權奪利,眼下這大好盛世,怕是維持不了多久了。”
季滄亭看着車窗外趕着收最後一茬秋糧的農人,輕聲道:“國仇已靖,家恨未平……也是時候該讨了。”
穆赦:“你說啥?”
“沒什麽,我先睡一覺,到地方了記得叫我。”
作者有話要說: 開場一副拐杖,劇情全靠回憶殺
篇幅不會很長(上次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寫了70多萬字)
馬上就結束(管他涼的是不是flag插了再說)
本文算是《一看就不是啥正經宮鬥》和《升官發財死後宮》的前朝世界觀,暫時還是一個大一統王朝前期的時代。
朋友們,準備好迎接又一個亂世了嗎?
……
1.季滄亭是外人眼裏親切敦厚的靠譜先帝,內人眼裏滿腦子黃澀肥料滿嘴巴雲霄飛車的老狗幣
2.互撩有,互寵有,各種性↑質↓的打架有,心理承受能力低的觀衆……先試試看嘛=3=
3.上篇文我發作者單身誠信征婚被站短警告了,這次我知道錯了
4.今年繼續單身,繼續征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