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相見
季滄亭廢了的頭三個月,被迫戒酒戒油膩,平日裏除了各式各樣口味獵奇的湯藥,連喝的水裏泡的都是胖大海或金銀花,整個人很長一段時間被迫成為了一個散發着草木清香氣的女子。
“……其實你兩個月前就能喝酒了,但是你們漢人說修身養性,你既然吃得苦中苦,不妨從此戒酒保命。”穆赦道。
季滄亭擡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擱下手裏扇着藥爐的蒲扇,道:“你是打算讓他喝還是讓我喝?”
穆赦:“當然是讓你喝,你老相好已經被我藥倒了。”
季滄亭:“???”
這會兒已經是深夜了,穆赦去給成钰看了晚診後,便開了不少安神的藥,估計這會兒就算季滄亭在他耳邊吹唢吶都不會醒。
季滄亭:“我就想和他聊聊當年的舊事,你把他藥倒了我踏馬聊個蛇皮?”
穆赦打了好呵欠,暴躁道:“你們中原人屁事怎麽那麽多,吹燈上炕的就能了結的事,磨磨唧唧這麽久?不去就把我的酒還給我。”
最後季滄亭還是拎着一壺草藥釀制的酒慢悠悠上了樓,果不其然成钰房外一個人都沒有,也是知道她會來,連門都是虛掩着的。
季滄亭就着冰涼的夜風在門外喝了好幾口,直到夜風捎來些許沁涼的雨絲,她才輕咳了一聲,推門而入。
室內燈火寂然,映着霧藍色的月光,安神香袅袅自博山爐中逸散而出,散落在帳內的煙絲亦漸漸融入暖光瑩然的炭爐裏。
季滄亭走入室內,發現之前放置着她的舊槍的沉木架上,多了一張長弓依偎着,那張弓尾端有竹葉紋飾盤刻,上點銀亮的雪色,看上去十分特別。
“雪、歸。”她撫過弓身上篆刻的兩個古字。
禮樂射禦書數,比起他在外的文名,季滄亭知道成钰的弓術亦是當世無匹,她曾多次問詢這張弓為何叫“雪歸”,成钰卻從不告訴她,只要她猜。
季滄亭嘆了口氣,轉而繞過屏風,撩開簾子一看,卻發現穆赦沒騙她,還真把人給藥倒了。
她放下拐杖,緩步挪到床前,只見成钰早已和衣而眠,手中還壓着一疊修訂成冊的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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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滄亭瞧着那文卷眼熟,小心抽出來一看,正是她年少時交上去的策論課業,上面批紅的字字句句,大多是當時代行太傅管教學子的成钰批給她的。
“你呀……”季滄亭拉過一邊的被衾輕輕給他蓋上,随後靠着床榻邊坐在地上,借着炭爐裏的微光徐徐翻看着當年的課業。
他批改她的課業時總是格外嚴厲,一詞一句一用典,錯了就十遍百遍地重來,滿京城誰家管教兒子的老父親都沒有這般苛刻。
季滄亭知道他睡沉了,放下文卷,靠着榻邊坐下來,撐着臉瞧了他許久,直到自己都有些犯睏了,方喃喃道:“這老妖精,要不是你病着,這會兒早把你拱下去了。”
她小時候便是個極其無法無天的性子,好翻牆去拱他的床睡,稍大點之後依然死心不改,逼得成钰每每得去外間過夜。
“你知道那會兒我為什麽總喜歡搶你的床睡嗎?”
季滄亭一邊想着往昔,一邊喝着酒自言自語。
“別的地方,總有無數只眼睛在暗處看着我,只有你這兒我才睡得安穩……”
帶着藥香的酒氣逸散在空氣裏,季滄亭微微眯起眼,把手虛虛扣在他指背外。
“……你恐怕不知,我這些年未曾有一夜安眠。你說若還是小時候多好,你搬去的新家只比原來遠了一條街,我都哭得好像生離死別。”
細碎的念叨漸漸消失,繼而伴着翻湧上來的酒意,室內便只餘她均勻的呼吸聲。
成钰自黑暗中徐徐睜開眼,一言不發地起身将她輕輕抱起來放到榻上,猶豫了許久,才握上她的手。
便是尋常的農家女子,也應不至于從掌心到指尖都均勻地覆蓋着一層薄繭,這必是練武所致。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尤其是在碰到她手腕處一線細細的斷筋切口時,薄唇便抿成一線,反複确認後,高懸于深淵之上的心才漸漸找到了落處。
“幾辜夢別,你又焉知我經歷的不是生離死別?”
……
季滄亭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她身處一片血海,血海下面的炀陵,四處都是骨骸,她不停地跑,跑到一處熟悉的大門前,夢境便忽然放晴。
她的青梅竹馬對她說:鴛盟有信,必不失期。
待到天光照眼,季滄亭醒過來,記憶回籠後,發覺昨夜竟在成钰房中睡了一宿。
“娘哎……”
略略感嘆後,季滄亭也沒有覺得不自在,心情反倒是輕盈了許多,她攏了攏睡亂的長發,起身繞過一面好似新搬來的屏風,遠遠便聽見書房外一群人在談論皇孫回京之事。
她在屏風後無聲無息地聽了一會兒,便知道了近期有聖旨發至建昌,要求皇孫衛瑾回京為病重的太後侍疾。
顯然這是個陷阱,而成钰的應對方式,則是親自陪皇孫回京。
“……若是告訴使者,兩個月才到京城,會不會被人拿住話柄?”
“他人有心構陷污名,去得再早也會為人诟病,先應下那使者,待他們離開建昌百裏後,再追上去告知他們,皇孫要沿途尋訪名勝靈山為太後祈福,炀陵那邊便無話可說。”
……想以孝禮逼人,也不看看大越朝的禮制是誰制定的。
季滄亭在屏風後感慨若久,等到他們商談完畢,只剩下成钰一人在書案前随手翻看公文時,她便清了清嗓子,冒出半個頭。
“炀陵山長路遠,刁民遍地,冒昧一問,國公可需要人陪同?”
成钰本來在寫什麽文書,聞言放下筆,看了她好一會兒,道——
“既是自薦,當有所長。”
季滄亭:“季某身長六尺,形貌昳麗,人不挑食,不怕颠簸,給錢就幹。”
成钰同她對視了良久,做了個請的手勢:“钰門下不乏文武雙全之人,閣下有何才華?”
季滄亭:“宜文宜武。”
成钰:“文如何?”
季滄亭:“耳聰目明,十尺之內,但有賊人,一逮就準,賊人若現,大喝一聲,挺身而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刺客聞之,立時悔悟。”
成钰笑問:“若賊人執迷不悟?”
季滄亭:“罵他全家,激而怒之。”
成钰:“激而怒之,繼而以武服之?”
季滄亭:“不,若氣不死他,你背我跑,我們必全身而退。”
那年也是如此,亂軍之中,她殺至最後一人,一言激怒敵将,生死交關時,還真是成钰帶着她全身而退。
對方也似乎想起舊事,将餘下文字添補上,随後将紙張轉過去,莞爾道。
“你可以簽了。”
“這是?”
“聘書。”
季滄亭不由得想歪了,歡歡喜喜地拿起來一看,卻見是個規規整整的聘用謀士的文書,只是書中給她安排了個真身份——岐山郡太守徐鳴山的外孫女。
她自來熟地往他書案上一坐,拿着聘書反複察看,回憶了一下,記得徐公确實有個女婿也姓季,摩挲着下巴道:“……我這個年紀當徐公的外孫女?別折騰他老人家了吧。”
“恰好而已,左右此次回炀陵給你出氣,是要先去一趟岐山郡的。”
他這麽一說,季滄亭便立時通竅了。
大越王室風雨飄零多年,一連三代暴君,蠶食同胞,在她之前上一代皇帝宣帝衛權,年幼時親眼看到生母被宮妃虐打致死,後來機緣巧合登基之後,迷戀丹藥方士,其弟通王年幼時誤食丹藥以致癡愚,終日瘋癫,當時皇帝雖篤信奸佞,但清流重臣權勢亦不小,徐鳴山看不下,親自為通王教習數年,後來通王雖不改癡愚,但卻一向對徐鳴山又敬又怕。
季滄亭恍然:“相傳漢帝欲廢長立幼,王後為保全長子儲位,特意邀請四位名宿為長子造勢,在去炀陵之前,四處拜訪那些朝中有名望的重臣,回京之後,先奪其勢,可最大限度避免戰亂……”
“你不願回到那個位置上嗎?”成钰忽然出聲問道。
季滄亭一時啞然,目光一斂,笑了笑,搖頭道:“若是十年前,這個問題我都不會去考慮,現在……瑾兒如果能過得了這一關,我會全力助他,他若仍扛不起這個江山……抱歉,我會再抛下你一次。”
“這是你的堅持?”
“對,故人已遠,現在我獨獨不願你如那些人一般跪我。”
這句話說得極其堅決,以至于帶上了些許舊時征戰時的殺伐之氣。
三年前他自請離京,她将他遠封至南國,自那之後只能通過他人口述,知曉她已在九霄為王。中間不知有多少臣子奏請将他調回輔政,她卻一概不理,宵衣旰食,未曾有一日懈怠,三年耕耘,證明沒有他自己也能坐穩江山,終現越武中興之世。
欣慰有之,惆悵亦有之。
“……你或許可以争取一下,我沒有你想得那般高傲。”成钰擡手撫觸着她的臉側,欺近了身子,在她耳畔輕柔道,“也沒有你想得那般能忍。”
……
兩日後,穆赦看着被打包上馬車的行李,對換了一身利落的文士裝的季滄亭一臉苦大仇深。
“這才幾天?屁股還沒坐熱,咱們就得跟着他走?”
季滄亭道:“你不是一直想去炀陵嗎?”
穆赦:“我想的是自己駕車去游炀陵,這一團團人一道走是非多,我新買的那一筐蛇都沒來得及取毒。”
季滄亭四處打望:“怎麽哪兒都能讓你找到賣蛇人?你買蛇的時候就不能讓老板把蛇處理好只帶蛇肉回來?”
穆赦:“賣蛇的人取毒的手藝太差了,還是新鮮的好,左邊殺右邊入藥,再右邊炖蛇羹,再再右的右邊烤蛇尾……”
季滄亭在藥房裏兜了一圈沒聞着蛇腥味,疑惑:“難怪你都胖了一圈,話說你把蛇放哪兒了?”
“你不是在你老相好哪兒徹夜未歸嘛,我琢磨着你的房間也用不着了,就塞你屋裏去了。”
季滄亭:“……”
季滄亭拖起他往外拽:“你失去選擇的權利了,馬上收拾包袱跟我走。”
穆赦掙紮道:“我覺得這地方挺好的,幹嘛非要跟人上路?不給那國公治,給那庾大節度使治不行嗎,咱吃他的飯,賺他的錢,這不就夠了?”
季滄亭:“不夠,沒幹到他的人,我死不瞑目。”
穆赦:“……”
作者有話要說: 穆奶爸:自駕游永遠好過跟團游。
……
成钰和亭亭這對我叫他們【批話組】
珍惜這會兒還是個人的殘廢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