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夢幻擁抱》- 坂本昌一郎】

過了一陣,鐘關白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信封來。

他在紙上寫:“陸首席,答應我。”

陸早秋沒說話,靜靜看着鐘關白。

鐘關白從信封裏拿出那對護士轉交給他的戒指來。他本來就跪在地上,于是就着這個姿勢,在紙上寫:“我訂的戒指還沒有做好,所以就用你買的求婚了。”

陸早秋看着那兩枚戒指,眉心蹙起來。

鐘關白又寫:“可以嗎?”

陸早秋盯着那三個字,神色複雜,最終看鐘關白的眼神慢慢變得平靜溫和:“不行。”

鐘關白一慌,擔心再次彼此誤會,于是他把他能想起來的,他們第一次巡演的事都寫在紙上。他寫着,那些畫面一一劃過腦海。他突然想起他們來法國之前,陸早秋看他們第一次巡演的相冊,他随口對陸早秋說:“那時候我怎麽就沒跟你在一起呢。”

他心裏一酸,在紙上認真寫道:“陸首席,我愛你,不因為任何事改變。那次的誤會我不想再來一次,你與別人不同,我愛你,你與過去的你不同,我也愛你。我還和當年一樣——你可以因為任何原因拒絕我,反正也沒用。”他一鼓作氣地悶頭寫,“我會陪你吃飯,開車送你去想去的地方,給你作曲,聽……”

他寫到那個“聽”字的時候,突然手一哆嗦,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本來要寫“聽你拉琴”。

鐘關白怔怔地盯着那個“聽”字,一滴眼淚從眼眶裏掉下來,把那個字暈開,模糊得看不清了。

對于陸早秋的突發性耳聾,其實他也是沒有真正接受的。這些來來往往寫在紙上的對白,就像一場臨時的演習,理智上他被通知了陸早秋的病情,但是潛意識裏,他根本不相信陸早秋真的已經聽不見了。

陸早秋輕輕拿起那張紙,仔細看上面的字。

鐘關白不敢搶陸早秋手裏的紙,但他又擔心陸早秋看了會有很大反應,而陸早秋卻只是有些恍然地盯着那張紙。

他在看鐘關白寫的那段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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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陸早秋低喚了一聲:“關白。”

鐘關白下意識地去應他。

陸早秋像是在想什麽,“以前,小喻說,要我對你好一點。”

鐘關白搖頭,陸早秋對他已經不能更好了。

“唐小離也說,要我對你再好一點。”

鐘關白不停搖頭。

“其實,”陸早秋輕聲說,“ED這件事,我沒有那麽在意,被其他人嘲笑也無所謂。”

“只是一想到,這麽好的你,平白要比別人少一些東西……”陸早秋的聲音更輕了,“我就覺得很難過。”

低低的聲音傳到鐘關白耳裏,有如轟鳴。一字一字,如鋼鐵巨獸駛過,将他全身的每一寸筋骨,連同腹內五髒六腑全碾得粉碎。

“所以,現在這樣,我更無法說服自己答應你。”陸早秋擡手擦鐘關白的眼淚,“好了,不要哭了。”

鐘關白感覺自己好像一條被人拿捏住了七寸的蛇,動彈不得,他僵硬地從地上撿起筆,又拿了一張紙,寫道:“我沒有比別人少任何東西,我比誰都擁有得多。陸首席,你反過來想,如果今天躺在這裏的是我,你會跟我求婚嗎?”

陸早秋看着那行字,良久沒有說話。

鐘關白突然想,大概,根本沒有那種可能,因為陸早秋是不會讓他躺在那裏的,陸早秋從來都只會把一切擋下來,護他周全。他正要再寫什麽,卻聽見了護士的聲音。

鐘關白擡頭,是護士從外面開了病房的鎖。

陸應如跟在護士後面。

護士推了機器過來,給陸早秋測了血壓,看了瞳孔,說一切沒有問題,她明早再來。

陸應如走過去,鐘關白默默把紙筆遞給她,帶上病房的門,出去了。

陸應如低頭,看到紙上那段:“我沒有比別人少任何東西,我比誰都擁有得多。陸首席,你反過來想,如果今天躺在這裏的是我,你會跟我求婚嗎?”

陸早秋看着陸應如,回答了剛才不曾向鐘關白回答的問題:“我會。”

陸應如在紙上飛快地寫出幾行字,那字自成一體,有殺伐風骨,“你不會。如果是你,必不會挑這樣的時機求婚。”

她太了解陸早秋,知道陸早秋那句“我會”只不過是在掩飾鐘關白的不體貼。

陸早秋沉默半晌,“他這樣直接,我只覺得可愛。剛才我,”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柔情,“差一點就答應了。”

陸早秋沒和陸應如說過這種話,應該說陸家沒有人這樣說話,陸應如一時不知該接什麽,于是直接無視,轉而寫道:“你需要休息,不要說了。我簡單跟你寫明情況。我跟醫生談過了,明天上午做檢查,如果情況不好,就轉院。我跟林開通過電話了,他和這邊最好的耳鼻喉科醫院有合作。”

陸早秋點一下頭。

“我拿到大使館的傷亡名單從巴黎飛過來,兩個小時後必須飛回巴黎。”陸應如快速寫完,看陸早秋虛弱地躺在那裏,到底心疼,于是又寫了一句,“睡吧,我看着你。”

陸早秋精神很差,和鐘關白說那麽多話已經是在強撐,他疲憊地閉上眼,眉頭卻蹙着,不像在安心休息。過了一會,他又擔心地睜開眼,低聲喊:“姐。”

陸應如用眼神詢問。

“你……不要為難他。”

陸早秋不求人。

在陸應如的記憶裏,他只這樣說過兩次話。

上一次還是在二十多年前,幼小的陸早秋抱着自己的小提琴,光着腳站在牆角,對盛怒的父親說:“你……不要砸我的琴。”

已經比陸早秋高出一截的陸應如穿着得體的裙裝,擋在陸早秋身前,“爸,這樣太難看了,樓下還有許多客人在等您呢。況且,有我,還不夠麽。”

她表情鎮定,聲音底氣十足,氣勢已經像一個舉重若輕的成年人,只有年幼的陸早秋能看見,她背在身後的手在微微發抖。

在父親轉身離去後,陸應如也跟着離開了。

“姐。”年幼的陸早秋在陸應如身後小聲說,“……謝謝。”

陸應如腳步一頓,又走回去,拿起掉在地上的拖鞋,小心地給陸早秋穿上,然後低頭對陸早秋一字一句道:“早秋,你記住,我們家,總要有一個人,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陸應如收回思緒,輕嘆一口氣,點點頭,往門外走。

“姐。”陸早秋在她身後說,“……謝謝。”

陸應如回過頭,陸早秋正看着她。其實他的輪廓已經完全是個成熟的男人,不知怎麽的,陸應如還是覺得那一眼看過去,和小時候有點像。

她極其罕見地淡淡笑了一下,走出門去。

鐘關白站在門外等着,陸應如對他說:“你進去陪早秋。”

鐘關白應了一聲。

陸應如說:“鐘關白,如果我是你,我會先考慮早秋的身體,再考慮他的事業,最後再讨論我和他的關系。”

鐘關白一愣。

陸應如看了他一會,語氣放得柔和了一些:“我喜不喜歡你不重要。從小,陸早秋喜歡的東西,陸家人都不喜歡。”

她說完,就走了。

鐘關白看着陸應如離開的背影,那身影像某種兵器,強悍冰冷而又孤獨。

鐘關白進去的時候陸早秋已經睡着了,過分安靜的睡姿幾乎讓他産生了後怕的感覺。

他去問護士小姐要了一套幹淨病號服,然後在病房的浴室收拾了一下,悄然躺到另外一張床上。

他看着陸早秋的側臉想,可能應如姐是對的,他太急了,急于證明無論發生什麽他們之間都不會改變。可是現在躺在他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和以前不同的陸早秋。

這麽一想,陸早秋比他要強大太多。

在他演出事故後,陸早秋對他說:“你彈成這樣,我不會安慰你。”

陸早秋不會向鐘關白證明什麽,也不會安慰他,陸早秋只會說:“從頭來過。”

然後帶鐘關白離開,默默陪他練琴。

陸早秋從來都是那樣,像苦寒之地唯一存活的一棵樹,沉靜堅韌,不可撼動。

鐘關白悄聲從床上下來,在陸早秋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陸早秋,如果你走到了不同的地方,我也會像你一樣,帶你回到我這來。

第二天陸早秋睜眼的時候,鐘關白手裏正拿着一個速寫本和一支鉛筆坐在床邊等他。

鐘關白見他醒來,拿起素描本,翻開第一頁。

上面畫了簡筆畫,還配了文字。

一個和鐘關白一樣發型的小人兒拿着一個牙刷杯和一支牙刷,旁邊寫着:“陸首席,刷牙。”

再旁邊,另一個小鐘關白拿着一個馬克杯,配文:“醫生說今天早上還不可以進食,但是可以喝水啦。”

陸早秋摸了一下紙上的小鐘關白,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鐘關白把擠好牙膏的牙刷和水杯遞給陸早秋,又把速寫本翻了一頁。

陸早秋刷完牙,一擡起頭,速寫本上的小鐘關白嘴邊有一個對話框:“大鐘關白不高興了。”

陸早秋把牙刷和被子放下,又摸了摸大鐘關白的頭。

鐘關白抓住陸早秋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吻了一下,然後再翻了一頁速寫本。

上面有一個表情很害羞的小鐘關白,配文:“那個那個,陸首席,你要上廁所嗎,醫生說你不可以下床,所以大鐘關白跟護士學習了怎麽幫你……他的榮幸。”

陸早秋看鐘關白,鐘關白一本正經。

真到解決問題的時候,鐘關白一臉嚴肅,然而手上該占的便宜一點也沒有少占。

陸早秋說:“你……好了,放開。”

鐘關白收回手,清理好,舉起素描本,翻一頁。

上面是更害羞的小鐘關白,配文:“陸首席,你對大鐘關白的服務滿意嗎?A.滿意;B.滿意;C.滿意;D.滿意。”

陸早秋沒說話,眼底卻不自覺帶上笑意。

鐘關白再翻了一頁,一個小鐘關白戴着一個聽診器,配文:“陸首席,如果你準備好我們就可以去做檢查啦。”

陸早秋點點頭,眼底的笑意漸漸散去。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的臉色,趕快又翻了一頁速寫本。

速寫本上畫着一個可憐兮兮的小鐘關白和一個板着臉的小陸早秋。小鐘關白對小陸早秋說:“你要是表現好,我就親你一下。”小陸早秋板着臉點頭。

鐘關白眼巴巴地看陸早秋,陸早秋眼底帶上一點無奈:“好,去做檢查。”

鐘關白用力在陸早秋臉上親一口,然後去叫護士。他和護士推着可移動病床,陪陸早秋去做HRCT。

做檢查很快,但是等結果要一點時間。

鐘關白舉起速寫本,上面的小鐘關白說:“陸首席,我們有一個随堂測驗,請務必參加。”

下一頁,小鐘關白歪着頭問:“陸首席,你最喜歡誰?A.鐘關白;B.關白;C.阿白;D.白白。”

陸早秋從鐘關白的手裏拿過速寫本。

厚厚一本差不多都被畫滿了,差不多對陸早秋一天的生活安排全都畫在本子上。

陸早秋看着鐘關白,眼神柔軟得像要化開:“昨晚沒睡?”

鐘關白一呆,這個問題他沒預料到,所以沒有畫,只好向陸早秋搖搖頭。

陸早秋翻回“陸首席,你最喜歡誰?A.鐘關白;B.關白;C.阿白;D.白白。”的那一頁,對鐘關白說:“鉛筆。”

鐘關白把筆遞給陸早秋,陸早秋在本子上寫:“ABCD”。

明明是自己出的題,鐘關白還是撐不住有點不好意思。他厚着臉皮把速寫本往後翻一頁,後面一頁寫着:“陸首席,ABCD都是正确選項,給你一百分,獎勵:念詩。”

鐘關白彎下身,眼睛亮晶晶的,對陸早秋念:“陸首席,你是——”

他剛張嘴,突然一慌。

陸早秋是聽不見的。

這件事,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容易習慣。

陸早秋把鐘關白的慌亂全看在眼裏,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像平時阻止鐘關白念詩的時候那樣,給了鐘關白一個深長的吻。

“咳。”負責做檢查的醫生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拿着一個文件袋,“兩位先生,結果出來了。”

鐘關白馬上走過去,用身體擋住陸早秋的視線,幾乎用一種脅迫的眼神看着醫生,問:“是好的結果,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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