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送別(小號)》- 中國國家交響樂團】

天剛蒙蒙亮,一邊泛了點魚肚白,另一邊顏色淺淡的月亮還沒落下去,像天邊上的一個水印子。

老啞巴用力蹬着三輪車,車上放着王彬為數不多的一點行李:臉盆、口杯、飯盒、一床被子,再加上些零碎。

王彬背着一個雙肩包,一邊肩帶上挂着一個掉了漆的扁水壺,另一邊挂着一雙半舊的膠鞋,比他腳上那雙磨掉了色的要新不少,是廠領導不要了的,送了他。

他要走了。

他打贏了那場架,被好幾個人攔着、拽着,仍舊紅着眼睛把二猴揍了個鼻青臉腫。但他也只贏了那場架。

他知道自己在瓷器廠裏待不下去了。

賀慎平走在王彬旁邊,手裏抱着一壇梅子酒,是他前一天夜裏從梅子林裏挖出來的。前一天下工的時候王彬跑到他身邊,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着他在一只盤子上寫下一片贊歌。

“真好看。”王彬扯開嘴角,“賀先生,現在這些字,我都能認全了。哦……你能給我也寫一幅嗎?”

賀慎平還未答,他又說:“也贊頌贊頌我呗,我好歹當了一回英雄。”

賀慎平筆尖一頓,聲音有點發沉:“什麽意思?”

王彬的嘴角越扯越大:“我認了,都是我偷的,管他十五個還是二十五個,我都認了。賀先生,你快去吃飯吧,今天晚上加餐,別都讓那幫孫子搶了……我啊,”他笑得連眼睛都紅了,“我就不去了,賀先生,我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是有個道理我還是懂。”

他盯着盤子上的贊歌,說:“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就是因為他們都沒能回來。所以我也不去見他們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去火車站……賀先生,我就要走了,你最後能給我寫幅字嗎,不用寫多了,就寫兩個字:英雄,行嗎?”

賀慎平讀了那麽多書,如今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自江鶴來死後,他便變得更加寡言。有時候他會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父親如何要求他學西方之哲學、藝術又如何要求他不忘東方之傳承,他如何坐船去歐洲留學,研究那些古典樂在古鋼琴與現代鋼琴上的不同表現,他抱着怎樣的想法回來,希望在西方的樂器中注入一絲東方的魂……

而今他只有一把自己削的笛子,和在梅子樹下寫就的,如今藏在枕頭中的幾十頁新譜。藏起來,不是怕被偷,沒有人會偷樂譜,只是這樣就不必解釋為何要花費力氣在一不能吃二不能喝的東西上。

賀慎平也沒有去吃飯,他跟着王彬一道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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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飯點,屋中沒有人。

賀慎平找了一張未裁的紙,鋪在地上,然後揮筆寫了兩個大楷:

英雄

後來,賀慎平再也沒有寫過這麽大的字。

寫完待墨跡幹了,折起來,交給王彬:“換一方天地,願你……”

賀慎平原想說“願你能成英雄”,可他看着王彬年輕的臉,看着王彬将紙小心收在衣服裏貼近胸口的內口袋時,他嘆了口氣,沉默很久才低聲道:“願你不必做英雄。”

王彬已經轉身去收拾東西了,不知道聽沒聽到。

瓷器廠離火車站不近,得走上十幾裏地。

王彬背起行李準備走的時候,發現賀慎平已經在門口等他了。二人出了門,遇上早上剛給鍋爐房開門的老啞巴。王彬不知道這個駝背的老啞巴哪那麽大的力氣,硬是把他背上的行李給拽下來,放到三輪車上,比劃着要送他們去火車站。

在瓷器廠,老啞巴像個隐形人,他不會說話,也不跟人争搶,每天開鍋爐房燒水,再給鍋爐房鎖門,也掃掃地,擦擦窗戶,什麽都做,但做什麽都沒人注意。連王彬這樣在瓷器廠好幾年的人都沒跟他打過交道。

老啞巴拉着王彬和賀慎平,堅持要兩人坐到三輪車上去,要載他們去火車站。王彬和賀慎平哪裏肯,僵持了一會兒,王彬說再争下去他就趕不上火車了,老啞巴這才松了手,有點難過地騎上三輪車,蹬兩腳一回頭,怕兩人跟不上。

等他們走到火車站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

這個火車站很小,不過寥寥三個站臺,鐵軌鏽跡斑斑。

賀慎平将酒壇揭開,不知道是他釀的方法不對還是時間太短,一壇子水不像梅子酒,倒有點像梅子醋。

王彬聞了便說:“賀先生,你是不是也學江先生,釀一壇梅子酒,等要走的時候喝?梅酒起碼得釀個小半年,你現在挖出來,可惜了,可惜了。”

賀慎平把酒倒在王彬的飯盒、飯盒蓋子還有漱口杯裏:“不可惜,梅子年年有,酒可以再釀。”人一分別,卻不知何時能再相逢。

王彬拿起漱口杯,喝了一口:“真酸哪……”他砸砸嘴,酸得打了個哆嗦,過了一會兒又扯了扯嘴角,看着賀慎平和老啞巴說,“你們說奇怪不奇怪,”他朝賀慎平舉了一下杯,“賀先生,彈鋼琴的文化人;”又朝老啞巴舉了一下杯,卻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看鍋爐房的;”最後他把杯子貼到自己的胸口,“還有一個偷蛋賊!這樣三個人竟然在一起喝酒,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老啞巴看起來更難過了,一張長滿老年斑的臉皺在一起,渾濁的眼睛裏有血絲。他彎下腰,在自己的左邊襪子裏掏了掏,掏出一顆老舊的五角星,又趕緊塞回去,再在自己右邊的襪子裏掏了掏,掏出一點錢,于是塞到王彬手裏。

剛好是十個雞蛋的錢。

王彬推辭,老啞巴又塞,兩人相持不下,最後火車來的時候,老啞巴趁王彬看車的工夫,将錢塞到了他的背包裏。

火車停了,王彬拎起放在三輪車上被子臉盆和一幹零碎,還有仍發着酸氣的杯子飯盒,上了車。

他在車窗裏揮手,看見賀慎平口袋裏的笛子,于是喊道:“賀先生,吹首曲子吧,吹你老對着火車站吹的那首。”

賀慎平拿出笛子,朝着這趟綠皮火車開來的方向,吹了起來。

他想起玉閣和玉樓很小的時候,顧嘉珮教他們唱: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玉閣最喜歡那句“去去莫遲疑”,玉樓卻更喜歡“來時莫徘徊”。

他想着往事,臉上浮起久違的笑。

在穿過整座站臺的綿長笛聲中,突然地,一聲少年獨有的、帶着試探意味的“爸——”從賀慎平身後的車廂傳來。

笛聲戛然而止。

一聲更響的“爸!”再次從後方傳來,這次聲音更近了,更快地擊在了賀慎平的後脊梁骨上。

賀慎平還沒來及轉身,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抱住了。

等他轉身的時候,才發現那姿勢有多奇怪:賀玉樓抱着溫月安,騰不出手來,溫月安張開的雙臂懸在空中,過了片刻又馬上收了回去,小聲喊:“賀老師。”他仍是一副童音,語氣卻并不像小孩。

賀慎平點了一下頭。

可能想念真的積攢了太久,他張開嘴後竟只剩下一句責備:“玉樓,你怎麽把月安帶出來了?”

溫月安說:“賀老師,我求師哥的。”

賀慎平問:“嘉珮知道嗎?”

賀玉樓說:“我媽出差了,玉閣吵着要跟去,家裏只有我和月安。爸,別擔心了,我們明天就走。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他旁的都沒帶,就帶了一整背包的書,都是賀慎平從前喜歡看的。

“還有一本字典,爸,你信裏說在教人寫字,月安就叫我帶一本過來。”

賀慎平拿起字典,說:“等我一下。”

他走到車窗邊,趁着火車還沒開,将字典遞給了王彬。

王彬接了,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麽,想了半天才一連聲說:“謝謝,賀先生,謝謝。”

賀慎平點了點頭,道:“我原該教你的,那日江先生寫的是蘇轼《定風波》中的後三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彬默念了幾遍,笑起來,不似之前那種帶着嘲諷意味的笑,黝黑的臉,有點憨的樣子:“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比做英雄好些。”

火車開動了,王彬遠遠朝月臺上僅剩的幾個人喊:“保重。”

回瓷器廠的時候,老啞巴還是蹬着三輪車,這次上面載的是溫月安和賀玉樓帶來的書。

快要到瓷器廠的時候,老啞巴停了車,比劃着叫他們等等,然後把堆在廠牆一側的幹柴和煤抱到三輪車上,讓兩個孩子藏到柴火煤堆裏,把人順利帶進了瓷器廠。

白天工人上工的時候,賀玉樓和溫月安就躲在鍋爐房裏看書,老啞巴負責照看他們。等工人都下了工,老啞巴便他們往賀慎平畫畫的地方帶。

賀玉樓拿出先前溫月安在紙上畫的杯子,賀慎平看了,眼睛一亮,顯然是滿意的,卻不急着誇獎,只問:“是誰畫的?”

賀玉樓說:“月安。”

賀慎平仔細再看了看,說:“玉樓,你看,月安也把你的名字畫進去了。”

賀玉樓看一眼溫月安,笑起來。

溫月安看向一邊。

賀玉樓說:“爸,能不能做兩只一樣的杯子,月安和我一人一個?”

賀慎平道:“先前在信裏答應了你,施釉燒窯的時候便多留了兩個杯子,是我跟廠裏買的,原是怕畫壞了才留兩只,那你仔細些,兩只都畫好。”

怕被人發現,屋中只點了一盞小燈,賀玉樓捧着一只杯子在燈下琢磨圖案,溫月安捧着另一只杯子看燈下的賀玉樓。

賀慎平在一只沒有上釉的白瓷鎮紙素胎上繪青花,一邊畫一邊告訴賀玉樓和溫月安釉上彩與釉下彩有何分別,應注意什麽。

賀玉樓在紙上練了好多遍,有了把握便在杯子上勾勒起線條。

他畫完紋樣,眼睛也不擡,可卻像頭頂長了只眼睛什麽都能看見似的,勾着嘴唇道:“溫月安,你不畫畫,看我做什麽?”

溫月安收回目光,提筆小心翼翼地開始勾他的月下樓。

賀慎平瞧了一眼兩人的杯子,道:“勾完便可以填彩了,顏色無需很濃,等進爐一燒,色澤便會比原本繪的更加鮮亮。”

兩只杯子都是月與樓,但兩只杯子又截然不同。賀玉樓下筆恣意,畫的是帶着蕭殺氣的東方城樓,上面一輪冷月在萬古長空中,看天下興衰。溫月安筆觸工整,畫的是西方的建築,像個音樂廳,夜空中的圓月映下來,音樂廳泛着柔和的光。

兩只杯子一起進了低溫紅爐。

出爐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拿了對方畫的杯子。

溫月安細細端詳,才發現賀玉樓悄悄在杯底寫了字,用極細的筆寫他一貫的魏楷,竟然幾乎将《六州歌頭》的上闕全抄在了杯底: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垆,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只沒寫最後一句:樂匆匆。

後來溫月安寫回憶錄,在此記了一筆:師哥他,原該寫那三個字的。

那夜賀玉樓和溫月安住在老啞巴的房裏。因為老啞巴一個人住在一個狹小屋子裏,不跟其他在大通鋪中的人同住。

溫月安還在回憶錄中記了另外一筆。

那夜他還沒睡着,聽見有人敲門,敲得很重,幾乎像是砸門。老啞巴将他和已經睡着的賀玉樓藏在櫃子裏。他聽見有什麽東西撞在櫃門上,發出巨響。透過櫃子的縫,他看見是老啞巴被推得撞在了櫃子上,又跌倒了地下。

被吵醒的賀玉樓一只手把溫月安抱在懷裏,另一只手抵住了櫃門。

“喂,你今天跑哪兒去了?”一個臉上還帶着傷的年輕男人罵道,“他娘的,不會去胖子那兒告狀了吧?我告訴你,全廠就你一個看鍋爐房的,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在鍋爐房煮過雞蛋,那鐵定就是你這個老東西說的。哼,還敢來找我,叫我去認錯?王彬那個傻子跟你有什麽關系?他都已經走了,事情到這兒就完了,老東西,你就別折騰了。”

老啞巴力氣不小,爬起來,好像想還手,年輕男人退了一步:“想打我是吧?老東西還挺能耐,你忘了,你死了的戰友有個閨女在紡織廠上班吧?我早就跟你說了,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每天晚上去找她。你要是敢打我,你動一次手,我就去找她一次。你說你戰友要是知道他閨女因為你……嘿嘿,你覺得他恨你不?他在地底下還能安生不?”

老啞巴氣得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嘶吼,卻真的不敢動手了。

年輕男人嘴裏不斷說着淫言穢語,老啞巴氣得在原地直喘氣,又無法反駁,年輕男人一看,知道老啞巴什麽也不敢做,立即得意地上前兩步,給了老啞巴頭頂上一巴掌。

賀玉樓手臂上肌肉繃緊,眼看就要推開櫃門去幫老啞巴,溫月安卻抓住了他的手,手指在他手腕上方輕輕按了一下。

賀玉樓看向溫月安。

溫月安無聲提醒道:“師哥,別給賀老師惹麻煩。”

他們一來一去,外面的人已經給了老啞巴幾下,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賀玉樓推開門,去扶老啞巴,老啞巴搖搖頭,把溫月安抱出來放在床上,比劃着叫他們睡覺。

不知道是不是這屋子的窗戶太破,月光照進來,映在床上,太亮,亮得溫月安根本睡不着。

他靠在賀玉樓懷裏,聽見不規律的呼吸聲,他師哥也沒有睡着。

溫月安輕聲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醒着,卻沒有應。

過了好久,他又喊了一聲:“師哥。”

賀玉樓轉過身,留給他一個後背,半晌,再次轉回來,将溫月安抱在懷裏。

“睡覺。”賀玉樓說。

音樂家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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