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梁祝》- 呂思清】

深夜顧嘉珮和賀玉樓才回來,溫月安仍坐在客廳裏。

“玉閣回來了嗎?”顧嘉珮一進門就問。

溫月安極輕地搖了一下頭。

顧嘉珮再也支持不住,直接癱倒在地上,她全身濕透了,嘴唇卻幹裂着,眼睛裏全是血絲,靠着眼角處還有血塊。

賀玉樓找了條毯子蓋在顧嘉珮身上:“我再去找。”

“……方才,有人來過。”溫月安小心地看了一眼賀玉樓的背影,說,“說是……大清洗,讓所有人都搬到鄉下去。”

剛準備出門的賀玉樓轉過身,看着溫月安。

溫月安說:“就這幾天,他們說,還會再來,如果不走,他們就……親自來清洗。”

顧嘉珮扶着一把椅子站起來:“我不走。找不到玉閣,我不走。”

幾乎水米不進,不眠不休,只幹一件事:找人。

她穿着破舊的工裝服,頂着那半邊剛長出一點青茬的腦袋,在城裏奔走。身體上的疲憊與精神上的羞辱都已無法再撼動她,同樣,這種麻木也意味着,一種放棄,對于她的生命,對于她所在的人世。

若還有唯一的牽絆,那便是孩子。

她常常在街上将別的女孩錯認成賀玉閣,哪怕那個女孩才五六歲,不過是長得像賀玉閣小時候。

幾日過去,全城都翻遍了,城郊也跑過了,還是沒有結果。

一天傍晚,剛日落,十幾個紅袖章拿着棍棒再次沖進了賀家的院子,說這片地他們占領了,所有人現在就得走,一個人都不能留。

顧嘉珮已經形銷骨立,她不斷對那些紅袖章說,再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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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得滾,都給了好幾天了,蹬鼻子上臉。”紅袖章說。

顧嘉珮看着遠處的一株桂樹,昭昭圓月正從樹梢處升起。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她想起了從前的中秋。

第一次全家一起過中秋時,溫月安還太小,不知道中秋是什麽,她與賀慎平便在院子裏為三個孩子講中秋的來歷與習俗。

賀慎平講《禮記·月令》,也講古時君王宴群臣,顧嘉珮覺得對孩子來說有些難,便講起嫦娥的故事。

溫月安聽了,指着顧嘉珮與賀玉閣懵懂道:“嫦娥,玉兔。”

顧嘉珮看了一眼賀慎平,笑問:“那賀老師呢?”

溫月安想了想:“後羿。”

賀玉樓好奇,便湊上去問:“那我是誰?”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半天,道:“豬八戒。”

思及此,顧嘉珮的唇邊竟然漸漸漾開一抹像是笑意的波紋。

從前,賀慎平還在,三個孩子也都在,即便有争執,也總是一家人在一起。顧嘉珮想起來,總覺得那時候,日日都似中秋。

可唯獨今日,雖一輪明月當空,偏最不像中秋。

一個紅袖章嚴厲道:“中秋?什麽中秋?那是封建糟粕,早就被新時代抛棄了。我看你們,是既封且資,無可救藥!”說着便要将賀家的人全數趕走。

溫月安說:“可是,房裏的鋼琴怎麽辦?”

那些紅袖章裏有人吃過他的虧,便罵道:“溫月安,你別想再找借口,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以為還看不透你的把戲嗎?”

溫月安看了賀玉樓一眼,賀玉樓心裏微微一酸。

溫月安不緊不慢道:“中秋當然是不用過的。可走之前,總得彈一晚毛主席,誰擋着,我就寫一張大字報揭發他。”

他天生不适合說這樣的話,說的時候神色依舊淡淡的,毫無那些革命小将喊口號的氣勢,但他眼裏帶着一股偏執的狠勁兒,有些瘆人。

“他媽的,瘋子。”一個紅袖章破口大罵,“好,好,你彈,明天我們再來,看你還想幹什麽。”

紅袖章們剛走出院門,溫月安便捂着胃彎下腰,吐了起來。

多年以後,當戴着值日紅袖章的小鐘關白去溫月安那裏上課時,溫月安也是這樣,瞬間胃裏翻湧,不停嘔吐。

那晚,顧嘉珮把家裏剩下的一點食材做成了一桌飯菜。

“你們吃。”顧嘉珮摸了摸賀玉樓和溫月安的腦袋,“我累了,吃不下。”

這是她第一次在兩個孩子面前說累。這種累不是因為奔波勞碌,也不是因為缺乏食物和睡眠。

她本有許多話想說,可眼前的兩個孩子早熟而靈慧,她不敢多說。

“我去彈一會琴。”她說。

賀玉樓與溫月安坐在桌邊,聽到琴聲如清澈的溪水緩緩滾過卵石一般流淌出來。

是《梁祝》。

細流漸漸變作風雨,風雨越來越急,全數砸到人世間,熄滅了所有火焰、溫熱與光明。

琴聲漸止,最後只餘寒冷永夜。

顧嘉珮彈完琴,說:“明天就要走了,你們不要睡太晚。”她說完,看了兩個孩子好一陣,又說了一次很累,然後便回了卧室。

賀玉樓和溫月安坐在一起,卻都一言不發。自從那日賀玉樓燒了字摔了杯子之後,他們還沒有如此久坐在一處過。

溫月安吃不下東西,只是幹拿着筷子坐着。

賀玉樓給溫月安夾了一筷子菜,溫月安低頭看着那一筷子菜,用手抱緊了自己的碗,舍不得吃。

賀玉樓說:“快吃。”

溫月安還是舍不得,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轉着輪椅離賀玉樓近了點,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賀玉樓看着溫月安,眼裏滿是複雜和痛意,卻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答不了。

很多事,只要選一個位置站,總有一個對錯,也總有一個答案,唯獨他這個位置,沒有答案,怎麽都是錯。

溫月安試探着把手放在賀玉樓的左手腕上,順着手上包覆的紗布一點一點極輕柔地向下摸:“那……你……還疼?”

紗布下的手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賀玉樓把溫月安的手拿開:“還好。”

溫月安兩只手攥在一起,微微壓低下颚,眼睛上擡着,小心翼翼地仰視賀玉樓。

賀玉樓不知該如何對待溫月安,做不到毫無芥蒂,但又舍不得看他難過,滿心都是對溫月安的愧疚,恨自己沒能保護他,恨自己傷害了他,但又責怪他偏要用這種方式一人承擔一切。

賀玉樓這幾日都在外面找賀玉閣,乍一與溫月安相處,便發覺仍像幾天之前那樣難以面對。太多複雜的東西蜂擁而至,不斷啃噬,最後在心口上留下一個名為溫月安的窟窿,從此再填不上。

兩人又變回了方才的樣子,都不說話。

溫月安細細地瞧了賀玉樓很久,眉目,鼻梁,嘴唇,下巴,喉結,肩膀,雙手,像是重新描摹一般。

“那……我去睡覺了。”過了好久,溫月安終于收回了目光。

等溫月安離開,賀玉樓在原地回想了好久溫月安的眼神。那眼神太深太重,好像在把自己的生命一點一點掏空,再全數放到對方身上。

賀玉樓閉了閉眼,腦海中全是溫月安的樣子。

神情疏淡的樣子,滿是期待的樣子,笑着的樣子,紅着眼的樣子,落淚的樣子,咬着嘴唇的樣子……

還有,叫他師哥的樣子。

他突然站起身,跑向溫月安的卧室。

溫月安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輪月亮。

門被推開了。

溫月安轉過頭,看見賀玉樓站在床邊,一束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他身上。

“眼睛閉上。”賀玉樓說。

溫月安微微搖頭。

“聽話。”賀玉樓說。

溫月安不肯:“能多看一陣也是好的。”

賀玉樓右手在空中摸了一下,左手不自然地動了動。

溫月安眼睜睜地看着賀玉樓像從前那樣變魔術,卻一連兩次都失敗了,最後那顆話梅糖掉到了地上。

賀玉樓用右手撿起來,遞給溫月安:“給。”

那是家裏的最後一顆糖。

溫月安伸過手,又縮回來,一連反複好幾次,才從賀玉樓掌心接過那顆話梅糖,緊緊握在手裏。

“……我已經長大了。”溫月安輕聲說。

“還沒有。”賀玉樓摸了一下溫月安的額頭,下意識地就說出了賀慎平曾對他說過的話,“我在一天,你就還是孩子,可以吃糖。”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一瞬間想到了父親。關于賀慎平曾經的教導,賀慎平對他的期許,還有賀慎平最後面目全非的樣子……

膝蓋骨都碎了。

想到這些,賀玉樓心中大恸,原本在跑來溫月安卧室時,那些想告訴溫月安的話、想要溫月安再叫他一聲師哥的念頭,便再說不出口了。

“睡吧。”賀玉樓完,便出去了。

溫月安摩挲着那顆話梅糖的包裝好久,忍不住起身去找賀玉樓。

他遠遠看到賀玉樓站在鋼琴前,撕開紗布,雙手久久懸在琴鍵上方,一邊完美無瑕,一邊畸形殘缺。過了一陣,賀玉樓将鋼琴蓋上,出了屋子。

隔着那麽遠,溫月安都能感覺到他的掙紮與不安。

等賀玉樓進來的時候,右手拿着一疊沾了泥水的宣紙、一塊被摔碎的硯臺,還有一只被折斷的毛筆。

他站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寫兩個字:

靜心

心神不寧的時候練琴或練字,從來就是賀家人的習慣。

墨已潑了,筆也折了,寫得格外艱難。

溫月安看着賀玉樓寫字的側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永遠不會被原諒,只要他在賀玉樓面前一天,賀玉樓就會永遠像今天這樣,不得安寧。

在他想好,在他彈那首曲子唱那支歌的時候,他就該明白,會有這麽一天,他逃不掉。

等快将那疊紙寫完的時候,賀玉樓好像真的就鎮靜了一些。他寫到最後一張時,發現溫月安遠處在看他。

可溫月安一發現他的目光,便低下頭,轉着輪椅回了自己房間。

無人看到,溫月安最後收回目光時,低頭那一眼,悲哀至極。

賀玉樓拿起筆,把最後一張寫完,添了六字落款:

靜心

玉樓丙午中秋

最後的字跡,已不似初始時煩亂。

賀玉樓把那張紙裁好,悄悄進了溫月安的卧室,然後把那幅字放在溫月安床頭。這是他欠溫月安的,自他燒了他們從前寫的那些字以後。

賀玉樓準備離開,卻聽見溫月安極低地說了一聲:“……別走。”

賀玉樓沒有應聲,只像從前一樣躺到了溫月安的床底下。

溫月安遞了一個枕頭到床下,然後拿起床頭的字,看了很久,光看還不夠,他還将那字蓋在自己的臉上,不停地聞那幅字的味道。

“……你……賀玉樓……”溫月安嘴上這樣喊着,可是心裏還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喊師哥,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他緊緊抓着被子,幾乎要把被子抓破,“明天我們去哪個鄉下?”

“老家應該有一塊地,一座老屋。”賀玉樓說。

溫月安又在心裏喊了好多聲師哥,才說:“我不去。”

床下靜默許久,才聽到賀玉樓問:“為什麽?”

“……你……以後還……彈琴嗎?”溫月安問。

他等着賀玉樓的回答,有若一場酷刑。

窗外的明月被濃雲掩去,寂靜的屋中變得黑壓壓一片。

床下沒有任何聲音。

燙人的淚水從溫月安的眼眶裏滾出來,順着眼角流到他的耳朵裏:“我只想跟……手指……完好無損的……能彈琴的賀玉樓……一起。”

屋中仍舊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似乎有細微的水滴聲響起,床板有一點動靜,又很快消失了。

“人活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溫月安頓了片刻,顫聲道,“我只想彈琴。”

濃雲仍未散去。

賀玉樓從床下出來,站在床邊,看不清溫月安的臉。

“溫月安,你要留在這裏?”

“是。”

“為了彈琴?”

“……是。”

“可現在,你能彈什麽?”

“彈什麽都好。他們想聽什麽……我便彈什麽。”

賀玉樓摸了一把溫月安的臉,沾了一手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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