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 【《L’autunno – I. Allegro》- Antonio Vivaldi】

溫月安與賀玉樓走的時候沒有讓任何人去送。

他們走後,鐘關白連着好幾天都窩在溫月安的那棟京郊小樓裏彈琴作曲,有時候還跑到書房裏一遍一遍地寫“靜心”二字。

他在書房的櫃子裏找到了溫月安留給他的一袋話梅糖,袋子裏有一張紙條,墨跡還是新的:阿白不長大,可以吃糖。

溫月安走後的這幾天,鐘關白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只是把自己悶在房裏不停地工作,但是當他坐在地上剝開糖紙吃下第一顆糖的時候,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哭了半天又跑去練琴,像小時候那樣,從《哈農鋼琴練指法》一個一個擡手指開始,整本整本地練,不知疲倦饑餓。

陸早秋沒有阻止他做這些事,只在他不小心趴在鋼琴上睡着的時候把人抱到床上去。

鐘關白一直重複着從前在這棟房子裏做過的事,說什麽也不肯出院子一步。

直到李意純打電話過來,說阿霁康複了,問他有沒有時間去看看,鐘關白才想起來,他答應過要去接阿霁出院的。

他打起精神,拿了一張自己的專輯去醫院接人。

專輯上的簽名是用美工刀刻的,阿霁摸着凹進去的“鐘關白”三字,一臉期盼地說:“阿白哥哥,我想聽你當面彈給我聽。”

鐘關白說:“好啊,等李老師辦完出院手續,我們回學校彈琴,阿霁想聽什麽我就彈什麽。”

回學校的路上,鐘關白問:“李老師,肇事司機找到沒有?”

李意純說:“找是找到了,但他不承認是自己的責任,先是說阿霁自己不小心,後來又說盲道設計本來就不合理,離停車位太近。”

鐘關白一聽就覺得惱火,但這些跟法律和追責有關的事讓他本能地覺得頭大,他一向連自己的法務問題都搞不定,只好打個電話叫陸早秋那邊的律所處理。

車到了特殊教育學校。

鐘關白心情本就不大好,同阿霁與李意純一起進學校的時候又看見一個坐輪椅的小孩坐在教學樓前的樹下,情緒更加低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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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雖然看不見,可不知怎麽卻像是能夠感覺出鐘關白的心情似的,拉着鐘關白的手說:“阿白哥哥,你是不是很忙,沒有時間陪我?”

“不是……就是有點……”有點覺得這個世界太苦了。

他自己是很幸福的,但是這個世界真的挺苦的。

“有點什麽?”阿霁揚着頭問他,她臉上還帶着結了疤的傷痕,嘴角卻彎彎的。

“沒什麽。”鐘關白笑着搖搖頭,他在這樣的小姑娘面前,說不出世界太苦這樣的話,“我們去彈琴。”

并沒有選什麽有難度的曲子,彈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從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到帕夏貝爾的《卡農》,再到莫紮特的《土耳其進行曲》,還彈了幾首自己作的曲。

彈到最後,便開始即興演奏。一些鋼琴家把即興當做一種考驗,總要提前準備很多樂段,随時準備在即興演奏時拿來用,但是鐘關白從不,即興只是他表達的方式,那只代表他那一刻的感受,所以即便有人将他即興的曲子記下來的,後來再彈也與當時不同了。

一期一會,樂過無蹤。

鐘關白彈完,又答應下一次與陸早秋一起來合奏,阿霁才同意放他離開。

走的時候阿霁說:“阿白哥哥今天的琴聲像在哭。”

鐘關白不知該說什麽,阿霁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對面的反應,便換了個輕松的話頭:“阿白哥哥,能不能再給我一個簽名?教我鋼琴的姐姐是阿白哥哥的同校師妹,她很喜歡你,我想幫她要一張。”

鐘關白問了名字,提筆的時候說:“要寫什麽?”

阿霁說:“阿白哥哥寫幾句勉勵和祝福的話?”

鐘關白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在紙上寫上七個大字:好好彈琴,別學我。

然後非常謙虛地落款:

鋼琴系學渣 鐘關白

寫完,他突然非常想念在音樂學院念書的時候,于是出了特教學校便往學院跑。

一進學院,鐘關白就去院長辦公室騷擾季文臺,賴着不肯走,東看看西看看,好茶讓他喝了三壺,橘子也剝了六七個吃得幹幹淨淨,扭捏半天就是要讓季大院長批張條,好去借學院不對外開放的琴房的鑰匙。

季文臺被煩得不行,一批就批了一年,只要有空琴房,鐘關白就可以借。

鋼琴系的學生練琴刻苦,鐘關白生怕等不到空琴房,便指着那批條,厚着臉皮說:“季老師,您不如再多寫兩個字,直接把001琴房批給我吧,我以前就是用那間的。”

“001都是給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學生用的,早就有人了,一學期裏沒有一天是空着的。現在你往我這兒一站說想用就能用?還多寫兩個字……”季文臺嫌棄道,“你看用過001的人裏,哪個不比你強?”

鐘關白分辨道:“那,那至少說明我是我們那一屆最好的。”

季文臺氣得大罵:“你們那一屆就是最差的一屆!”

鐘關白:“可是現在我們那屆的那誰不是也在世界巡演了,還有那誰誰跟柏林愛樂合作效果也不錯,我前段時間翻樂評雜志還看到那個——”

季文臺:“鐘關白,你知不知道什麽叫适可而止?”

鐘關白拿起那張批條往外走,季文臺還以為這小子消停了,拿起茶杯剛想喝口舒坦茶,沒想到等鐘關白走到門口的時候,委委屈屈地回過頭看着季文臺說:“要是老師在……肯定不會看着我被這麽欺負。”

“咳,咳……”季文臺被嗆了一大口茶,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了好一陣,季文臺咬牙切齒地指着假裝要失落離開的鐘關白:“鐘關白,你給我回來。”

鐘關白走過去,季文臺怒氣沖沖地在批條上加了一行字,掏出一串鑰匙來取下一片扔在批條上。

鐘關白拿起批條一看,好嘛,001有人不能批,季大院長把院長專用的琴房批給他了。

“謝謝季老師!”鐘關白收好批條和鑰匙,受寵若驚地連聲感謝。

季文臺說:“鐘關白,現在,你給我以急板的速度滾出辦公室。”

“急板哪夠,必須是最急板。”鐘關白興高采烈地滾了,出去的時候還順走一個橘子,季文臺剛要罵,便聽見鐘關白說,“我這兩天就給老師打電話。”

季文臺被噎了一下,只好把他原本要罵出口的話全吞回肚子裏,悻悻道:“你在我這裏可一點委屈沒受,別讓老溫來訓我。”

學院的琴房裝潢是統一的,鐘關白一走進那棟樓就覺得回到了學生年代。

季大院長的琴房是雙鋼琴琴房,鐘關白選了一架近的來彈。近日來逐漸完成的鋼琴協奏曲的獨奏鋼琴部分自然而然地從指尖流瀉出來。

伴随着鋼琴獨奏,鐘關白腦海中也自動交替着交響樂團的各個音部的樂聲來去。

彈了一陣,可能是旁邊的管弦系同時有幾個學生在練圓號,傳來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一部分鋼琴聲,不過應該是院長琴房的位置好,幹擾并不嚴重。

鐘關白的手指一頓,再看向琴房中的另一架鋼琴,仿佛受到了什麽啓發般,猛地站起來,沖出了琴房。

他生怕遲到似的一口氣跑到了旁邊管弦系的琴房,也不顧一路上旁人的眼光。

跑到記憶中那個最熟悉的琴室,發現門是關着的,裏面沒有琴聲。

鐘關白都來不及調整呼吸,只随手整了整上衣,就敲起門來,邊敲邊說:“我想到了,陸首席,我們用雙鋼琴!《秋風頌》可以用雙鋼琴,協奏曲也可以用雙鋼琴,你看,當我一個人的時候,鋼琴聲就被整個樂團蓋住了,是根本聽不見的,可是,如果我們一起彈,雙鋼琴的聲音,不會被整個樂團蓋住,現在樂段甚至都已經出現在我腦子裏了,我彈給你聽……那聲音就像,就像……”鐘關白靈感忽至,從頭到腳都透着瘋狂的味道,“對這個時代發出的吶喊,如果一個人是非常艱難的,那兩個人,是不是或多或少就可以留下一些痕跡?就像老師遇見賀先生,也像我,我遇見你——”

琴室的門開了一條縫,裏面的人可能被外面鐘關白瘋子一般的行為吓到了,說話的時候門都不敢全打開:“你是不是找錯琴房了?”

鐘關白愣了好一陣,然後問:“你在裏面怎麽不練琴?”如果裏面有小提琴聲傳出來的話,他一定能分辨出那不是陸早秋。

這段時間鐘關白彈琴作曲強度大到幾乎要瘋魔,剛才還一直沉浸在音樂裏,他一瞬間太過興奮,那種靈感降臨的感覺,有如高潮,讓他忍不住去找陸早秋分享。他坐在學院的琴房裏,一時間生出了錯覺,以為他還在這裏念書,而只要一直跑,跑到管弦系,就可以找到每天準點在固定琴室練琴的陸早秋。

裏面的學生聽了鐘關白的問句,又反應過來他是誰,怕他以為自己占着琴房不用,連忙解釋道:“我練完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

鐘關白随口就說:“你練多久了?”

同學答:“三個小時。”

鐘關白下意識地就拿這個同學跟學生時代的陸早秋作比較:“才練三個小時就要走?”

這話聽起來太像批評,那同學猶豫道:“那……我再練會兒?”

鐘關白背着手,威嚴道:“趕緊的,練滿六個小時再去吃飯,食堂開到十點半,夠你吃了。”

他說完,趁這位同學還沒反應過來趕緊大步離開,免得有其他教過他的老師經過,讓他當場現出原形。

回到季大院長的琴房鐘關白就給陸早秋發語音消息,一條一條全是五十九秒的,把所有樂思全講了一遍,才請求道:陸首席,你來學院陪我彈琴好不好?

過了好一陣,大概是将那些語音消息全聽完了,陸早秋才回:我就在學院。

鐘關白:啊,你在學院幹什麽?

陸早秋:備課,還有,定下次演奏曲目的弓法。

鐘關白從琴凳上彈起來,一個電話就打了過去:“早秋,你,你備什麽課?演什麽奏?我是說,那,那你的意思就是你銷了假,開始工作了?”

陸早秋在電話那邊的笑了一下,說:“阿白,你是不是想問——”

“是的是的是的。”鐘關白迫不及待地應着,激動得說起話來都有點卡殼,“可是我有點,有點不敢問。我,我這麽問吧……陸早秋,你是不是又偷偷背着我……背着我去看醫生了?”

大概是鐘關白的語氣太可愛,陸早秋又笑了一聲,才道:“做了複查,痊——”

“先別告訴我結果!”鐘關白在琴房裏團團亂轉,轉了好幾圈才像能控制自己的腿似的向外走,“我來管弦系,你在辦公室等我,別挂電話,我跑步前進。”

“不是說要我來陪你彈琴嗎?”陸早秋的聲音低低的,帶着無限的縱容,“我朝你那邊走。”

鐘關白跑得太快,顧不上說話,電話裏只有他喘氣的聲音。

金色的銀杏葉鋪了滿地,鐘關白一路跑着,腳下揚起一片片碎葉。

然後便看見陸早秋正拎着小提琴盒,踏着落日餘晖,闊步朝他走來。

Chapter 58 【《Romantic Pieces for Violin and Piano, Op. 75 – I. Allegro moderato》- Antonín Leopold Dvorák】

見到那身影的時候,鐘關白就放慢了腳步,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自動接過陸早秋的小提琴盒,站在他面前,端詳了好久,鐘關白才磕磕巴巴地說:“告訴我結果——不,你點一下頭,點一下頭就行了。”已經默認沒有別的結果,別的他一概不接受。

陸早秋笑着點點頭。

鐘關白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氣,然後看着陸早秋的眼睛輕聲說:“我想親一下你的耳朵。”

他的渴慕如此直白大膽,請求卻又如此小心翼翼。那不止是普通的對于戀人疾病康複的喜悅,那更是一個音樂家對另一個音樂家的敬重與惺惺相惜,沒有人會比鐘關白更明白,如果陸早秋不康複意味着怎樣的損失,康複又到底意味着怎樣的失而複得。

其實縱觀着樂史星河,即便隕落一顆星辰也絕不掩其浩瀚壯闊,可是兩顆星辰交相輝映時,若一顆星辰湮滅,與其并肩的另一顆顆星辰大約會覺得整條星河黯淡了一半。

這一刻,他們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輝,于是這世界也跟着如星河般燦爛起來。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裏,晚風吹落了一片片金黃的銀杏葉。

陸早秋從鐘關白頭頂拂落一片葉子,然後應道:“好。”

全然的縱容。

鐘關白正踮起腳,忽然聽見一聲:“陸老師好。”

是一個跟陸早秋打招呼的學生。

管弦系是大系,陸早秋又是全校知名的大教授,幾乎沒有學生不認得他,自陸早秋從辦公室出來,這已經不知道是路上遇到的第幾個主動跟他打招呼的學生了。

陸早秋對學生點一下頭,說:“你好。”

說完,便又看向鐘關白,低聲道:“要不要?”

鐘關白聽了,心頭一麻。

剛才說的,還要不要?

要是肯定要的,但是……

鐘關白極為不舍地搖了搖頭,規矩萬分地走到陸早秋身側。

自從他們從法國回來,他還沒和陸早秋同時出現在學校裏過。以前在法國的那兩段視頻還沒有出現的時候,鐘關白膽子相對比較大,只要沒有媒體,他就忍不住去招惹陸早秋,常在學院裏單方面做些讓陸早秋看起來不那麽符合“陸教授”身份的事,現在兩人的關系已經被放到了明面上,他在媒體面前倒是敢胡說八道了,可是在學院裏反而不敢做出有損陸早秋聲譽的事來。

鐘關白一邊一本正經地向前走着,一邊非常不正經地說:“等到了琴房,你看我怎麽……”說着聲音便越來越低。

陸早秋道:“怎麽?”

有學生經過,鐘關白嚴肅道:“咳,看我怎麽念詩給你聽。”

往鋼琴系琴房走的一路都遇到不少跟陸早秋打招呼的學生,鐘關白好奇地觀察了一會兒,說:“陸首席,我以前也沒注意,現在突然發現這些學生都随你,打起招呼來也板着臉。”

陸早秋低笑一聲,剛好遇到下一個學生的時候,這個迷人的笑容還沒有結束,就那麽清淺地浮在嘴角,眼角眉梢都是溫柔。

那學生呆立兩秒,臉上也漸漸化開一個喜悅的笑容。

鐘關白加快腳步向前走,等走到那學生應該聽不到的距離,便十分不滿地對陸早秋說:“我覺得剛才那學生太不正經了,他修你的課嗎?這學期你最多給他一個C就行了,讓他知道什麽是尊師重道。”

陸早秋眼底帶着笑意:“阿白,你想不想來修我的課?”

鐘關白仿佛受到某種特殊的約會邀請似的,驚喜道:“我覺得很榮幸。”

陸早秋點點頭,道:“照你平時與我打招呼的樣子,到時候我便給你一個D。”

鐘關白:“……”

鐘先生又委屈又氣憤地大步向前走,走了幾步偷偷往後一看,發現陸早秋并沒有上前挽留他,于是趕緊溜回去,走在陸早秋旁邊,情真意切地說,“我想了想……其實D,D也不錯……我恨不得不能畢業,天天在你這裏重修。”

走到琴房,鐘關白跟做賊似的關了門,把陸早秋按在琴凳上,再跨坐到陸早秋腿上,說:“我要念詩了。”

陸早秋剛說了一聲“好”鐘關白便湊上去,不斷親吻陸早秋的耳廓。

他沒有詩要念,親吻本身就是詩。

親完耳朵,又忍不住親吻嘴唇。唇齒相貼,呼吸交錯好一陣,鐘關白站起來,故意繞着陸早秋走了兩圈,惡人先告狀:“陸大首席,你在琴室亂來,違反校規了。”

陸早秋十分配合地問:“那怎麽辦?”

鐘關白邪念頓生,又想不出具體怎麽操作,正苦惱之間陸早秋循循善誘道:“是不是該任人處罰?”

“任人”二字極大地引誘了鐘關白,他雙目放光,擊掌道:“正是!”

陸早秋點點頭,道:“好,阿白,現在我以學院教師的身份通知你,你違反校規了。”

鐘關白:“……”

鐘關白:“……那個,陸首席,我覺得我們占着琴房不用是不道德的,先不要說別的了,陸首席,你過來,我再給你講講剛才那個協奏曲的想法吧,我怕一會兒忘了……不不不你也不用這麽過來,你坐到對面那個鋼琴那裏去,對對對,你看過我的總譜,我們可以試着一起改編一下solo部分。”

真說到曲子,陸早秋便不再玩笑,坐到另一架鋼琴邊,說:“阿白,你先來。”

鐘關白将第一樂章的獨奏鋼琴拆作雙鋼琴的兩部分,第一鋼琴第二鋼琴各彈一遍,陸早秋聽了,便從小提琴盒裏拿出琴來:“阿白,你彈第一鋼琴。”

鐘關白立即明白了陸早秋的意思,等陸早秋調好琴弦便重新開始彈。

兩個小節後,小提琴聲與鋼琴聲交彙在一起。

陸早秋即興改編了鐘關白的第二鋼琴,效果比鐘關白預想的更好。尤其是第一樂章的發展部,小提琴的婉婉道來,将他作曲時的心情一一說盡。

“讓我想想。”鐘關白閉上眼,久久回味剛才的合奏,然後在季大院長的琴房裏找了一沓空白五線譜一支寫譜筆,提筆就寫,一連寫了好多頁。

鐘關白是太恣意的作曲家,規則是被他放在很下面的東西,而且他也不同于很多鋼琴家,雖然他與當代的大多數鋼琴家一樣受正統教育學習鋼琴,跟随溫月安耳濡目染之下他當然尊敬鋼琴,但溫月安從來沒有讓他把樂器放在比音樂更高的位置。

後來鐘關白想,也許那是從賀先生、甚至賀老先生那裏留下來的東西:音樂是最簡單的,随時随地随心,哪怕只有一竹一葉。

筆随心動,鐘關白寫,陸早秋站在他身後看。

一開始還是寫的雙鋼琴,寫到第二主題時就變成了鋼琴與小提琴,幾乎沒有人這樣寫過協奏曲,鐘關白這是完完全全還原了賀玉樓與溫月安代表的第一主題,還有他自己與陸早秋代表的第二主題。

鐘關白寫完,把琴譜往陸早秋那邊那架鋼琴上一放,滿眼滿心都是期待地對陸早秋說:“再來。”

陸早秋點一下頭,兩人這便分坐兩架鋼琴,眼神相觸,琴聲響起。

鐘關白自己作曲,曲譜自然爛熟于胸,不必看譜也不必看琴鍵,一心相合,眼神自然就落在了陸早秋身上。他看着陸早秋的睫毛微微低垂,視譜而奏,随着他一起用鋼琴聲講出當年的故事……

第二鋼琴漸漸弱去,第一鋼琴風格一轉變得悠揚輕快,陸早秋站起來,拿起小提琴與琴弓,長長一弓拉出一聲入人肺腑的顫音,恰如他第一次遇見如同陽光般的鐘關白的時候,像一束光照進了他的生活。

整首曲子都在第一主題與第二主題間交錯,于是雙鋼琴的形式與小提琴加鋼琴的形式也跟着一起不斷變換。

陸早秋從鋼琴凳上站起來,拿起小提琴,側過下颚,再揚起琴弓的瞬間實在太過迷人,那從眉眼鼻梁再到嘴唇下巴喉結脖頸的側影線條如此美好純淨,沒有人比他更适合這個姿勢,仿佛他就是為了拉小提琴而生。而且大概是因為聽力完全恢複的緣故,那種絕對的自信讓他自內而外散發着一種旁人不可能有的光華,如谪仙般遺世獨立,鐘關白從開頭看到曲畢,還是覺得沒有看夠。

其實,看了這麽多年,他都沒有看夠。

“再來。”鐘關白說。

他想再看一遍這樣的陸早秋。

陸早秋先提了建議,拿起筆稍稍修改幾處,再同鐘關白合奏了第二遍。

這一遍,鐘關白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陸早秋身上,他修長美好的側影,在琴弦上移動的指尖,随着動作而微微飄動的額發……

“阿白,你在想什麽。”陸早秋拎着琴與琴弓走到鐘關白身邊,“這遍彈得不如上一次好。”

鐘關白挨了批評,自知今天很不專業,只好解釋道:“……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

陸早秋點點頭,說:“最近你有點透支身體了,回去休息。現在這版還有諸多需要改進的地方,不急在今晚。”

鐘關白才不是真的覺得累,他只是一時沉迷于陸早秋,雖然他一直沉迷,可是這次卻沉迷得有點影響正常工作了:“我在這裏休息一下就好……早秋,我想聽你拉琴。”

陸早秋道一聲“好”便十分體貼地站在他面前拉起舒伯特的《搖籃曲》。

這是一首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的曲子,被填了詞後更是版本無數,在他們學院的琴房裏絕不會有人練這樣一首簡單的曲子。沒有人會選擇這樣的曲子比賽或考試,甚至僅僅是在這個高手如雲的地方練習,都會讓人覺得臉紅。

只有陸早秋這般實力強到根本無需證明的人才能如此坦然地在這個地方拉這樣的曲子,而這樣的行為,不過為了哄愛人休息一小會兒。

鐘關白看着陸早秋極盡溫柔地拉一首《搖籃曲》,簡直宛如看見一位長着鋼筋鐵骨的戰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剛出生的柔軟嬰兒。

這樣巨大的反差讓他覺得感動,忍不住也跟着那簡單旋律彈起鋼琴來。

“不累了?”陸早秋問。

“不累了。”鐘關白的手指觸在琴鍵上,同樣極盡溫柔。

他想賦予陸早秋同樣的溫柔與愛。

舒緩的小提琴聲與鋼琴聲交織,鐘關白甚至覺得那聲音是有形的,因為他好像看見了柔軟的水雲與星光在他們周圍漂浮。

一曲還未彈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鋼琴聲,彈的李斯特《十二首超技練習曲》中的第一首,不僅速度快,力度也大,一聽就知道琴聲的主人用了十分力氣,似乎是故意要讓周圍的人聽到。

那琴聲一傳來,鐘關白眼前夢幻的水雲星光瞬間消失殆盡,手下的曲子便也跟着停了。

陸早秋未受影響,仍在為鐘關白拉着《搖籃曲》。

“陸首席,你等等。”鐘關白掰了掰手指,皮笑肉不笑道。

陸早秋放下琴弓,看着鐘關白的架勢便覺得好笑:“琴房都是挨着的,這樣的情況很常見。你在這裏練了好多年琴,又不是不知道,還要和學院的小孩過不去?”

“我沒有要和小朋友過不去。”鐘關白不懷好意地等着那小孩把一曲彈完,微笑道,“哦,是這樣的,我突然也想練這一首。”

對方還沒有來得及彈第二首,鐘關白就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技巧将同一首曲子演奏了一遍,他彈得極其精準,每一個音都幹淨利落,如同詩句“大珠小珠落玉盤”,順暢得又像莫紮特所說的“有如油在流動”。

在音樂學院的琴房裏,這種行徑絕對能排進最招人讨厭行為的前三名。

果然,鐘關白彈完之後,對方很久都沒有動靜。

陸早秋好笑又無奈地看着鐘關白,後者正在興致盎然地等待對方再彈點什麽。

陸早秋是從不做這種事的,而鐘關白則是從小就愛幹這種事,只不過他小時候幹這事被人告狀到溫月安那裏去過,溫月安當着人家的面沒教訓他,等回了家便将鐘關白對人家小朋友做的事全部對鐘關白做了一遍。

小鐘關白被溫月安打壓得覺得自己此生彈琴絕沒有出頭之日,哭了一個晚上,還是被溫月安用一罐子點心哄好的。

從此他便不太幹這種事,今天大概是真的覺得和陸早秋的幸福氛圍被打破了,非要教外面那個小朋友做人不可。

等了半天,對方才試探着彈起《超技》第四首,不過這首大約沒練多久,彈得不如第一首好,彈起來明顯也不如第一首那樣有底氣。

鐘關白伸了個懶腰,等外面琴音一落便将剛才的可惡行徑又重複了一次。

他彈完,心想對面的小朋友應該老實了,沒想到不一會兒就聽見一個男生憤怒地在走廊上喊:“剛才是誰在彈《超技》四?”

鐘關白考慮到自己的身份,決定裝死。

“哎,你別喊了。”另一個聲音說,“我發現《超技》一、四好像都是院長專用琴房裏傳出來的。”

“季院長怎麽幹這種事?”被欺負了的男生壓低聲音憤憤不平道,“再說,他不是學指揮的嗎?”

“這誰知道……老藝術家不很多都是什麽都會嘛……哎呀走啦走啦……”

“哪個老藝術家會幹這種事……”

鐘關白的肩膀一直不停抽動,好不容易等到走廊外面徹底沒有聲音了,他才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陸早秋十分無奈地搖頭,眼裏卻都是笑意。

鐘關白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橘子,高興道:“一起吃。”

琴室的窗簾被晚風吹得輕輕晃動,兩人站在窗邊,并肩看着校園的夜景,在深秋的星空下共同分食一顆橘子。

鐘關白一邊把橘子瓣塞進嘴裏一邊靠到陸早秋肩膀上,過了一陣,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振動:“早秋,好像是你的手機。”

陸早秋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號碼眼底的笑意便漸漸消失了,他注視了那個號碼許久才接起來,接通後也沒有說話。

“你的醫生已經跟我彙報過了,說你病好了。你也快三十了,該回家做正事了。”

陸早秋不帶一絲情緒地說:“不可能。”

對面的男人像是聽到了一句童言似的,笑了一聲:“我們家不需要藝術家,喜歡什麽,買下來就是了。”

陸早秋一言不發地挂斷了電話。

鐘關白也聽見了那些話,于是拿過陸早秋的手機,關了機放到一邊,再抱住陸早秋,給了他一個橘子味的吻。

音樂家們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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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Chapter 【《L’autunno – I. Allegro》- Antonio Vival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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