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懂他

葉佳寧一覺睡到天亮——他并沒有睜開眼睛,他身處某個溫暖又舒适的小窩,這個小窩有體溫、有心跳…還有一絲令人耽溺的溫柔,他當然不舍得醒來。

只是窗外的小鳥兒們起床起得早,孜孜不倦地用叽叽喳喳傳達着它們對于新的清晨的熱愛——葉佳寧閉着眼睛,半夢半醒地,卻不覺得它們吵,只覺得窩心。

昨晚不寂寞,今早也不寂寞,真好。

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小鳥兒們的聲音裏混入一些雜聲…還有那個令葉佳寧倍感舒适和溫暖的“小窩”也開始不安分起來。

漸漸地,葉佳寧分辨出那一些音是人聲,于是他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他想起他睡在楊銘家,而剛剛聽到的人聲,并不是楊銘的,于是他掙紮着想坐起身來…可是剛動了動身子,便被人按了下去。

先是床單覆上了他的臉,然後楊銘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小佳佳…別動,我家老頭子來了,他很兇。”

剛說完,便聽得蒼勁有力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冷笑道:“還抓不到你?小癟三。”說着一件類似衣服的東西扔在床上,“褲衩扔了一地,你特麽有多饑渴?”

“爸爸,早安。”楊銘咧開嘴笑道,“您吃早餐了嗎?”

“滾。”楊将軍聲如洪鐘,對着楊銘的笑臉啐了一口,“玩兔兒爺?你這惡心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我特麽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你不往家裏住我就知道你使壞心思...混賬東西,竟然還敢把人帶到這兒來?”

“嘻嘻。”楊銘笑道,“我好不容易才休假,您別老整難聽的罵我成不?我朋友還在呢,就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

“你怎麽不說你做了多少難看的事?臉都不要了,還要什麽面子?”楊将軍子罵道,“朋友?我倒要看看這個赤條條鑽你被窩的朋友是個啥模樣!”

他轉頭,叫道:“丁山!”

一個穿着軍裝的人應聲而入,他長着一張周正的臉,30歲上下,端正的五官、波瀾不驚的表情。

“去!”楊将軍向床指了指,“把被子給我扯掉,給他們曬曬鳥兒。”

丁山朝楊銘看了一眼,對他的瞪眼視而不見,下一秒便上去扯他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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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銘打着哈哈:“山哥,不會來真的吧?”又轉向楊老爺子,“爸?爹地?爸比?別介啊,有話不能好好兒說嘛…”

然而丁山絲毫沒有理會他,手上使勁兒,扯住他的被子便往床下拉,眼看着就要露出葉佳寧的臉。

楊銘見狀,臉上的笑容隐去,猛得發力将被子拖了回來,丁山沒料到他要發狠勁兒,微微向前一個趔趄。

楊将軍一見便光了火,他走上前去在楊銘的臉上甩了一個耳刮子,叫道:“丁山,愣着幹嘛?再給我扯!”

丁山立刻執行命令,而楊銘也發了狠似的用力攥住被子,葉佳寧被眼前的陣仗驚住,只能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一動不動地躺着。

“喲呵,今天到底藏了個什麽寶貝兒啊?”楊将軍不怒反笑,“我偏要瞧瞧!你松不松?小犢子…”他老練地揮拳,在楊銘身上砸了一記,“松不松?”

楊銘用力死死在揪住被子,又俯下身子護住葉佳寧不讓他爹靠近他。

“揍你個犢子!”楊将軍罵着,巴掌拳頭如雨點兒般落在楊銘的臉上和身上,“讓你搞兔兒爺!讓你耍流氓!怎麽不抓你去勞改?癟三…”

楊銘只是犟着,任他爹打了個鼻青眼腫,不躲不閃也不肯放開手中拉扯着的被子。

倒是丁山放棄了搶奪被子來拉楊将軍。“領導!領導!”他勸道,“不能再打了。”

楊将軍這才恨恨地住了手,轉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指着楊銘的鼻子罵道:“沒用的東西!我怎麽生了你!”

好一會兒,床單掀開,葉佳寧看到了楊銘瘀紅遍布的臉。

“吓壞了吧?”楊銘笑道,“不要怕…我不會讓他欺負你的。”

葉佳寧坐起身,不看楊銘顯得有些凄慘的臉,轉頭找尋着自己的衣物,說道:“你爸對你挺厲害的嘛。”

“呵呵。”楊銘笑了笑,伸長了手臂把葉佳寧掉在地上的衣服撿了起來遞給他,“他就喜歡我聽話…可是,能聽的我都聽了啊,就這一點我也沒辦法。偏偏他又是個恐同份子,脾氣又差…受這樣的氣,家常便飯了。”

“家常便飯?就這種打法兒?”葉佳寧伸手捏住楊銘的下巴,用指尖輕輕摳了一把他嘴角的傷,“還有砸在你身上那些拳頭,已經超過輕傷了吧?”

楊銘連忙抓住葉佳寧的手指,輕輕摩挲着他的指節,笑道:“心疼我了?嘻嘻,別難過,我都已經習慣了…在我爸看來,男人跟男人好根本沒有天生的,就是不學好,就是自甘堕落。他打我不是為了虐待我,相反,他是希望我能學好呢。”

“誰心疼你?”葉佳寧抽出手,笑道,“你好像一點兒也不怪他?”

“怎麽說呢…他以為我一直在怪他吧,可其實并沒有。”

楊銘歪歪頭,嘴角已然裂開,微微滲着一絲血跡,滿臉腫脹像只花貓,然而卻沒有任何悲傷或憤恨的表情。

“我媽從小就不怎麽管我,老愛待在國外,我爸他也算是個盡責的父親了…他是非觀念很強,做事情很少有灰色面,我佩服他。進了部隊之後,我走着他當初走過的路,莫名就滋生了一種理解。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生來就是少數群體,別人其實沒義務一定要接受你的…”

葉佳寧沉默地聽着楊銘的話,他對自己的同志身份鮮少思考,因為從小無依無靠,所以也無牽絆,不需要針對這樣一個身份去求得親人的理解和接受,又因為身在娛樂圈,恰是同志聚集得比較多的所在,見怪不怪,所以他并不曾覺得自己是個異類,然而此刻,楊銘的話卻觸動了他的一些思索。

小時候的記憶突然湧了一些到心頭,他記起自己的爸爸離開他跟媽媽時的情景,當時,等在他爸爸身後的,是一位叔叔。

他仍記得媽媽啐了一口在那位叔叔臉上,記得媽媽大聲地怒吼、大聲地詛咒,只不過那時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大人之間在鬧矛盾,卻不明白其中的真相。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責怪自己的母親,每每想到她不惜帶着他舟車勞頓了幾百公裏,為的就是把他扔掉而又确定幼小的他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樣她自己才能順利改嫁…每每想到這些,葉佳寧無不是冷笑。

然而此刻的感覺卻很新鮮,葉佳寧竟莫名地滋生了一絲絲理解…

呵…葉佳寧苦笑。

媽,也許是你的詛咒應驗了吧...不,根本不該歸咎于所謂的詛咒,我生來就是這樣的人——你最讨厭的那種人,被抛棄,我原也并不冤枉。

葉佳寧這才明白,他注定沒有家。

怨了這麽多年,恨了這麽多年,此刻卻突然覺得慶幸。因為,即使他媽媽當初沒有抛棄他,他仍然不會有家。

他是同性戀,是異類,只會讓自己的媽媽覺得痛苦。

“怎麽了你?”楊銘見葉佳寧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喚了聲,“佳佳?”

葉佳寧回過神來,看着楊銘此刻的豬頭狗臉,半晌,擠出一個笑來,摸了摸他的腦袋:“你倒挺勇敢的。”

“誇我啊?”楊銘的笑容裏掩飾不住的歡快,又問道,“你呢?你家人對你的态度怎麽樣啊?”

葉佳寧聳聳肩:“我比你幸運多了,我孤兒院長大的。”

說完趕緊補充了一個笑容。

楊銘愣了愣,片刻後笑道:“也是哦…呵…”還想說什麽,卻沒說得下去,他在葉佳寧的頭頂的微翹的發絲上揉了揉,又捏了捏他的臉頰。

“幹什麽你?”葉佳寧偏過頭,失笑,“你不是在可憐我吧?”

楊銘看着他狀似泰然自若的臉,想咧開嘴巴笑笑,然而卻覺得臉頰無由來地一陣僵硬。他感覺到葉佳寧內心的不安——別問他為什麽會這麽清楚,他就是知道、就是清楚。盡管葉佳寧在他的面前從沒肯展露過真實的面貌,可他還是神奇地捕捉到了葉佳寧的內心,他懂他,他就是懂他。

他懂葉佳寧的孤獨源于何處了…那一顆孤獨悲哀的種子,從寂寞無助的童年時期便種下了,如今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楊銘站在樹下颙望,竟有些抑制不住內心想要攀爬的欲望。

于是他犯了蠢——如果他還有那麽一點智力,他都不應該讓這個話題深入,因為他知道,葉佳寧對自己的身世也好了、同志的身份也罷,其實都沒有表現的那麽釋懷。

“你…”楊銘的問句還沒出口,手臂卻已經伸長,擁住了葉佳寧的臂膀,像是害怕他會回避或退卻一樣,“你的父母呢?”

葉佳寧沒料到楊銘會問得這樣直接,事實上,葉佳寧從來沒有回答過這樣的問題——不親近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世之後都會避談,哪會無禮地問這個?至于親近的人…呵,他的身邊何曾有過此種人?

然而,此刻這個腦袋腫得像豬頭,色彩缤紛得像花貓的男孩子,用着他那種率真而無辜的表情,進攻着葉佳寧的禁區。

“我不知道。”葉佳寧的嘴巴比他的心更早打破了沉默,他詫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然而…還有更詫異的。

“我爸爸跟別人跑了,我想,應該是跟着一個男人跑了。”葉佳寧的聲音不疾不徐,“我媽媽要改嫁,我就變成了一個大累贅…我只記得那天她帶着我從家裏邊出發了,擠了好幾輛車,我睡睡醒醒,感覺天黑了好幾次,再睜開眼,我興奮得要命,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山。”

楊銘沒有料到葉佳寧會說這麽多,正如葉佳寧自己也沒料到一樣。他只是靜靜地聽着,擁住葉佳寧的懷抱越來越有力。

“我叫着:媽!你看!是山!”葉佳寧停了停,牙齒在自己的下唇上剜了一下,“她卻沒有反應,就東張西望着,看看周圍,再看看我。我不記得後來她是怎麽離開的,只記得我和她吃的最後一頓飯…一碗面條吧,熱騰騰的,我還記得那熱氣兒冒在我臉上的濕潤感,我迫不及待地一遍遍地吹,想吃得不得了…然後我媽她就…”

葉佳寧的聲音再也無法不洩出一絲哽咽。

“我媽她就把自己碗裏的雞蛋夾到了我碗裏…可我看見她哭了…以致于在過後的幾年,我一直在想着,如果我不是嘴饞吃了那顆蛋,我媽是不是就不會扔下我…如果有一天我能找到她,一定賠她一百顆、一千顆雞蛋…那樣,她一定就不會難過,也不會丢下我了。”

葉佳寧曲起雙腿,伸出手臂環繞住自己,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最安全的姿勢。他把臉埋進自己的膝蓋——他僅有一絲理智,用于掩飾自己無法抑制的眼淚。

楊銘沒有說話,他收緊自己的雙臂,下巴靠在葉佳寧微微起伏的肩膀上。

“其實我并不冤枉,”葉佳寧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她如果沒的抛下我,現在的情況又會怎麽樣呢?一個同性戀的兒子——她最讨厭的那一種人…情何以堪?恐怕我也不會比如今幸福到哪裏去。所以,我不怨了——本不應該怨恨的,因為…錯全在我。”

楊銘有些滞悶的眼睛動了動,他的臉上有化不開的傷痕,更多的,卻是化不開的憂郁。這感覺…就像是在葉佳寧的回憶當中感同身受,甚至…要比葉佳寧本人更為深刻。

楊銘知道自己魔怔了。

這一種陌生而又強烈的感覺令人十分不安,帶着一種像是心被洗劫的可怖感,這一瞬間,以往的生活——穩定、熟悉而又可控的生活徹底離他遠去,他的心裏除了一種危險的思緒再也容不下其他。

楊銘恍恍惚惚地意識到了某一點,卻又不想去深思,他的胸膛起伏的頻率開始加大,抱住葉佳寧的雙臂有些微微發抖。

他想靠近…再靠近…直到最接近,不留一絲餘地。

這樣的想望也許數天之前見到葉佳寧的第一眼時便滋生了,只是…意義卻大不相同。不要讓他闡釋到底是哪裏不同,現在的楊銘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當然,他也拒絕去思考,他有預感,答案一定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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