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

福臨嘆口氣,眉宇凝緊:“真麻煩!”

我笑笑,忽而發現自己已許久沒有去看天上的星辰,不知這命輪星圖,又變化了多少?

福臨大步出了乾清門,來到董鄂斯斯住的小院外,那裏已聚了大撥的宮女太監在看熱鬧。斯斯杵在一旁,似是想勸,又插不上嘴,只急得小臉煞白。

石小寒與博果爾兩下展開肉搏戰,扭打,扯頭發,扯衣服,雙雙抱緊,幾乎要掉入水中,無所不用其極……直到福臨分開人群,一聲怒喝:“都給朕住手!”

石小寒揪着博果爾的前襟,博果爾扯住石小寒兩把頭左邊那把,兩下動作一緩,一起轉臉向福臨看來。

石小寒左眼青腫,博果爾胖圓的臉上三道血痕——慘不忍睹,周圍的宮女太監們原本看到福臨,都埋頭噤聲,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哧”都笑出來。

福臨倒抽口涼氣。石小寒與博果爾瞧見福臨,同時松了手,博果爾搶先一步撲到福臨面前,“哇”地哭出聲:“皇帝哥哥,這個瘋婆娘抓我的臉!”

石小寒原本捋了捋頭發,撫了撫皺皺的袍子,指着博果爾要一本正經嘲笑一番的,卻猛然被博果爾叫出的那一聲“皇帝哥哥”定住。她驚愕轉臉看向福臨。

這時,周圍的宮女太監們都忙地收住笑,齊齊跪倒:“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臨神情煩郁,理也不理,怒沖沖盯着博果爾:“連個丫頭都打不過,還好意思哭!”

石小寒四處看了看伏倒的諸人,她站在那其中,甚是突兀,尤其一旁董鄂斯斯也跪倒了——她跑到斯斯面前,不能置信地問:“他,是紫禁城裏頭的小皇帝?”

斯斯被石小寒的話驚得臉色雪白:“石姐姐,皇上,皇上——”

博果爾被福臨斥責,正委屈地不得了,聽石小寒的話,忙捂着臉道:“瞧,這瘋婆娘叫您‘小皇帝’,這明顯大不敬!”

石小寒臉色一皺,跑上前扯住博果爾又要打,福臨已冷冷道:“住手!”

石小寒驀地仰起臉看向福臨,這才瞧見福臨寶藍色衣襟上,繡着的,赫然正是花樣繁複的團龍。她手指攥緊,柳眉一挑,心頭害怕,卻是硬氣道:“你要治我的罪麽?”

“不知者無罪。”福臨凝眉說着,不等石小寒臉上綻露笑容,又道:“吳良輔,即刻送她出宮,越快越好!”

石小寒大吃一驚,正要說話,吳良輔已上前道:“石姑娘,您出手打了咱們博果爾貝勒,再不跑路,便跑不掉了!”

石小寒瞪着博果爾:“死胖子!”她話音未落,便聽有人戰戰兢兢叫了聲:“太,太妃娘娘!”

人群登時炸開,就見懿靖貴太妃,扶着一個宮女的手匆匆忙忙趕來,恰聽到“死胖子”三個字,美妙容顏當即鐵青。

諸人見她殺氣騰騰,慌忙閃出一條路,懿靖貴太妃一步上前,抓起石小寒細弱的胳膊,一個嘴巴子便要打上來,卻是福臨緊急出聲:“太妃娘娘,當着奴才們的面兒,您手下留情。”

懿靖貴太妃平生最恨三個人。福臨居首位,她一直認定是福臨搶了她兒子的皇位;莊太後次之,她一直認定是莊太後搶了她的夫君;多爾衮位居第三,她一直認定,沒有多爾衮的包庇,福臨與莊太後鬧不出幺蛾子來,絕不會有今日風光。

然,她恨雖恨,福臨到底是皇上,她見了莊太後要喚一聲“姐姐”,她見了多爾衮須得放低姿态,甚至谄媚。

“皇上,博果爾是你的親弟弟,你怎麽一點不心疼?”懿靖貴太妃勉強收回手。福臨一本正經道:“博果爾與她不過是鬧着玩兒,并非真的鬧翻。”

懿靖貴太妃攬住博果爾,瞧見博果爾臉上的血痕,心痛地不得了,尖叫道:“鬧着玩兒?!這是鬧着玩兒!”

這事動靜不小,驚動了懿靖貴太妃,自然也驚動了莊太後。蘇茉兒不做聲瞧了片刻,上前來緩和一笑:“小孩子家玩兒,不知輕重,打鬧地收不住了!喲,博果爾貝勒這麽大男子漢了,還哭鼻子!真不如人家小姑娘!”

博果爾聞言,果然從懿靖貴太妃懷裏直起身子,轉臉去看石小寒。石小寒正冷不丁兒盯着他,他背上一寒,大聲道:“你兇什麽兇,下回咱們再比試,我一定打過你!”

懿靖貴太妃冷哼一聲:“也不知這丫頭什麽來歷,竟叫太後和皇上都為她說情!”

“可不是!太後也好奇着呢,所以讓奴才來把這丫頭帶過去瞧瞧!”蘇茉兒只當沒瞧見懿靖貴太妃的臉色,仍是溫溫和和地笑說:“恰好太後那裏有些新制的潤膚膏,趕緊取些給貝勒爺塗塗臉,若留個疤,可不如之前好看了!”

☆、指上

慈寧宮內,福臨與莊太後坐在上方,懿靖貴太妃攬住博果爾,小心翼翼替博果爾塗藥膏,藥膏發出淡淡清涼之氣,讓人心神為之一醒。

石小寒衣發亂成一團立在殿中央,宮女按她跪下,她自個兒站起;宮女再按她跪下,她再站起……如是再三,她細弱的身板兒始終挺得筆直,板着臉誰也不看。

福臨抿了嘴角,擱在桌上的手指攥緊。

莊太後溫和地笑着,瞧見懿靖貴太妃終于細細将博果爾的傷口處理好,方才朝懿靖貴太妃一笑:“妹妹,這丫頭看着性子烈,倒像是咱們蒙古的姑娘。”

懿靖貴太妃聽出莊太後話語中的偏袒之意,面上也笑,心中卻冷哼。倒是石小寒不服氣地插嘴:“我才不是蒙古人,我是漢人!”

她話音未落,福臨急得拿眼神瞪她。石小寒瞧見福臨的臉色,才神情一斂,慢慢垂下頭。

莊太後餘光瞥見他二人神情,心中訝異,面上只不動聲色,打趣道:“瞧人家姑娘還沒哭,咱們博果爾已吧嗒吧嗒落淚,還是咱們大清的巴圖魯麽?”

“我沒哭!”博果爾急紅了臉。石小寒不屑地撇嘴:“是沒哭!小狗哭了!”

“你才是小狗!”

“我沒說你哭!”石小寒毫不示弱。

博果爾從懿靖貴太妃懷裏沖出來,又要打架:“你這個瘋婆娘,有種咱們再比試一番!”懿靖貴太妃氣得忙把博果爾扯住,朝莊太後冷笑道:“姐姐何必去挑撥博果爾!”

莊太後道:“妹妹,這小孩子家玩鬧,惱了是常事,你也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哼,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被藏在司儀的房裏……”懿靖貴太妃瞄一眼福臨,涼涼一笑:“咱們皇上,可是長大了!”

福臨心裏不自在,嘴上卻微笑:“太妃娘娘,宮裏多個丫頭,亦是常事,朕不必一一向你詳述吧。”

懿靖貴太妃一噎,莊太後已朝石小寒招招手:“過來,讓本宮瞧瞧。”

石小寒見莊太後笑容柔和溫婉,心下很是喜歡,也不那麽害怕。她又瞥了眼福臨,見福臨只是皺了皺眉,并未吭聲,便走上前。

莊太後見石小寒左眼青腫,發髻零亂,倒被逗樂了:“博果爾出手也夠狠喲,把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打成這副樣子。”博果爾瞪着石小寒,冷冷一哼,面子上才好過些。

莊太後拉起石小寒的手瞧了瞧,秀眉一挑:“這指甲是尖了些,難免傷人!蘇茉兒,帶這丫頭下去梳洗梳洗,把指甲剪了,省得再去抓人。”

福臨欲出聲阻攔,但礙着懿靖貴太妃在前,只得勉強忍住。蘇茉兒上前拉石小寒,亦笑得親切可人:“走,跟嬷嬷去打扮打扮,這樣子瞧着像林子裏來的野人,不像是美人兒!”

石小寒不好意思地垂下臉,卻是回頭看了眼福臨,方被蘇茉兒拉着,依依不舍進了內殿。

懿靖貴太妃嘴裏啧啧一嘆,譏諷道:“看來姐姐是不追究這丫頭的來歷了!”莊太後不置可否:“這孩子難得真性情,與皇上,與博果爾做個伴,都是不錯的。”

“可不敢與博果爾見面了,恁地兇狠!”懿靖貴太妃說着,拉博果爾起身,向莊太後冷淡道:“妹妹帶博果爾回去歇息,姐姐仔細瞧瞧那丫頭的好處!”

待懿靖貴太妃走遠,福臨方道:“皇額娘,這丫頭兒臣本就準備送出宮的,誰想遇到博果爾,鬧出事端。”

“好端端為何接入宮?又為何突然送出宮?”莊太後不疾不徐地問。

福臨想了想,将兩年前外出遇到石小寒的事簡單講述一番。因這事曾鬧得很不愉快,莊太後便也沒有詳細追問,只道:“既是皇上有心,又何須送出宮?”

“皇額娘,兒臣……”福臨忙要辯解,似是不知如何開口。莊太後又笑:“早聽說你接了個女孩子入宮,一直沒機會瞧瞧,今兒見了,果然獨特。”

“兒臣與她,并非皇額娘想的那般!”福臨急道。

莊太後但笑不語,忽而朝內殿方向招手,福臨看去,卻是蘇茉兒牽着石小寒的手笑盈盈立在那兒。石小寒換了件鵝黃色旗袍,臉頰洗淨,頭發梳好,烏青的左眼上也塗了藥膏,不那麽明顯,俏生生的像朵迎春花。莊太後一笑:“倒是個美人兒。”

“皇額娘,兒臣真的沒有——”

“過來!”莊太後笑笑。蘇茉兒松了石小寒的手,替她整了整衣領,笑語道:“太後叫你呢,過去吧,好好說話兒。”

石小寒笨笨地踩着花盆底跑上前,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正在福臨手邊。福臨少不得扶了她一把,沒好氣道:“不會穿,還穿這個做什麽!”

“呵,好大的脾氣,什麽事兒不是慢慢學出來的!”莊太後回了福臨一句,将石小寒一攬,和聲問:“叫什麽名字?”

“石小寒。”石小寒見莊太後笑得很是親切,膽子便大了些,她瞧了眼福臨,嘴角一翹,小聲問莊太後:“您真是他娘親麽?為何他與您一點都不像!”

石小寒眸若流光,有羞有怯,更有說不出的嬌憨和真摯,安靜的時候竟十分可人。莊太後看的心中頗歡喜,點點頭:“怎麽個不像法兒?”

“他……”石小寒撇撇嘴:“他脾氣很壞!您是個仙女兒,我很喜歡!”

“哦,那你是不喜歡咱們皇上?”莊太後瞅了眼福臨。

石小寒臉上一紅,嬌滴滴地垂下臉。福臨深吸口氣,一拍桌子站起身!他扯過石小寒,皺眉朝莊太後道:“皇額娘,兒臣與她的事,還是兒臣自個兒解決!”

莊太後目視福臨毫不憐惜地扯着石小寒走遠,方才問蘇茉兒:“你覺着,皇上對這丫頭,究竟怎麽樣?”

蘇茉兒道:“奴才瞧不出皇上的心思,這丫頭的心思倒是明了。不過,以咱們皇上的性子,若有情意,該不會藏着掖着。”

莊太後擡手揉了揉眉心:“那皇上為何幾次三番命人出宮打聽她,後來接入宮,又為何要送出宮?”

“奴才看皇上對這丫頭,即便沒愛慕之情,也頗多容忍照顧,到底不同尋常。”

“本宮豈能看不出來?再說這丫頭,模樣自不必說,又機靈聰慧,只是太烈太直,留在皇上身邊,以後怕也是個麻煩。”

“莫非……皇上正是看出她性子不适合在宮裏,才要将她送出宮?”蘇茉兒思忖道。莊太後一怔:“皇上竟有這份心思?”蘇茉兒道:“奴才聽司儀身邊的宮女說,皇上這樣提過一句。”

“派去乾清宮的人竟都近不得皇上的身麽?”莊太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蘇茉兒輕點頭:“皇上除了那吳良輔,旁的人都不讓近身,平日裏也常一個人悶在屋裏讀書寫字。”

莊太後頭疼地嘆息:“他這性子,還真是讓本宮這個做額娘的束手無策!”蘇茉兒勸慰道:“太後放寬心,奴才倒覺着皇上一日日長大,愈發像天子呢!”

“罷了,你去将那丫頭帶過來,咱們再觀望觀望。”莊太後以手撫額,神色疲倦:“切不可像上回那董鄂斯斯一樣,會錯了皇上的意思。”

我随蘇茉兒出了慈寧宮,便見就在慈寧宮外,石小寒掙開福臨的手:“你抓痛我了!”

福臨一臉怒火:“你,即刻離宮,以後都不要再出現!”

石小寒往後退開一步:“為何要我走?我不走!”

“吳良輔,備車!”福臨不由分說。

石小寒方瞧出福臨是認真的,她惱怒道:“你當我是什麽?你說來便來,你說走便走麽!”

“朕、是、天、子!”福臨神色冰冷下來。

石小寒氣勢一弱,眼中有了淚:“你難道不喜歡我麽!”

福臨容色一緩,卻字字清晰道:“不喜歡。”

石小寒一滞,明眸被淚水浸潤,死死盯着福臨。過了許久,才咬着牙,大聲又問:“那你為何要救我!”

“朕只是不想傷及無辜。”福臨見她哭了,眉頭擰緊,語氣卻仍是冷冰冰的,沒有絲毫緩和餘地。

“我不信!”石小寒臉色煞白,強撐着淚珠不肯落下來。

福臨還要再說,我上前将他輕輕拉住。蘇茉兒亦上前拉住石小寒,溫聲道:“莫哭,跟蘇嬷嬷去吃點兒點心。”

“朕要送她出宮!”福臨出聲阻攔。蘇茉兒笑句:“太後倒覺她有趣兒,想留在身邊圖個熱鬧呢!”

福臨木然杵了半響,才無奈嘆出一句:“她不可理喻!”

我不語,福臨起初只是一片善意來保護石小寒,卻沒想到終要狠下心,讓石小寒哭上一場。然,她此刻若能哭明白了,以後的日子應當好過些。只是,這世間總有執迷不悟的人呵!

我目光滑過福臨,落在他與我交握的手上。

心頭微涼。

驀然将手抽出。福臨愕然望向我,我瞧見他在晴光下的眼眸,像是汪着秋水,碧透明亮,帶些迷惘。我望着他的眼神,像是一步步走入終将滅頂的深淵,悲怆又歡喜,不能自已。我用手攏攏披風,笑句:“天涼了。”

“你有感覺?!”福臨驚喜,以為這是好兆頭。我無奈道:“我是看葉子飄落,所以有感。”

“……無妨,慢慢來。”福臨神情一暗,随即拉起我的手,往乾清宮走去。

一入秋日,晚間便涼了,福臨喜好窩在被中看書。

寝殿內通明點燃宮燈,明黃的帳子頂,福臨親手挂了琉璃盞。我暗笑,他讀一頁書,不知要燒透多少燈燭。若是我那顆夜明珠在便好了,光亮柔和,可終夜不滅。笑歸笑,總不願他傷了眼睛,便瞧着他興致勃勃抱了書上了床。

福臨個子已很高,半倚在床頭上,兩腿伸開,仍是将床占去大半。我睡在床裏,雖覺心安,卻也不自在。幾次要離開,又總被他攔下。

他啊,再不是六歲時候那小小一點,晚上睡着的時候很不安分,來回翻滾。

雖觸不到我,福臨已養成睡覺只占據半邊床的習慣。

福臨修長的手指翻了頁書,忽而擡眸看向我。通明如白晝的光芒裏,他臉色白淨,眼神透亮,鼻峰俊挺,紅潤的嘴唇一揚。

他的笑語明朗:“我幫你翻書?”

“哦……”我忙收回目光,埋頭看《史記》,讷讷道:“你看你的,不必管我。”

福臨看書,我總不好閑着,便讓他在我面前擺了本《史記》,裝模作樣也來看。

福臨皺眉:“我都看了三頁,你一頁還未看完?”我一陣尴尬,也不好說這書我早已背熟,只道:“那你幫我翻一頁。”

福臨愈發皺眉:“看完便是看完,沒看完便是沒看完,你究竟看完沒有?”

我讪讪不能語,竟也不知自己看完沒有。

福臨“嗤”地笑出來,笑聲在帳子裏回環往複,低低暢快,我聽在耳中仿佛有些清甜。我臉上一紅:“笑什麽?”

福臨眸子裏流光溢彩,他俯下身子,學着我的模樣趴在床上,将《資治通鑒》往他面前一擺。然後他手伸到我面前,将我的書翻了一頁,低笑道:“還是看完罷。要好好看書!”

說罷,不顧我緋紅的臉頰,福臨左手托腮,右手翻書,很快将注意力又放在《後周紀》上。

我也左手托腮,貌似看書,右手一下一下點在書頁上,手指幾乎透明,但好在能與福臨的左手相握。帳子裏很是安靜,我聽着身旁福臨的翻書聲,魂不守舍。

不多久,耳邊再度傳來福臨的笑聲,很是悅耳。我轉臉看向他,心虛道:“你笑什麽?我方才又不是在看你。”

福臨笑意還在嘴角,卻被我說的一愣,片刻,他指了指他的《資治通鑒》,無辜道:“我并不是笑你方才在看我,我只是覺得這書裏的帝王可笑。”

“……”我猛然低頭,眼神死死落在《史記》上,卻是那墨黑的字跡來回飛舞,一個都無法進入眼簾。許久,才悶聲道:“我是說我方才沒有在看你……哎,我——”

“我知曉了,你一眼都沒看我。”福臨努力繃緊臉,最後依然輕笑,光芒甚是燦爛。

他伸出左手食指到我眼前,我伸出右手食指——他的手指幹淨纖長,敏感而霸道;我的手指透明虛無,清涼而柔軟——兩人的手指像是要生生錯過,但到底在空中輕輕一碰。

最輕柔的相觸,剎那,春水漫上堤岸,細嫩的柳枝依依拂動,空氣裏,有醉人的暖意。

☆、寂滅

最輕柔的相觸,剎那,春水漫上堤岸,細嫩的柳枝依依拂動,空氣裏,有醉人的暖意。

福臨滿足地一笑,起身将他的《資治通鑒》合上,又将我的《史記》收走——他每日都有規定他當日要看書的頁數,一定要完成之後方允許自己歇息。而他每日完成頁數時,我們便對一對手指,以示結束,可以熄燈入夢了。

帳子外一盞接一盞的宮燈熄滅,只留下角落一盞,還有我們帳頂這只琉璃盞。福臨掀開帳子,自然而然地問:“睡麽?”

我點頭。他擡手将帳頂的琉璃盞摘下,挂在帳外。

帳子裏光線一昏,只帳外琉璃盞透出圓潤的光,我的身影看起來飄忽幽魅,甚是詭異。我不禁問出口:“你不怕我麽?”

福臨掀被子的手一頓,随即坐進來,将床帳子放下,笑眯眯吐出兩個字:“我怕——”

只這兩個字,我眼中一燙,便要湧上淚水。

福臨忽而湊上來,像是要吻落在我鬓邊,卻生生頓住,只在我耳邊溫軟低語:“我怕,一覺醒來,身邊沒了你。”

一語驚心。

太驚心了,我反是一愣,眼中淚光閃閃,閃的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也不等我看清,打了個呵欠,“今兒的書真好看!”

“……”

福臨扯起被子,慵懶往後一躺,閉上眼睛。我獨自坐了半響,低頭去看福臨,他呼吸綿長均勻,已睡了過去。

心中頗幽怨,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看到他被子只拉到半腰間,終是怕他深夜着涼,便傾身過去,以右手抓起他的左手,再用他的左手抓起被子,将被子悄悄拉到他胸口。

我看着他胸口處明黃的寝衣,忽而屏住呼吸,悄然湊上去聽他的心跳。萬籁俱寂中,像是一根弦,在撥弄着。聽着,聽着,并未察覺右手已被他輕輕握住。

想起五歲那年,溜入父王與母後的寝宮,不期然看到榻上父王與母後相擁而眠的情形。

那時的我身為尊貴的龍公主,又被父王母後寵愛,嬌憨霸道,連睡覺都是四仰八叉,一張大床恣情随性慣了,很是不能理解兩人擠在一處睡覺的妙處。後來問母後,母後紅透臉,只是道:“吟兒長大,有了自己的夫君,便能明白。”

……

我擡眼去看福臨,他睡得正沉。

我輕咬住唇角,小心翼翼窩在他胸口。候了片刻,福臨毫無動靜,方又往他懷中湊了湊。

……

明知福臨沒有感知,我還是弓起身子,将自己縮到最小,只悄悄靠在他懷裏。聽着他的心跳聲,緩緩入睡。

夢裏是春日暖煦,花開滿地,中聖不知何處冒出來了,穿一身獵獵紅衣,笑得流光溢彩。

我驚愕地望着他,說不出話。

他忽然走上前,低了眼眸在我耳邊輕語:“傻瓜。”

這聲音如此逼真,恍若真的在耳畔,我一陣驚喜,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動地,只能喚出他的名字:“中聖!”

中聖低頭朝我笑,笑着笑着,忽而成了福臨的模樣,穿妥帖的龍袍,他湊上前來,似是要吻我的眉心。

我心中微亂,正要喚出他的名字,卻是一個遙遠的聲音傳來:“皇上,該早朝了。”

四周景致陡然渙散,我驀地睜眼,便見周圍青光漫漫,天色已是微亮。而福臨與我手指緊握,他正半壓在我身上,似是要吻我的眉心,卻又只是那麽近近地望着我,不動作,也不遠離。

他眸色烏黑幽深,深不可測。

有些清晨的涼意湧入,他定定地,難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一時迷怔,還未說話,帳子外吳良輔又輕輕道:“皇上——”

不等吳良輔話說完,福臨驀地起身,抽了手,自個兒掀帳子下了床。明黃的帳子一陣搖曳,又飄然合上。我靜靜躺着,尚在夢靥中回不過神,便聽帳外“哐啷”一聲脆響。

驚醒了一些冷冽的青光。

“奴才該死!”

“的确該死!”福臨吐出四個字。

***

福臨仍往莊太後處請安,我依然陪同。石小寒似是吃得好,睡得好,整個人愈發活潑。博果爾近日喜歡上了慈寧宮的桂花糕,一日總要跑上兩三次。他見到石小寒自然沒好臉色,兩人鬥嘴小動手都屬尋常,但莊太後擔待着,于是慈寧宮熱鬧不少。多爾衮的胞弟豫親王多铎,終是在福臨的堅持下,被削去親王頭銜,成了只擔虛職的郡王。

福臨與我之間仿佛也安穩如初,只是,還是不同了。福臨之前也總瞧着我出神,但眼中憐惜多于琢磨;他近日瞧着我,神情寡淡,總是欲言又止,諸多探究。

這日石小寒來斯斯院中玩耍,手上拿了一面古鏡。我遠遠看見那古鏡背面鑲嵌的竟仿佛是天宮裏的《星辰八方圖》,正覺詫異,便見福臨自外而入。

福臨下了朝,習慣性來這裏找我。斯斯見他每日來一次,卻又從不多話,行過禮後便乖巧地陪在不遠處。石小寒近日規矩不少,雖然別扭,還是勉強請過安,方朝斯斯小聲道:“他每日都來你這裏麽?”

“你取過她手裏的鏡子,讓我瞧瞧。”我在他耳邊輕道。

福臨眉毛一挑,敏感道:“你看鏡子做什麽?”

“無妨,我不怕。”

福臨猶豫下,果然朝石小寒道:“你手中那鏡子取過來。”

石小寒不想斯斯沒答話,倒是福臨叫她,她神情驚訝,也有些歡喜,快步上前。不過幾日,她花盆底已穿的很是順溜。

福臨似是心有餘悸,拿過鏡子,只用背面朝向我,沒好氣道:“沒什麽好看的!看完了沒有?”

我白了他一眼,“我還沒看呢。”

那背面竟真是天宮的《星辰八方圖》!靜心觀看,星子浮動,各有軌跡……這鏡子不同尋常,如何會流落人間?我正不得其解,卻是石小寒好奇地小聲問:“你在同誰說話呢?”

“與你無關!”福臨白了石小寒一眼。

石小寒一惱,擡手便要奪回鏡子,福臨自是不肯,兩人争奪間,那鏡子猛然轉過來,鏡面朝向我。

鏡面反着光,亮的驚人!

剎那,我耳邊一聲盅雕嘶鳴,便見一只黑羽利目的盅雕從鏡中撲翅而出,向我襲來!

我避閃不疊,那盅雕已咬在我肩頭!四周天色陡暗,戾氣湧動,大風呼嘯。福臨察覺不對,下意識擡手拉我,卻被盅雕的羽翼撲開!

而那鏡中,一只接一只,旋風一般,不斷放出盅雕。這次盅雕來勢兇猛,像是早有準備,不僅襲擊我,但凡院中諸人,都被它們巨大的羽翼撲倒,而咬住我的那只盅雕,卻因我身上的披風,無法得逞。

我捂上耳朵,竭力不去聽那盅雕的嘶鳴聲,精神方集中了些,眼前視線一清。便見院子裏的人一面驚恐掙紮,一面嚎叫着四處亂看,似是不知發生了什麽,又都難逃魔掌,轉眼已有幾人被盅雕吸去魂魄,委頓在地。

福臨拔出腰間小刀,凜厲地揮退纏着他的一只盅雕,大步向我跑來,卻是石小寒吓得面無血色,一把抓住他,哭聲道:“怎麽了?為何會這樣!”

福臨恨恨瞧了她一眼,掙開她的手,即刻有一只盅雕咬在她肩頭,石小寒慘叫一聲,福臨氣急,只得一手将她握住,揮動匕首向那盅雕刺去!

那盅雕本就畏懼福臨,慌忙撲翅閃離。

而不遠處,斯斯已昏迷在地,吳良輔也跳躍躲閃,眼看被盅雕咬住魂魄。

這一切因我而起,天上的那個人,為了讓我消失,竟不惜違背原則,傷及無辜。

我慢慢站起身,向福臨看去。福臨慌亂中也看向我,焦急怒吼:“龍吟,小心頭上!”他扯着石小寒向我跑來!

我沒有答話,不論他這幾日為何對我心存疑慮,那都不重要了,我明白他對我的情意。

我微合了眼,緩緩握住頸間的司命神珠,念力驅動。

一股疾勁的風席卷,揚起我的披風,盤旋在低空的盅雕仿佛受到重擊,都躲閃慘叫,黑羽漫天飛落,遁地不見!

仍有不死心的盅雕妄想逆命,逆風襲向我,紛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擊回陰霾的天宇!

然而,以我虛弱的靈力,雖有足以逆轉乾坤的司命神珠在手,亦只能将盅雕的猛襲勉強制止,無法将它們送回淵池。相持片刻,我靈力不濟,便見盅雕回勢猛撲,我踉跄退開一步!

不及多想,我一手握緊司命神珠,一手解開披風的帶子,集中所有念力,彙成一個字:“收!”

披風迎風而起,驀然變大,包容天宇一般,将所有盅雕與陰霾包裹其中,瞬即成了一個包袱。

乾坤逆轉間,四周的疾風頓時消失,那包袱搖搖晃晃,飛回鏡中。鏡面光亮一寂。

時空停滞。

旋即,倒地的人次第轉醒,彼此茫然相視。天際又成了高遠的清朗,碧澄澄的天色,浮出閑逸的白色雲朵。

福臨驚醒,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他有驚喜,更有擔憂,煞白着臉眼看跑近我身前。一道太陽的光線穿過我虛薄的身體,烈火般灼燒,又冰刃般鋒利。

一道接一道的太陽光芒。

萬丈光芒傾散下來。

瞬即将我吞噬。

福臨的手從我身上生生穿過,他慘叫一聲,撲跪在地。我說不出話了,在虛無中閉上眼。

此身今已慣,再會永無期。唯有心頭戀,纏~綿至死時。

☆、劍魂

傾盡我所有靈力,司命神珠也只能用一次。

因而我一直等着,等着想要改變福臨與那烏雲珠的命運。

誰料想,終是半途幻滅。

命盤亂了,星辰變了,不知我的提前隕落,能不能換得福臨一生安逸無憂?

***

我在黑暗中慢慢醒來,周圍有一股濕潤的冷。風忽而大了,枝頭有樹葉子沙沙作響。我努力向上看去,便見滿樹的秋葉被風吹出一道縫隙,縫隙間,幽深的夜幕上挂了絕美的星子。葉子一搖一擺,星光便一明一滅。

“皇上,奴才親眼所見,主子娘娘是,是殁了……”

有人痛哭着,以頭搶地:“您都站了兩天,回去歇歇吧,奴才求您了,奴才給您磕頭了!”

我一驚回神,便見不遠處立着一個少年,明黃衣冠,英俊蒼白,正直直朝我所在方向望着,他的目光似是呆滞,又似是慢慢絕望,沉入了幽深冰涼的水底。

“你胡說,朕明明瞧見她化作一道白光藏進這樹裏頭了,她一定是怕外頭的光芒太烈,所以藏了起來……”

那少年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句,嗓子喑啞,像是幹涸的荒漠。那少年身後不遠處,有個藏青袍服的人正在用力磕頭,哭着道:“皇上,皇上,求您醒醒吧!求您回去歇着!”

我腦中木然,只那麽動彈不得。便見又一個淡粉袍服的少女,推開門外阻攔她的侍衛,硬生生闖進來,氣沖沖道:“不就是一面來歷不明的鏡子麽!你為何發這麽大的脾氣!你為何這麽要死要活的!”

明黃衣冠的少年聽到這聲音臉色驟冷,頭也未回,只從齒縫間吐出一個字:“滾。”

那少女眼中含淚,沖上前來拉他:“你回去吃飯!你回去睡覺!你回你的地方去!”

少年一把将她掙開:“滾!”

少女摔倒了,又爬起來拉少年:“你站在這顆死樹面前有鬼用處!你是瘋子,還是傻子!”

少年暴怒,一把掐住少女的脖子,惡狠狠道:“你最好盡快把你哥哥季昂找回來,否則,朕要你與她陪葬!”

他說話時,眼角有一滴淚落下來,手指顫抖。我看着一驚,不知為何,心口處撕心裂肺痛得抽搐。

那少女也哭了:“她是誰!你到底在為誰傷心!”

正此時,原本幽寂的院子內突然燈火通明,一衆人影急急忙忙闖進來,院內諸人紛紛伏跪:“太後吉祥!”

為首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美麗女子,容顏憔悴,神情還算鎮定,只是完全顧不上那些向她行禮的人。她徑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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