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福臨忽而轉身,扯起我上了太和殿旁的甬道。

一路滿是措手不及慌忙跪倒的禦前侍衛。

身後傳來吳良輔的驚呼聲:“皇,皇上!”

匍匐着文武百官的廣場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我整個人被風吹得飄搖不定,只瞧見身前方福臨明黃俊挺的背影,急匆匆而用力的腳步。

今天是他的親政大典,他沒有進太和殿——我腦中電光火石,驀地醒了一醒!

繞過太和殿,福臨已拉着我下了太和殿背後的漢白玉石階,來到中和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上。我用力往後撤身子,想掙開他的手!他瘋了麽!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他的表現,各地……藩王都在等着看他這個小皇帝的好戲,他這是在做什麽?親政大典上便臨陣脫逃麽?!

福臨毫不理會我,頭也不回,大步往前走。我被他拉得踉踉跄跄,腳下不穩。

“皇上,皇上您這是怎麽了?!”吳良輔小跑着跟上來,哽咽道:“今兒是您親政的大典啊!”

我皺着眉回頭,又是一驚,只見吳良輔緊跟在我們身後,而不遠處便是一大堆跟随而來的禦前侍衛,還有朝中重臣,都驚慌失措驚詫不已地尾随而來。

“皇上——”

吳良輔第二句話未出口,福臨一擡手掀了他頭上沉甸甸的寶冠,随意往遠處一擲!

那寶冠在天底下劃出一道弧摔在很遠處。

廣場上,抽冷氣聲,掩住了旌旗獵獵。很快,便是一片死人般的冷寂。所有人都驚呆,僵住。

福臨腳下不停,扯着我上了中和殿,繞過中和殿。

我說不出話,眼中滾燙,呆怔怔望着福臨。很長的一段路,天色暗下來,雪花零星飄落,繼而變大,紛紛揚揚。

穿過保和殿前的廣場,繞過保和殿,遠遠地便望見乾清門。

雪漸大了,視線很模糊,只看見福臨因為疾行,額角有汗,呼吸也顯得粗重了。我不再反抗,盡量跟随他,然而他步子太疾太大,我便一直磕磕絆絆。

一身風雪,闖入乾清宮。

福臨一口氣将我拖入西暖閣,将我往炕上一摔,卻沒松手。他俯下身來,死死盯着我。

他……盯着我?

他……看見我了?

我傻傻望着他,眼中醞釀許久的淚竟忘記落下來。

“這兩年你去了哪裏?!”福臨語調低啞,冷冷問出一句。

“今兒是你的親政大典……”

“你為何回來了,還一直躲着我?!”福臨低吼,眼中火星子迸濺。

不愧是屬火的,我兀自争辯:“親政大典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

福臨與我各說各的,一時間不能互相融入。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嘛!想你的時候,一個晚上輾轉,徹夜不眠!想你的時候,恨不得毀天滅地,只要能見你一面!”福臨語調一滞,已然哽咽:“真的很怕你再也不回來,真的後悔當日讓那人把你帶走……”

我看見他額上有雪花融化的冰涼水跡,他眼中火氣散盡,有滾燙晶瑩的水光,他……哭了?我登時手忙腳亂,淚一下掉落,慌忙要去替他擦淚,手卻從他臉上穿過去。

福臨臉色一白,似是擡手想抱我,手卻又無處可落。他慌亂而悲傷地瞧着我,生怕我再度消失一樣。

我驀地踮起腳,擡手環住他,用盡全力将他抱住。

剎那間,星辰逆行,一陣白光将福臨與我團團包圍中央,天河的風徐徐吹動。我能感受到福臨暖熱的胸膛,挺直的脊背,我用力将他抱緊:“福臨。”福臨一剎那震驚,下一刻也用力将我抱緊,他激動地渾身發抖,連連喚着:“龍吟,龍吟,龍吟……”

“我在,我一直都在,不要悲傷,不要絕望,我會一直都在……”

福臨手臂愈發用力,似是想要死死将我箍住,他哽咽道:“龍吟,再有天雷,咱們一起承受,不要再丢下我一個。”

我大恸,還未來得及答話,周身光芒一轉,我們又回到了乾清宮的西暖閣。我手下一空,福臨明明在我眼前,卻依然遠去,隔世,不可觸摸。

福臨再度一震,他看着他明明抱着我卻空空的手臂,怔怔許久,低語出聲:“這是,為何?”

我身上虛弱,喘了口氣,軟坐在榻上。

“移形咒”是瀾海“逆天禁術”的一種,可将形體暫且移至三界之外的天河。在天河,三界內的一切咒術消失,所以我們能片刻相擁。只是這短暫的片刻,卻要消耗我百年的靈力。而且,這種強行改變星辰軌跡的做法,王上必不會允許,一旦被他知曉,不知他會不會把我抓回天宮,關入紅蓮幽獄?

福臨半蹲在我身旁,握住我的手,擡起蒼白的面色:“龍吟,你不要再離開,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可是我——”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我很滿足。”福臨一笑,擡起我的手,捧在唇邊,輕輕吻着。

“福臨……”我哽咽不能語。

隔扇門陡然一響,旋即簾子一挑,有人徐步進來。

是誰能無需通報,便這麽闖入福臨的乾清宮?

我慌忙站起身,福臨皺緊眉頭,也站起身,澀聲叫了句:“皇額娘。”

☆、相擁

我慌忙站起身,福臨皺緊眉頭,也站起身,澀聲叫了句:“皇額娘。”

莊太後捧着被福臨抛下的寶冠,一步一步走進來,花盆底踩在地上,一片寂靜中,響亮驚人。

她的臉色,冷而沉。

她獨自一人,身後沒有帶蘇茉兒。

福臨不做聲将我擋在身後,微垂了臉:“兒臣知錯。”

“你在幹什麽?”莊太後冷冷問。

福臨凝眉不語。

“你要幹什麽?!”莊太後在福臨面前一步處停住,她眸光沉痛冰冷:“你究竟要幹什麽!”

我倒抽一口氣,從未見過莊太後這樣生氣的情形。

莊太後擡起手,一掌便要掴在福臨臉頰,嘴裏恨恨道:“你這個不争氣的——逆、子!”

福臨剎那臉色雪白,僵硬地一動不動。莊太後喘口氣,顫巍巍收回手:“打你,我的手都覺丢人!”

福臨震驚地抿緊唇角,身形微微發顫。

莊太後将手裏的寶冠往榻上一扔,面無表情道:“皇帝以後管好自己的東西,若弄丢了,可再沒人能替你找回來。”

話到後來,莊太後不知想到什麽,鐵青的臉色轉白,帶上虛弱。

福臨眸光也虛弱,望着他母親。

莊太後又道:“本宮方才下了旨,讓你舅舅即刻帶華寧進京——華寧一到,你們便完婚!”

“皇額娘!”福臨這才回過神,激動道:“皇額娘你不能這樣做!”

“也該找個女人管管你了!”莊太後漠然轉身。

福臨眼神亦冷淡下來,輕飄飄道:“失去十四叔,兒臣也很悲痛,但皇額娘為何将這一腔怨氣撒在兒臣頭上?是……兒臣将他害死的麽?”

莊太後身子一震,她胸口劇烈起伏,慢慢轉頭看向福臨:“你說什麽?”

“兒臣不娶吳克善的女兒。”

“你大膽!”莊太後怒斥:“你……攝政王屍骨未寒,你便要将他煞費苦心為你定下的親事推開,你對得起他麽!”

“若十四叔在,他必不會勉強兒臣娶一個兒臣不喜歡的人。”

“不喜歡的人?!”莊太後一臉驚詫:“娶一個喜歡的人能幫你穩住大清江山麽!能讓你皇位穩固麽!”

“在皇額娘心裏,除了大清與皇位,兒臣的感受竟一點都不重要麽!”福臨毫不退讓,争鋒相對。

莊太後深吸一口氣,她踉跄退開一步,死死盯着福臨。片刻,堅定道:“華寧,你非娶不可!”

莊太後冷哼一聲,快步離開。福臨猛然将炕桌掀翻,重重坐在榻上,大口喘着氣。吳良輔慌忙閃入,瞧見這副樣子,戰戰兢兢道:“皇上,您,您這是怎麽了?”

窗外天色沉悶,大雪飛卷。我立在福臨身側,此刻現出身形來,出聲道:“時辰不早,該用午膳了吧?”

吳良輔瞧見我,身上打了個顫,神情非悲非喜。他略一怔,下一刻跌跌撞撞跑出去。

重新放上炕桌,一碟一碟精致的菜肴端上來,福臨悶悶坐着,仿佛沒有胃口。我坐在福臨對面,倒是餓了,每日偷吃偷喝,根本吃不飽,當下美味佳肴在眼前……我贊嘆一聲,提起銀筷子!

專揀好看的吃,用筷子夾起一朵雕琢精美的蘿蔔花,這時心中燥熱煩悶,吃口這個正好涼一涼。還沒吃到嘴裏,福臨已擡手把我攔住:“你別吃這個。”

“咦,你不是在生氣麽?”我仍舊把那蘿蔔花放入口中,笑的兼容并包:“你不吃更好,這一桌全是我的。”

福臨氣悶,索性不管了,雙手環臂只是瞧着我。

我剛嚼了兩口,登時察覺不對——

“噗!”

将那“蘿蔔花”吐在面前的空碗裏,福臨眼疾手快拿起茶水喂到我嘴邊:“快用茶漱漱口。”

我就着他的手漱完口,食指顫顫指着那“蘿蔔花”:“這,這怎麽一股葷味兒!”

“這本來便是葷食,禦膳房的廚子巧手做出花的形狀來。哼,讓你別吃,還偏要吃。”

我此番下界,酸甜苦辣不忌,卻是不吃葷。我詫異道:“你知曉我不吃葷腥?”

福臨把茶盞放回他手邊。我又問:“你何時……能看見我的?很久了麽?為何明明瞧見了,還總裝作沒看見?!”

“那你何時回來的?為何回來了,卻不肯現身見我?”

“這……”我重提筷子,岔開話題:“這桌子菜肴葷素不分吶!哪些是素的?很餓!”

“你還有心情吃?”福臨白了我一眼。

“為何沒心情吃?”我掃視一桌華麗堂皇的吃食,摸了摸肚子,抱怨句:“自你住進棠苑,我便沒吃飽過。”

“……”福臨再度白了我一眼:“那我晚上還沒睡好過呢。”

“……那你盡快搬回乾清宮,你在棠苑我也不舒坦。”

福臨一臉不悅:“你就這麽嫌棄我?”

見福臨臉色變了,我少不得放低語調,卻依然誠實道:“也不是非常嫌棄……只是有點……”

福臨眉峰一挑,靜靜望着我,方才松了一下的氣氛又重新凝固。我盯着桌子,眼神缭亂,尋思該如何打破僵滞。福臨已一本正經道:“我自然要搬回乾清宮,今兒便搬回來。”

我隐約失落,卻揚起臉朝他一笑:“這才對,你身為天子,不管怎樣,今日在太和殿前舉止失态,很是不對。”

福臨無視我的話,徑自道:“你也搬過來。”

“……這不好……”我尋思,我還是自個兒在棠苑自在。

“這、很、好!”福臨第三次白了我一眼,将幾只碟子換到我面前:“吃吧,這些是素菜。”

我猛吃了幾口,也沒嘗出味道,不那麽餓了,一擡眼才發現福臨手撐在桌上,只是瞧着我,并不吃。窗外的白雪紛紛落着,照入清涼的白光,福臨的容顏清俊,烏眸認真而柔和,嘴角輕抿着。見我看他,他驀地轉開臉,看向窗外。

雪色映入他眸子,清亮的白,沉抑着複雜而落寞的情懷。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亦不想去打破這一片相對而坐的溫柔與沉默。倒是福臨嘴角陡然揚起,看向我捧腹大笑起來:“你那天紅紅的臉蛋,還真不錯!”

我先一怔,繼而大囧!原來那天,他笑得那麽不矜持,是在笑我?原來那樣久之前他已經看到我了?!我也想到自己當日那誇張的妝容,禁不住又羞又惱!偏福臨又笑趴下了,只是“哈哈”大笑着。

“……”我窘得抓狂,很想哀嚎一聲,然而我畢竟是個沉斂的人啊,自在天宮長大後,從未做出過有礙斯文的舉動……當下,一惱之下丢了筷子,下了榻便往外走——

福臨快手把我拉住,忍俊不禁:“去哪兒?”

“回棠苑!”

“別走!”福臨坐直了身子,忽而壓低了聲音,笑意全無,只是認真:“我喜歡看你吃飯的樣子。”

“……只看我吃,你怎麽不吃?”我沒好氣道。

福臨不語,他也下了榻,來到我身後。雖然我們無法碰觸,但他身上那一股熱度,還是讓我身子輕顫,緊張而不安。我下意識往前走,福臨忽而擡手環在我腰間——從身後将我輕輕擁住,他輕低了頭,在我耳邊道:“龍吟,別走。”

他的聲音,溫柔到心碎,像是個依戀着你的任性的孤單的孩子,仿佛這世間只剩下他一個了,要你和他做伴。我眼中忽而一燙,便不忍心從他手臂上穿過,只是那麽僵僵地站着。

“龍吟,不要再離開我。”福臨又道,他臉頰輕貼着我的臉頰,長睫輕顫,透亮的眸子有一股柔軟的濕意。我驚覺,他個子已比我高出了很多呢。

該是個大人了……

我驀然仰起臉看他,埋怨句:“你傻呀!”

福臨臉頰撤離幾分,眼睛一眯,俊眉一挑,悶悶望着我。

“你早能看到我,也該知道我今非昔比,根本不怕那軒轅鏡了!怎麽還能把今天親政大典的事給搞砸了呢?!”我痛心道。

“……誰知道你今非昔比之後,體質到底如何,怕不怕那軒轅鏡呢!”福臨松了手,幾分幽怨地望向我:“你若是早些現身,今兒這事怕也不會鬧成這般。”

“……”我一噎,他竟又怪在我頭上了……我來回踱着步子,焦躁不安:“得趕緊補救,有沒有法子讓時光倒流?”

福臨好整以暇坐在榻上吃着小菜,此時“嗤”地笑出來。

“你笑什麽?”我這才發現他竟開始吃東西,不滿道:“你還有心情吃東西?”

“我為何沒心情吃?”福臨抿嘴笑:“我勸你別想着讓時光倒流,即便倒流了,我那時還會拉着你離開那兒的。”

“……你傻呀——”

“也許是吧,但讓我選,我還是選拉你離開,此刻和你面對面坐在這兒用午膳。”福臨拉我在他對面坐下。

我怔忪說不出話。倒是福臨又嘆了口氣:“但,皇額娘逼我成親,這代價也太大了些。”

福臨将手中筷子又放下了,回頭喚:“吳良輔。”吳良輔埋頭進來,悄然打量福臨與我一眼,福臨吩咐道:“傳旨下去,午後大朝,晚間夜宴照常進行。”

我聽着舒了口氣,看福臨這般應對自如,他心中自是有打算了。吳良輔躬身退下。暖閣只剩下福臨與我,他朝我一笑:“可以吃了麽?”

我□□一笑,溫文爾雅道:“請用。”

福臨去了前朝。我在乾清宮替他整理書紙,不小心在書架上碰落了一只錦盒,打開一看,裏頭卻是幅畫——

畫上女子,坐在妝鏡前,指尖一抹胭脂,正在塗臉。這畫原本意境極美,然而不知為何沾染水跡,便皺巴巴的。

我細細瞧了許久,猛然想起,這便是當日福臨笑噴的那張,後來被多爾衮瞧見,還勸誡福臨不能後宮專寵。

哦,原來他那日臨帖是假,畫畫是真……他那時便已看到我了,為何呢?他看到我,卻從未說出口,怕我不肯留下麽?然而,他既能看到我,那我在他身邊的舉動,他都能看到了?

我将畫收起,貼心放在胸口,心內便是一股溫柔酸澀的飽脹。吳良輔伺候我用了晚膳,幾番提醒:“主子,您千萬別走,您要是走了,奴才這腦袋要落地了!”

不等我說話,他已跪下了:“當日是奴才自作主張勸主子離開皇上,主子別往心裏去,奴才以後再也不幹這事兒了!”

想起當日悲怆,便覺此刻幸福如夢似幻,我愣了一會兒,方道:“你起身吧,你也是為福臨好,我明白。”

吳良輔仍是重重磕了頭,才起身。他咧嘴一笑:“主子的好,奴才都記着。”

我被他逗樂,也笑了笑:“我沒什麽好的。你倒是記着福臨的好,用心伺候他便是了。”吳良輔連忙答應,我轉臉看窗外飛雪連天,似是沒有結束之征兆,便道:“你拿件厚衣服去保和殿,瞧你主子要不要穿。”

吳良輔頗遲疑:“可皇上命奴才不可離開主子娘娘您——”

“我在這兒等他回來,不走。”我舉手做對天發誓狀。

吳良輔這才一喜:“喳。”

吳良輔走了沒多久,我方坐下來,便見一個黑影驀地出現在房內,卻是季昂。

☆、相逢

看見季昂,我詫異也不詫異。不知為何,總覺我默默陪在福臨身邊,倒是季昂無聲陪着我一般。我這邊每有動靜,他都能及時出現。久了,倒也習慣。

只是沒想到,我在天宮不經意結識的這個朋友,竟會如此細心相伴。當下,我請季昂坐,笑句:“你這樣頻繁的下屆,王上知道了,不會責怪麽?”

季昂淡淡垂下眼眸,接過我遞來的茶:“這是我的事。”

他說話向來冷淡而直接,我也不往心裏去,在他身邊坐下了。

季昂瞧了我一眼,随即漫不經心打量着暖閣內的陳設:“你今日心情不錯。”

“有……麽?”我一怔,然而想起福臨,心中總是悲喜難言:“福臨今日親政大典上出了岔子,其實頗為擔憂。”

“你一定要留在他身邊,其實早已将他與你的命運改變,以後不論發生什麽,你都該心中有所準備。”

季昂這一番話說的冷定而淡漠,卻若有玄機,我心中倍感迷茫,卻也驀地一緊。我艱難地問:“是我害了他麽?”

“你只關心他,一點都不關心自己麽?”

“……我忘了。”我讪讪一笑,垂下臉,擡腳輕踢着地面,月白色裙擺飄飄揚揚的。不覺輕嘆:“我便是這樣了,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只要福臨好,我便會好。”

季昂驀地将茶盞往桌上一擱,站起了身。我詫異看去,他一向寂靜無聲的眸子裏,隐約有些不耐。我也站起身:“要走了?”

季昂沒有回頭,只道:“你與他休戚相關,你若不好,他也不會好。”

“……多謝提醒。”聽出季昂話語中異常的冷淡,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在他出門前,最後問:“為何福臨能看見我?”

“紅蓮是他的圖騰,你将他贈你的紅蓮墜戴上,便等于在你身上落下他的印記,他想不看到你都難。”

原來如此,我不做聲摸向自己耳下,那紅蓮墜搖曳出紅色暖熱的光芒,像一股溫暖的源泉源源不斷地溫暖着我……原來那日我在妝鏡前,福臨闖入棠苑,他便已看到我了,他竟一直未出聲……待我回過神,眼前空蕩蕩的,早已不見季昂的蹤影。

聽着窗外落雪聲,胡思亂想着,漸入夢境。正睡得恍惚,便聽耳畔福臨輕柔的話語:“起來去床上睡,床上舒服。”

迷蒙中睜眼,瞧見福臨凍得泛紅的臉頰,他身上有雪,被屋內熱氣一侵,便融成濕漉漉的水珠。他俯身看我,忽而一笑:“看你睡的紅光滿面,姿容嬌媚……”

我以手撐床,想坐起身,怎奈這一覺睡得身上發軟,便也沒什麽力氣,手臂一軟,又躺了回去。福臨本欲拉我一把的,眸子卻忽而一亮,又一凝,定定落在我頸間——

我詫異地朝頸上看去,哦,因為屋內熱,睡覺時便将領口的盤扣解開了,饒是如此,身上還有汗意呢。剛剛這一動作,領口衣裳不小心掀開,便露出白淨的脖子來。然,不知福臨看什麽看的入神?我不解地出聲:“你看什麽吶?”

福臨眼神一醒,他迅速直起身,轉身背對我。

“你怎麽了?”我又問,他方才回來時,看起來心情不錯,今晚的事應當進行的比較順利。

福臨“咳”了聲,擡手扯了扯他自己的領口,慢慢道:“這屋子裏頭太熱。”他又往外走:“吳良輔,熱水備好了麽?”

他似有些慌亂,不等外頭吳良輔答應,已自個兒走了出去。我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并無不妥處,他剛才是怎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等他回來問問。而福臨今日沐浴卻比平常慢些,我也不知打了多少呵欠,他方慢吞吞進來。瞧見我沒睡,他似乎有些神情複雜:“你還沒睡……方才不是困得很麽?”

“被你叫醒了。”我走到他面前,圍着他上下看了一番,他沐浴過後自是一身清爽利落,仿佛也鎮定不少。然,我好奇道:“你方才是怎麽了?有事麽?”

“……沒事,在宴會上飲了些酒,咳,便……有些失态。”福臨快速從我身邊繞過,向床榻走去。床上被子攤開,正鋪了一半,我快步上前,彎身去鋪被子,一面道:“你且去一邊坐會兒,馬上好。”

福臨悶悶答應了聲,卻依舊在床邊站着——不幫忙,也不說話,只那麽盯着我,杵着不動。我奇了,不由道:“你今兒到底怎麽了?”福臨驀地轉開臉,不再看我,他眼神有些躲閃,臉頰卻紅撲撲的。

我将被子鋪好:“傳太醫給你看看吧?我看你臉色不大正常。”福臨一怔,這才出聲:“我沒事,就是……突然想起折子還沒看完……我先去看折子,你睡吧。”

“……”

這麽晚還去看奏折?我正要阻攔,福臨已一打簾子,出了暖閣。他這孩子,今晚恁地古怪,似……在躲着我?

我想不明白,等了他許久,他一直沒回來,便拉開被子躺下,慢慢睡着了。隐約聽到身邊有響動,輕手輕腳的,心中明白是福臨,想睜眼看看,但實在困倦——

眉心忽而一熱,像是有灼熱的氣息噴薄,這種感覺仿佛熟悉,我努力把眼張開一道縫,卻是福臨紅潤的嘴唇悄然落在我眉心——

雖無觸感,我還是一陣緊張,不由緊緊閉上眼,繃緊身子。睡意霎時消散,整個人都清醒了。

福臨又望了我片刻,方才躺回他被子裏,聽他翻身許久,直至深夜,方漸漸入睡。而我聽了一夜落雪,竟再也睡不着。

***

福臨與莊太後因為大婚的事鬧僵,兩人均不肯讓步。我苦口婆心勸了一遍又一遍,福臨不僅不領情,反倒是下定決心了:“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多費口舌!”

“即便不是她,你還是會娶旁的人,那又何苦跟太後過不去——”

福臨将手裏的奏折一合,扔在一旁,朝侯在遠處的吳良輔道:“倒盞熱茶來。”

我停下自己正在說着的話,瞧着福臨手邊剛剛倒好的熱茶,提醒道:“茶在你面前放着呢!”

吳良輔聽了我的話,舒口氣,便只遠遠站着。福臨卻是朝吳良輔低吼:“讓你倒茶,磨蹭什麽!”吳良輔打了個顫,連忙又上前倒了盞茶,恭恭敬敬捧給福臨。

福臨不接,瞅了我一眼,道:“給你主子喝!”

吳良輔與我面面相觑,他的主子,不就是福臨麽?到底還是吳良輔機靈些,他略一頓,連忙将茶捧到我面前。

我一怔,詫異道:“做什麽?”

“說了那麽久的話,還不渴麽?”福臨幽幽道。

我一噎。

福臨又道:“喝完了繼續說,我洗耳恭聽。”

“……”我讪讪一笑,接過茶,一口氣喝了半盞,還是福臨貼心,說了這許久的話,我是渴了。然而,喝完之後我也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我明白福臨不願成親,一定是因為我。但他怎麽就不明白,我永遠沒辦法做他的妻子,他注定會有別的女人,而且不止一個。

福臨見我不再說話,便埋頭繼續批閱奏折,沉着臉色。我瞧了許久,默然走開。雪是停了,可紫禁城內結冰凝霜,一片銀裝素裹,被陽光照耀,清亮寒涼。我在屋頂躺下,摸出玉排簫,久違地吹出一支曲子來。

福臨呵,你當我果真願意你娶別的女人麽?但,我又能怎樣呢?

過了元宵節沒多久,便是福臨生辰,也是大清國普天同慶的萬壽節。這日福臨很是忙碌,先在太和殿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賀,将他們的賀禮一件一件看過來,舉行國宴;而後又在乾清宮接受他諸位妃嫔的跪拜,接受賀禮;他又前往慈寧宮拜謝莊太後,一直到晚間,還要與他的諸位妃嫔共用晚膳。

所幸福臨妃嫔不多,他下午方空了些,一進門,便把他自己往椅子裏一扔,疲倦地抱怨:“到底是朕的‘生辰’,還是‘忌辰’!怎麽這樣多的事,朕一點自由都沒有!”

吳良輔唬得慘白了臉:“皇上,這話不吉利,你可別再說了!”

福臨悶悶白了吳良輔一眼:“你主子呢?”

吳良輔也四處打量一眼,沒瞧見我,便道:“主子方才說要去阿哥所看小阿哥,想是去了。”

我正在窗下站着,只是摘了那紅蓮墜,福臨便果真看不見我了。我也不知為何,方才瞧見平安她們幾個來拜見福臨,心內既是羨慕,卻又是歉疚,不覺便把那耳墜摘了。

今兒是福臨生辰,福臨還是和她們在一起的好。

卻是福臨聽到吳良輔的話,神情驀然一靜,久久出神。

吳良輔悄然打量福臨,大着膽子道:“皇上,奴才瞧主子娘娘很喜歡孩子,皇上不妨盡早讓主子入宮,主子盡早為皇上生個小阿哥……這可是皆大歡喜的事喲!”

福臨聽着,眉宇略舒展,然而下一刻,他又沉了臉,一腳踹在吳良輔腿上,直踹的吳良輔雲裏霧裏,一個踉跄!

“以後這話不可亂說,尤其不能在龍吟面前提起!”福臨沉聲道。吳良輔一頭霧水,卻連忙跪下,顫聲道:“奴才再也不敢說了,皇上息怒。”

福臨也沒再責罵,反輕嘆口氣,望向窗外遙遠的天空:“吳良輔,你說朕身為天子,為何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決定?”

“……這,這……”

福臨徑自起身:“走,去阿哥所。”

***

福臨将我從阿哥所拽出來時,并沒有多言。可到了天色昏暗的晚膳時間,吳良輔仍沒回來,自然也沒送飯給我——福臨不會只記得他的美人,把我忘了吧?

我正餓得在乾清宮內踱步,哀怨連連,卻是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吐出口氣,一轉身,回來的卻是福臨。

“你,你不是在慈寧宮?你不是和平安她們在一起麽?”我滿目詫異,正要諄諄教誨:“你不該這時候亂跑——”

福臨無視我,高聲道:“吳良輔,你死哪兒去了!”

吳良輔已捧了衣服鞋子匆匆跑進來。他二人都不理我,吳良輔一面抹着汗,一面利落地伺候福臨更衣。福臨很快換上一身素簡的玉色錦袍,民間常有的灰色皂靴。雖是衣衫普通,仍掩不住一身貴氣,看着很是玉樹臨風。

“這是……”我話音未落,福臨已打量我一番,點頭道:“你這般倒是可以。”

我一陣困惑,福臨已拉着我風一樣出了乾清宮。直到在馬車上坐下,他才笑呵呵解釋:“今夜微服出巡。”

……我欲言又止,他出巡,我自能保他安全,然莊太後這裏,要怎麽說的過去?

“你有話要說?”福臨不住打開簾子往外看,很是興奮。

這片刻的自由自在,不知他期待了多久呢……我直覺此時不該提到“莊太後”讓他掃興,便搪塞道:“你該加件披風,這外頭冷,不比宮裏。”

福臨輕笑出聲:“我不怕冷,倒是你,手整日冰涼的,像是在雪堆裏長大,從來沒暖過一樣。”

“我……”我不知從何說起,我确實在雪堆裏長大的,朔宮的冰雪,終年不化。

福臨又一笑,穩穩地安慰我:“我向皇額娘告了假,她知道我出宮的事,你放心吧!”

“……”看來我這點心事,一點都瞞不了福臨。他既這麽說了,我便也不再追究,與福臨一樣興致勃勃,滿是期待。到人間這樣久,便一直住在紫禁城,倒是甚少出來。

雖已入夜,但因是萬壽節,城內燈火通明,各色小吃,雜戲玩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福臨與我手拉着手穿行在人群裏,平凡的氣息将我們淹沒,我們仿佛也成了天下那最普通的一對,有說有笑,遇到好玩的便停下——

更多的是遇到好吃的,我便雙眸凝睇,再也走不動了——其實我後來細細回想,自幼年起,我便是個很貪吃的人,愛吃也算是我的本性。

福臨今兒腰包裏帶了碎銀子,便更加不理會吳良輔。他帶着我一路走走停停,吃吃喝喝。可恨的是,福臨一面讓我多吃,一面還要嘲笑我的“肚量”。

我憤憤地以白眼看他,他依舊“我行我素”。當下,吃完一小籠熱騰騰的湯包,飽的七葷八素,便任由福臨拉着我向前方走去。

漸走,四周安靜下來,人也少了。

人煙蕭疏的夜色,冬日的清寒,然,我望着福臨,心內便覺安穩,于是默默跟在他身後,什麽都不問。這天地間的景致,難得只屬于我們兩個。

不遠處的河畔,一聲嘶鳴,一朵煙花陡然騰空,在夜幕綻出絢爛的花朵!繼而又是一簇亮光直沖天際,化作漫天星子灑落!星光下,這冬日冷夜,也璀璨明亮起來。

我看得呆住,震驚不能語,便只顧仰頭看天上那次第綻放的花朵,絲毫沒有察覺福臨已松了我的手,快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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