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陳明葛沒走, 跟徐子束說完事之後,又和付菱青通話報備, 才回到二樓的隔間, 他還要連夜觀察付燼的情況, 二十四小時之後再做一遍檢查, 之後三天還要看各類指标回歸安全值才會離開,往後的一段時間也還要定期檢查。
鐘遠螢盯着付燼輸液, 省得他又搞小動作,“你看你,整這麽一出, 二十小時不能進食,之後一段時間也只能吃簡單的流食。”
付燼低垂眉眼, 一副認錯, 乖乖聽話的模樣。
鐘遠螢一板一眼地繼續念叨:“還有一生病就鎖門不讓進是什麽習慣?”
外面的徐子束幸災樂禍地觀摩,一臉“祖宗也挨訓,真是活久見”的表情。
趁鐘遠螢不注意, 付燼斜睨一眼過去, 徐子束才麻利地滾了。
鐘遠螢:“聽陳醫生的意思,那個葉陀羅堿沒有半點好處, 對神經損害還大, 你為什麽要吃它。”
付燼抿了抿唇,沒說話。
鐘遠螢看着他,也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想吃。”
“為什麽想吃。”
他又不吭聲。
“這藥又不是糖, 哪能想吃就吃,”鐘遠螢問他,“你經常吃嗎?”
付燼用手指纏了兩圈輸液軟管,倒是沒掐着,很快又松開,“沒有經常吃,身體狀況好的話,一個月可以吃兩次,不然頂多只能吃一次。”
鐘遠螢算是弄明白了:“所以你還是想要吃對吧。”
付燼扯了扯被子,蓋過半張臉,只餘下一雙低垂的眼,也沒否認,隔着被子悶聲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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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模樣讓鐘遠螢心頭一軟,她好聲好氣地勸道:“那怎麽能不吃呢?”
付燼眸光微動,眉心微蹙,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鐘遠螢怕他悶着,把被子扯下了些,只蓋到他的肩膀,露出線條流暢的下巴和清晰利落的喉結。
她之前還是想得太簡單,以為付燼能輕而易舉放下失戀的事。
也許他早發現喬覓雪不對勁,但為了維持這段感情,選擇回避性的相信,所以那天他得知真相,才沒那麽大的反應,或許早有心理準備。
陳明葛說那藥有致幻的幾率,而前面付燼見到她,親昵呓語,之後又問是不是幻覺,說明他還念着喬覓雪。
以這種極端的方式,編織一段幻夢。
鑒于付燼對這件事情緒波動這麽大,鐘遠螢也不敢像上回那樣提及,左思右想還是認為讓他轉移注意力更好,于是說:“要不然這樣吧,你再想吃葉陀羅堿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
她頓了頓,思索着自己能做些什麽,遲疑地給出一個征求答案,“我給你做點吃的?”
“嗯。”
付燼眼尾輕勾,克制地壓下長睫,遮掩住眼眸些微的星亮。
——
之後一段時間,鐘遠螢有空都會來看付燼。
其實本質是盯着他,因為他不太配合檢查和吃藥。
每次鐘遠螢一來,付燼便表情收斂,又偏生長了一副乖巧幹淨的模樣,往被子裏縮了縮,只露出一雙低垂的眼,眼眸如黑色玻璃球般剔透,就使人徒然生出一種讓他受了委屈的心疼感。
鐘遠螢于心不忍地說:“真的還要再做檢查嗎?”
徐子束都服了:“別信他,他就在你面前這樣。”
這位祖宗,哦,不是,這位影帝明明前面還冷聲叫他們滾遠點,這會兒倒是把自己裝成小委屈。
徐子束暗罵,所謂狼狗,在別人面前都是狼,一到鐘遠螢面前就裝狗,還他媽裝得又奶又乖。
鐘遠螢聽他這麽說,倒也沒多想,畢竟付燼從小在她這裏就特別聽話。
她下意識看向那半開半掩的檢查室,裏面的醫生護士正在戴手套,付燼背對門口坐在床上,兩指勾着衣擺将衣服脫下,露出大片白淨的皮膚,肩寬腰窄,後背微弓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從肩胛骨到勁腰線條流暢分明。
性感又禁欲,因為氣質幹淨,又糅合着幾分少年感。
鐘遠螢正要收回視線,便看見醫生哪怕帶了兩層手套,盡量減少對付燼的觸碰,他仍舊咬緊牙關,身體僵硬,排斥之意明顯。
付燼不喜歡被人觸碰。
近兩個小時的檢查,陳明葛才走出來說:“他這段時間恢複不錯,除了流質的東西之外,還能吃點其他東西了。”
鐘遠螢點了點頭。
剩下的護士陸續出來,而後同陳明葛離開,徐子束看了眼房間,對鐘遠螢說:“我還有急事要處理,麻煩你照看下他?”
“好。”
鐘遠螢走進房間,看見付燼下颌收緊,冒出的薄汗打濕鬓角,上半身還沒來得及套上衣服。
見他不太舒服,鐘遠螢正想詢問,一件棉質的白色長袖迎面蓋來,她的視線被遮住,鼻息之間俱是他幹淨清冽的味道。
她沒動手扯下來,只靜靜等待着,便聽見付燼拿起一旁備用的垃圾桶幹嘔。
動靜很小,他甚至連聲音壓制下去,弄得眼睛都泛了紅。
許久後,沒了聲音,她才問:“好了嗎?”
他低悶地“嗯”了聲。
鐘遠螢把蓋在臉上的衣服扯下遞給他,而後別開眼。
付燼穿好後,靠着枕頭說:“好了。”
鐘遠螢轉過頭來,一眼看見他衣服心口的地方有個口紅印。
“......”
白色的衣服襯得口紅印異常顯眼。
鐘遠螢面不改色地想自己今天塗的是什麽顏色。
“............”
啊,正紅色。
今天為什麽要塗這麽紅的顏色!!!
也許她的目光太過實質化,付燼順着低頭看了眼,然後眉梢輕擡了下,慢慢揚起頭,若有似無地看向她的紅唇。
“......”鐘遠螢說,“你的衣服在哪,我幫你拿,你重新換一件,這件我洗幹淨再給你。”
付燼身體往下靠了靠,耷拉着腦袋,生動形象地表達出精疲力盡得連換衣服力氣都沒有的深意。
鐘遠螢抽了兩張濕紙巾,“要不我試看能不能幫你擦幹淨?”
“比起暈成一朵大紅花,”付燼的嗓子還是不太舒服,有些發沙,“還是這個好。”
鐘遠螢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陳醫生說你可以吃點別的東西了,我下去給你煮點銀耳雪梨吧。”給他潤潤喉,也許會舒服點,而且他喜歡吃甜食。
鐘遠螢走出房門,房間裏只剩下付燼。
他低下頭,視線定格在心口的吻痕上,終于忍不住攥緊拳頭,渾身顫栗,好似那是個紅色烙印,穿過衣服和軀幹,直接熨燙到他的心髒。
他修長的手指觸及吻印,漆沉的眸底也映入一片紅色。
良久後,空蕩的房間裏響起突兀詭異的低笑聲。
——
徐子束開車送陳明葛回去,但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道路堵得水洩不通,喇叭聲此起彼伏,夾雜着各種煩亂的聲音,讓人容易心煩氣躁。
什麽樣的音樂在這樣的環境下都像平添一段噪音,徐子束把車內音樂關掉,轉頭問陳明葛:“這裏沒有別人,說實話,阿燼現在到底怎麽樣?”
他沒讓司機送陳明葛的原因也在于此,想問問清楚。
陳明葛實話實說:“這段時間只是身體方面恢複得還行。”
他的意思很明顯。
狹小的車內,氣氛一下凝固起來。
徐子束把着方向盤,煩亂地擰起眉頭。
見過太多次徐子束為付燼操心擔憂的樣子,感情上遠遠超過助理的身份,這讓陳明葛有些費解。
左右現在被困在路上,随意開口問些什麽,好像都能以打發時間作為理由,陳明葛一邊看着手上的報告文件,一邊半開玩笑地說:“你和付燼不是失散多年的表兄弟吧?”
“我倒也想,”徐子束手肘抵在窗邊,拇指按了按太陽穴,“這輩子是不行了,下輩子努力讓他叫我大哥。”
其他人不明白,徐子束自己清楚這個助理的位置是怎麽來的,當初他來應聘付燼助理的職位被人罵做癡人說夢,他也懂得沒有半分可能。
那時是他最低谷困難的時候,任何人都能踩上一腳,上司拉他來頂黑鍋,使得他被全行業拉黑,家裏的姐姐重病在床,他連醫療費都湊不夠。
聽說付家小少爺助理的工資極高,徐子束被逼入絕境,只能沒報希望地去應聘,絕望又無力,焦慮到連夜失眠,惡心幹嘔。
結果付燼連簡歷都沒看,只掃了徐子束一眼,就定下了他,還幫他付了所有的醫療費,卻只淡淡地說:“你先把家裏的事處理好再來上班,我只是不想要一天到晚都在分心的助理而已。”
後來徐子束問付燼為什麽會選他。
付燼淡漠地說:“你當時的眼神,我也有過。”
灰暗,絕望。
只不過付燼選擇被深淵活埋,而徐子束選擇朝着那一抹微弱的生機走進一步,後者更值得一個機會。
慢慢地相處下來,徐子束對付燼亦兄弟亦朋友的感情遠遠超出感激之情。
徐子束發現付燼不是如面上表現的那麽自私自大只顧自己的冷漠模樣,他只是以此為盾牌,将其他人隔出自己的世界。
比起傷害和要求他在意的人,付燼會選擇傷害和放棄自己。
......
陳明葛見徐子束沒有要交心的意思,便沒有再多問什麽,與此同時,付菱青打來一個電話。【公/衆/號:xnttaa】
付菱青:“我看到你發來的電子報告,和上次相比,指标怎麽波動這麽大。”
陳明葛揉了揉眉頭,說:“身體上的指标趨于平穩,你說的是精神方面的吧,反正你們也不聽我的保守方案,姜斐悅的應激方案賭的成分太高,指标波動當然大。”
付菱青沉默許久,才說:“總比一直停在高危線上好,阿燼已經病得太久了。”
——
十點鐘的夜晚處于喧嚣與寂靜的過渡時段,星月低垂,晚風輕撫。
鐘遠螢彎腰在玄關處換鞋,落在她後背的目光幾乎化成實體。
她回過頭,對上他安靜漆暗的眼,心頭的情緒驀然發酵。
小時候她無數次要出門去玩,只要鐘歷高和付菱青不在,她就把他丢在家裏,命令他不許跟着。
他便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小小一個,幾乎要被沙發遮擋完,只歪着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離開的動作。
因為幼稚又別扭的賭氣作祟,她從未回頭看他一眼。
而現在,高大的他不再因為沙發的寬長而顯得稚小,目光卻同樣看着她離開的動作,一點點黯淡下來。
客廳又大又空,頂燈十足明亮,落地窗的遠處是一幅萬家燈火的畫卷,他卻顯得如此孤寂,微弓的頸線也隐隐透露着消沉頹然。
不知怎麽的,這一刻不想讓他這麽待着。
鐘遠螢想,要不然再留一下,晚點沒地鐵就打車回去。
她還沒脫下鞋子,張了張口,腦子還在運轉着找個合适的理由,付燼已經起身朝她走來。
他逆着光,身影慢慢籠罩住她。
付燼伸出手環住她,彎下/身子,低頭靠近她的耳邊,卻一點沒碰到她。
低沉的嗓音帶着他清冽的氣息,落入她的耳中,掃過她的頸脖。
“我想吃藥了。”
他給她一個理由。
靜谧的環境裏,放大了蠱惑的作用。
鐘遠螢怔了怔,而後聽見自己輕聲問:“那怎麽樣才能不想吃呢?”
她問過陳明葛葉陀羅堿會不會讓人上瘾,陳明葛說這個藥物本身沒有成瘾性。
所以到底是什麽樣的幻覺,才讓付燼心甘情願地沉溺,哪怕有損身心。
付燼直起身體,稍退後些,“蛋糕,十六個。”
最簡單的五個字,卻讓鐘遠螢心頭徹底酸軟。
付菱青再忙都會記得給付燼過生日,但付燼九歲那年,她人在國外,還被事情耽擱得無法抽身。
某天鐘遠螢在朋友家玩,聽見付菱青打電話給付燼,才知道那天是付燼的生日,可他一整天都只默默地看着她和別人玩,當個無聲的背景板。
她的意識裏一直認為過生日最不能少的東西就是蛋糕,于是問他想不想吃。
付燼極少有想吃東西,便搖了搖頭。
鐘遠螢也沒太在意,随口說:“我還說想試着做做看,之前看到張姨做過,好像還挺簡單。”
誰知他上前牽住她的手指,小幅度搖晃,眼睛亮晶晶地讨好道:“我想吃。”
鐘遠螢稚嫩的臉上挂了副臭表情:“哦,可我不想做了。”
付燼不敢說話了,只抿着嘴,葡萄似的水亮大眼睛裏寫滿委屈。
因為鐘歷高的脾性,鐘遠螢叛逆來得早,整個童年加年少時期都像豎立滿身尖刺的刺猬,別扭又擰巴。
只是她的刺是雙向的,紮了別人,也磨傷自己。
但付燼好似不怕疼,被紮了一身刺也只會默不作聲地把刺拔掉,留下許許多多的傷痕血洞,然後繼續跟在她的身後。
那天不知出于什麽原因,鐘遠螢沒有繼續擰巴地唱反調,真給他做了個蛋糕。
畢竟是第一次做蛋糕,哪怕在張姨的指導下,鐘遠螢還是把廚房弄得一片狼藉,端出一盤難以形容的東西,形狀勉強是像了,但味道酸苦且幹巴。
一向連飯都吃得折磨的付燼,卻認認真真地吃完了。
蠟燭都沒準備,鐘遠螢偷拿鐘歷高的打火機,一簇火苗倒映在他們眼裏,形成淡淡的光弧。
“許個願吧。”
鐘遠螢想起她爸抽煙的樣子,一板一眼地叮囑付燼:“抽煙的男人很醜,你以後還是不要抽煙了,明白了嗎?”
付燼乖乖點頭,黑玻璃珠似的眼眸裏藏不住星亮。
他說:“我希望每年都能吃到這個蛋糕。”
心願心願,心中所願,總有落空的時候。
小孩的忘性大,後來鐘遠螢忘了蛋糕,他也選擇忘記自己的生日。
......
“等等,我問下陳醫生。”鐘遠螢拿出手機給陳明葛發短信,問付燼現在能不能吃蛋糕。
早先前陳明葛發現付燼對鐘遠螢有依賴性,便和她交換聯系方式,以備不時之需。
陳明葛回得很快:【可以少吃,但最好不要。】
看完消息,鐘遠螢當下要勸付燼改變主意,擡眼就見他松懶地靠牆,腦勺抵在牆面上,眼皮微微一垂,壁燈的橘光給他的臉側落下陰影。
看起來可憐又頹靡,一副“我都懂,我不吃,我聽話”的模樣。
鐘遠螢到口的話轉了轉,敗下陣來,“給你做蛋糕,但不能放奶油,你也不能吃太多,嘗點味道就行。”
付燼知道這是她最大的讓步,點頭應下,笑了起來。
他的笑極為好看,配合他幹淨的氣質,有種很陽光的感覺,就像日光落在雨後的嫩葉上,葉脈清晰,舒展開來,璀璨又亮眼。
但鐘遠螢總覺得哪裏奇怪,這笑容隐隐給她一種熟悉感,好似在哪見過,而且他的弧度像某種儀器一般卡得精準。
但不是生硬刻板,只是她覺得,他真正笑起來的話,不一定是這個樣子。
廚房有烤箱,也有各種豐富的食材,最初鐘遠螢有事沒事就添些東西,有雞蛋模具這些小東西,還有大大小小的食材材料,把偌大的廚房塞得滿滿當當。
一眼看過去會有種溫馨的人煙氣,不像一開始那種空蕩冰冷的感覺。
付燼似乎很喜歡這樣,掃視了下,便把所有東西的牌子,擺放的位置記得清楚,一旦有哪樣東西用完,他會叫人買來,然後重新放回那個位置。
保持着她走後是什麽樣,再來還是什麽樣。
“我做不出什麽花樣,整一個新手級的行不行。”
鐘遠螢怕他有太高的期待值,先打一劑預防針。
付燼一手搭在流理臺,散漫地靠着,糾正道:“十六個。”
也許他是想要一種填補,好像有了十六個蛋糕,那些年生日的空白就能被補足。
鐘遠螢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對付燼越來越容易心軟。仿若身上的冰刺都随着年齡理性的增長消解融化。
小時候那種想不通,無法表達真實情緒,所有負面東西化作困獸在心底嘶吼掙紮,那種想痛哭,想咆哮的感覺已經遠去。
鐘遠螢倒入蛋糕粉,打入幾個雞蛋,倒水攪拌。
付燼靜靜看着,一下發現她的意圖,提醒道:“太少,等下做出來的很小。”
“陳醫生說你不能吃的。”
言下之意,你有得吃就不錯了,還嫌少。
“把陳明葛拉黑,”付燼蹙了下眉,“那也不能只有巴掌大。”
鐘遠螢踮起腳尖,從櫥櫃上拿一罐白砂糖,頭也沒擡地說:“當然不會有巴掌那麽大,因為只有拳頭那麽大。”
小少爺不太滿意,試圖讨價還價:“糖也太少,再放三勺。”
鐘遠螢駁他:“已經超量,再放太甜了,晚上別吃這麽甜。”
“別放檸檬汁。”
“不行哦,教程上面說要加的。”
“不放牛奶。”
“這個蛋糕必須要加牛奶的呢。”
“......”
小少爺蔫了,在鐘遠螢這裏挑食不行,挑食沒用,他曲起指彎,點了點落在臺上的面粉。
看他這樣子,鐘遠螢忍了忍笑,把拌好的蛋糕糊裝入十六個模具中,放入預熱好的烤箱。
她抽了張濕紙巾擦手,回頭看見付燼依舊微弓身子,倚着流理臺邊緣,左手搭在臺上,右手食指粘着面粉在臺面上畫着什麽,随意勾勒描繪,神色也漫不經心。
鐘遠螢過去一看,是一幅廚房場景的簡筆畫,畫面裏有個女人在攪拌蛋糕糊。
白色的面粉散暈得有點模糊,反而像隔着水霧玻璃看到的圖景,生動又細致。
鐘遠螢兩手抱在胸前,閑閑地說:“真的有美術功底。”
聽出她話音裏的古怪,付燼擡起眉眼,尾音揚了揚:“嗯?”
“是鉛筆截斷你的靈感,還是面粉是你真愛,”鐘遠螢狐疑地說,“之前你在教室畫的都是什麽,難道說剛剛有人魂穿你?”
“是老師你教得好。”付燼說。
鐘遠螢一挑眉梢:“你罵我?”
“不是,”付燼說,“你說過畫畫得心靜。”
“......”
所以說付燼有聽課,而且現在是他心靜的時刻,鐘遠螢心說,教室下面難道是火山熔岩,讓你煩躁得畫出臺風過境的畫面?
大概是怕鐘遠螢繼續糾結畫的問題,付燼擡起左手要去抹掉那幅面粉畫,鐘遠螢伸手阻止,“挺好看的,晚點再擦吧。”
她的手指碰到他左手的手腕,指尖感知到微涼的溫度和凹凸不平的觸感。
鐘遠螢收回手,下意識瞥向她剛才觸及的地方,他手腕線條利落流暢,黑色一圈的紋身襯得膚色更加冷白,只不過......
鐘遠螢試探問下:“怎麽想起去紋身的?”
付燼也收回手,重新搭在流理臺上,不躲也不閃,随意地說:“忽然想到就紋了。”
“怎麽那裏不太平整。”
“新上任的紋身師技術不好。”
鐘遠螢沒紋過,不太清楚,不過她見了不少別人的紋身,女生大多清新文藝,英文,花朵,或者一些小巧的圖案,男生大多花裏胡哨。
付燼這紋的一圈黑,大概也是因為紋身師技術不好,所以沒搞什麽花樣吧,第一次紋就這樣,太慘了點。
等蛋糕做好,時間已經快接近零點,所有的聲音都消淡下去,融入自然的風聲,花草裏的蟲叫聲。
既然是給付燼補過生日,鐘遠螢也不好直接撤退,溫聲問他:“家裏有蠟燭嗎?”
“沒有,”付燼彎腰在一處矮櫃下面翻了翻,“有打火機。”
“也行。”
付燼找了好一會才翻出一把打火機,想到什麽似的,說:“但我不抽煙。”
像是怕她不信,他又說:“徐子束落這的。”
哪怕蛋糕做得小,十六個加起來的量還是很多,鐘遠螢低頭看了看這些蛋糕,又擡頭看他,“蛋糕不一定要今晚吃完,放冰箱裏面,明後天應該還能吃。”
兩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中間隔着一張茶幾,十六個小蛋糕兩列并排放着。
鐘遠螢把過道的頂燈和壁燈關掉,只剩客廳中間的一盞晶燈,周圍暗下之後,靜谧也随着漆暗慢慢湧來。
鐘遠螢伸出手,拇指一摁,一簇小火苗從打火機裏搖曳而出。
如十幾年前一般,橙黃的火花倒映入眼底,連眼眸都微亮了一層弧光。
外一層黑暗,裏一層白色晶燈,他們之間又有橙色的火光,好似一層層把他們包裹進一個小世界裏。
過了會兒,鐘遠螢晃了晃手,示意他。
付燼微微出神,而後擡起眼皮,看見火光照亮她的手和臉,當年那個稚嫩的女孩,成了現在如睡蓮般溫柔清麗的女人。
他彎腰往前,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撥開她的拇指。
瞬間,火苗消失。
鐘遠螢不解:“不吹?”
“突然不想許願了。”付燼從她手裏抽出打火機扔到一旁,發出一聲輕響。
沒有心願,便不會心頭落空,本該如此。
他吃得很慢,好似在一點點地記憶味道。
客廳裏的時間慢得好似凝滞,鐘遠螢剛開始還支着下巴看他慢慢吃,後來扯過一個抱枕撐着腦袋,最後整個人歪歪斜斜地靠着沙發背,眼皮沉重地合上。
付燼拿起遙控器把空調調高了些,再給她蓋上毛毯,而後繼續吃着蛋糕。
慢慢地把十六個都吃完,他按了按胃,緩緩直起身子走到她面前。
晶燈冷調偏白,襯得她皮膚白皙細滑,像月光落在白玉蘭上,恬靜美好。
付燼半跪俯身靠近她,手指順過她散落在抱枕上的頭發,他睫羽垂着,掩蓋情緒。
靜默半晌。
“我不想吃藥了。”
“我想吻你。”
——
翌日清晨,隐約聽聞清脆的鳥叫聲,淺淡的花香味伴随涼風徐徐吹入室內。
鐘遠螢半睡半醒間,腦袋支起一根神經,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她那老小區什麽時候有這麽好的自然環境,以及她所躺的床過于舒适......
斷片似的沒翻出回家的記憶,腦裏的其他神經瞬間被驚醒,鐘遠螢猛地睜開眼。
天還未全亮,泛着青灰,床頭留了盞木藝小夜燈,付燼坐在一邊,什麽也沒做,只看着她。
夜燈的橘黃柔光落在他的身側,像過了半面濾鏡似的,他碎發顏色淺了一層,漆黑的眼眸變成深棕色,因為喉結清晰利落,而劃分一道線,左邊是光,右側留下陰影。
光影将他的幹淨、禁欲又性感的樣子糅合天成。
鐘遠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學美術學得魔怔了,越看付燼越覺得無可挑剔,從五官至身體的比例都接近完美。
付燼靠着椅背,支着下巴,“還早,再睡會兒?”
鐘遠螢腦袋當機幾秒,才繼續運轉起來,“實在抱歉,昨晚我也不知怎麽的就睡着了,給你添麻煩。”
她坐起來,發現他的卧室基本一個色調,亞麻灰色的窗簾,淺灰的床被,鉛灰的地毯,單調而冷沉。
這讓書架上五顏六色的書封極其顯眼。
木制的大書櫃,上面全是漫畫書,鐘遠螢沒有細看,只掃過一眼便能從側封的顏色風格辨認出這些都是沅盡的書。
畢竟她也買了不少放在床頭。
“你喜歡沅盡?”
鐘遠螢趁此機會轉移話題,然後迅速爬下床。
付燼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眼書櫃,表情變得微妙,猶豫了下,才說:“不喜歡。”
“不喜歡?”鐘遠螢目光莫測地盯着他,“你還買她這麽多書?”
如果不喜歡沅盡這個人,但喜歡她某部作品,買她那幾本書合情合理,但書架上不但有沅盡目前所出的所有作品,還有限量版畫集。
這還不喜歡,這不是真愛是什麽?!
那些畫集,她定鬧鐘,蹲時間,手速再快都沒搶到。
大概是她的語氣過于不可置信,付燼改口道:“還行,就看看。”
顯然鐘遠螢對他這個答案不太滿意,在她的世界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喜歡沅盡的,另一種是還不知道沅盡的。
當然肯定有第三類不喜歡沅盡的人,她不把他們拉到自己的世界裏,與之保持距離就行,每個人都有喜愛和厭惡,互不幹涉影響便沒什麽問題。
鑒于付燼處于中間段,偏向喜歡的情況,鐘遠螢決定給他科普一下,“沅盡這個漫畫家超乎任何人的想象,畫技一流,個性鮮明,但不局限于此,你永遠無法猜到她下一秒會給出什麽驚喜。”
“你上網查一下,最有說服力的是她拿獎拿到手軟。”
鐘遠螢一說到沅盡,就忍不住翹起唇瓣:“我超級喜歡她,以前我也喜歡過不少漫畫家,後來從大學開始,我最喜歡她。”
她好似挖到了寶藏,笑眼彎彎又得意地向人展示,付燼目光一柔,也勾了勾唇。
鐘遠螢繼續說:“以前有家游戲公司要和沅盡合作,畫幾個游戲人物和宣傳報,據說報酬很高,算下來平均每小時好幾千,但她拒絕了。”
“那個合作認真算起來還是她比較虧,畢竟她的畫賣得超貴,一幅畫十幾萬......”
聽到這,付燼眉梢動了動,說:“十幾萬是外面誇張的說法,一幅幾萬而已。”
鐘遠螢停下話頭,面無表情地看他,“你怎麽知道?”
“......”
付燼表情變得有些複雜。
想起她剛才誇着沅盡,付燼彎了彎唇,漆眼劃過笑意,現在他又質疑沅盡的含金量。
鐘遠螢木着臉說:“你是不是對沅盡有什麽誤解?”
“反正我是喜歡她,自帶濾鏡的那種,天上地下她最好,如果你不喜歡她,那也行,我不跟你提她了,如果你也喜歡她,那我們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
付燼:“......”
他低下眼,手無聲捏緊,聲線也不着痕跡地緊了些:“你這麽喜歡他?”
鐘遠螢毫不猶豫地說:“喜歡。”
心口好似瞬間穿過高壓電流,狂亂得鼓噪,付燼猛地攥緊拳頭,極力克制胸膛起伏,身體輕顫,骨節用力到生疼,才緩緩順出兩口氣。
壓下了猛烈洶湧的情緒。
過了會兒,他像嘗到甜頭的蜂蜜,繞着蜜罐戀戀不舍,狀似無意地又提了句:“你有多喜歡他?”
鐘遠螢沒明白他為什麽一直揪着喜不喜歡的問題,但還是順着說道:“不知道怎麽跟你形容。”
“我這麽說吧,”鐘遠螢一字一頓道,“如果有一天她封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看漫畫。”
上大學那時她和鐘歷高徹底鬧翻,不接受他一分錢,也不想再讓他操控她的生活,一天也不要。
學費生活費都得她自己掙,舍友還在睡懶覺之時,她五點要出門去早餐店兼職,到七點半去上課,晚上和周末都要打工。
課業負擔很重,她咬牙平衡兩邊,堅持讀完大學。
後來畢業工作一波三折,又忙又累,被看不見未來的焦慮裹挾着。
在無數個疲軟難過的深夜,她都是看沅盡的漫畫挺過來的。
倒也不是說沅盡的漫畫有多勵志向上,相反她的畫大多陰郁詭谲,甚至在一些細節的地方,壓抑窒息感撲面而來。
但鐘遠螢從畫裏看到掙紮,一種在陰暗泥潭裏掙紮求生的感覺。
有生命力,卻沒有力量。
明明看見遠方有希望的微光,卻一身枷鎖,匍匐難行。
像是下一秒這個生命力便會折損在泥潭裏,一切回歸死寂。
她問過其他人,沒人看出她說的這種感覺,而有些感覺是不講邏輯和道理的,也許這份共情共鳴只是她自己的錯覺,但這也基于一份喜歡,當做單向的羁絆也好。
“她不畫了,我也就不再看了。”鐘遠螢低聲說。
付燼眼睫一顫,呼吸無聲止住。
沉默片刻。
鐘遠螢發現氣氛有些沉悶。
“算了,不說這些,我先回去吧。”
随着時間推移,天光漸亮,光線愈發清晰,她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你......一晚沒睡?”
付燼直接跳開話題,“那些畫都送你。”
“這個就不用了。”有些已經絕版買不到,他收集得這麽全也不容易。
“權當對你這段時間照顧的感謝。”他又說。
鐘遠螢猶豫了下,倒不是動搖,只是怕付燼覺得欠她什麽,心裏不舒服。
“我也有不少,”鐘遠螢想了想說,“方便我看一下嗎,我沒有的拍張照片回去看就好。”
這樣從某種層面上來算,她也算集全了沅盡的畫作。
得到付燼的應允,鐘遠螢松了口氣,挺怕他硬送,一定要按情分劃分清楚,她這段時間的照顧哪值一幅畫,拍照作個紀念已經不錯了。
她仔細看了看書櫃,才發現沅盡的漫畫、雜志連載期刊、單行本和珍藏版都有。
“這些我也能看看嗎?”鐘遠螢指了指珍藏版漫冊後面的畫集和畫稿。
“都可以。”
他的語氣太過輕松随便,以至于她都有種“借你張紙巾”“随便抽”的錯覺。
她小心翼翼翻開那些畫集,而裏面大多的畫她都沒見過,也就是說沅盡沒在公開平臺發表過,那付燼是怎麽買到的?
她又小心拿起一疊畫稿,是她之前形容十幾萬一張的那種。
鐘遠螢瞄了眼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