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等你一句真話

更新時間2014-9-24 13:04:33 字數:4453

我是那種一覺睡醒前塵盡忘的人,因為我記性真的不好,懶得費工夫去思索昨日之事。

可顯然有的人不是這樣。

第二天我睡了個懶覺,舒舒服服爬起來,見外頭陽光明媚,又是嶄新的一天,哼着小曲去驿站的竈房順了兩個肉包子,忽然想到不知師父早飯吃沒吃,就又順了兩個往驿站二樓走。

剛上樓,轉角就是如空的房間,正巧門開他和兩個小沙彌從裏面出來,明明應該是沉靜如水的人,可乍一眼見着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下面烏青的一圈黑眼圈,似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

“如空大師早上好!”

他同樣看到我,眼珠子不知道放哪裏好的樣子,匆匆忙忙對我喊了一聲“阿彌陀佛”,又折身回了房間關上了房門,舉止奇怪,全然沒有往日的風采。

我關心他,遂問被他留在外面的兩個小沙彌,“你們師叔怎麽了?”

一個小沙彌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濃眉大眼糾結在一處,沉吟:“唔,我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師父就說自己心有雜念,把燈滅了念了一個晚上經,今早臉色煞白,似乎……雜念未除。”這只比較單純老實,另外那小沙彌則對我敵意不已,好像他師叔變成這樣是因為我。

這多冤,要不是昨天晚上他沒事兒把燈滅了害我走錯門,他今天定然不會是這副表情。如此說起來,我竟然生出許多遺憾,嘆了口氣,正要走,忽然聽見如空在裏面一個勁的敲木魚聲……

電光火石之間,我好像明白他方才為什麽用那副表情看我了,又為什麽說雜念未除。原來,似乎,是房間的隔音效果,不太好啊。

“如空大師!”我心思一轉,眼珠再一轉,媽诶!趕緊“啪啪啪”狠拍如空的房門,“你聽我說,你昨天聽到的那些聲音千萬別往心裏去,真相其實不是這樣子的!我和我師父是清白的!如空大師……”

兩個小沙彌被我突然發瘋似的舉止吓得目瞪口呆,我還要喊,卻發現旁邊無聲無息出現個人影,二話沒說拎着我就走,力大無窮,待重獲自由時已經在季越的房間裏,季越臉黑的跟萬年的煤炭一樣,而眼神則像千年的寒冰,眼風“刷刷刷”地往我這裏飛小刀,他說:“你是要诏告全天下人,為師睡了你麽?”

……

師父,你真的沒有睡我,怎麽就不聽勸呢。

他可能看到我一臉嫌棄他的表情,內心十分挫敗,驀地轉身去了裏屋,難得有沒臉見人的時候。季越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他對着我狂拽酷霸叼慣了,總以高姿态出現在我面前,昨天一個不當心着了道,英名毀在自己徒弟手上,的确沒臉見人,尤其是我。

“師父,昨晚……”我看他精神不濟,跟如空半斤八兩,好心想再解釋一次,不料他在裏面語氣不善地打斷我,“阿迷,你別說了,為師一想到昨晚那事兒就覺得惡心……”

就覺得惡心,覺得惡心,惡心,心。

餘音繞耳,我大怒。

懷裏正好還有倆肉包,本就是要給他吃的,遂不假思索朝他砸過去。

季越沒躲,一只包子砸在他太陽穴,另外一只砸在下巴上,最後雙雙落地,在地板上打了幾個滾,雪白的包子皮沾染上了塵埃。我看着這一幕發了個呆,心中忽然五味陳雜,莫名文藝二逼起來。

心道是,這倆包子,有些像我和季越。

其實他不如我看得開,當時我年紀小,不懂世事,加之江湖上的俠客俠女不拘小節,沒有男女大防之說,我耳聞目染,三觀從一開始就沒端正過。何況我們最後又沒怎樣。季越不同,他根正苗紅只是後來被邪風一吹給長歪了,風骨還在。兔子不吃窩邊草,在他腦海裏一定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名言,盡管他不承認,讓他打破世俗的目光?你以為是那戲本子裏演的楊過與小龍女嗎?

我這人一向很灑脫。

一個話題一時無法繼續,我想到另外一個。

“師父,你怎麽會受傷?”

他傷在肩膀,我昨天晚上幫他包紮,發現是一道劍傷,幾乎洞穿整個肩胛骨。季越的身手在江湖上,雖稱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算頂尖高手,能傷他成這樣的,寥寥無幾。

季越聽得我的問題,眉頭一皺,似是郁悶到了極點。“昨晚趕路的時候莫名其妙殺出來個狠戾的家夥,一時不察被他的劍刺傷。”

我想他是将過程輕描淡寫了許多,他和那個神秘人估計纏鬥過好一陣,季越脫身費了些力氣,不然憑他的本事不至于被我的媚香徹徹底底擺了一道。

“不知道是誰?”

“從沒交過手。”

我對他有些芥蒂,又問,“師父,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

他現在顯然沒有心思和我折騰,假裝沒聽見我的問題,人背向我無精打采坐到裏屋的凳子上,手扶着欲耷拉下的腦袋,慢慢揉着太陽穴。我瞧他這副樣子,正是趁人之危的好時機,平常季越精明無比,我動一根手指他就能猜到我想挖鼻屎還是撓癢,動兩根手指他就知道能猜到我想摳腳還是吃東西,如何鬥得過。

好吧,其實我不是一個灑脫的人,昨天晚上賀長衫和阿飄的那些話一直在我腦海裏徘徊不去。但我早上起來心情好是真的,因為這是一種面對人生的态度和習慣,深以為傲。

“師父,我後來回來過,聽到你和寇遠說我的事兒。”我邊說邊看他的變化,只見他佝偻的背有一個瞬間的僵硬,後強忍着沒動,好似依舊沒在聽我講話。我一直被季越嫌棄笨,可到底是他這麽聰明的人教出來的徒弟,再笨,也比普通人聰明些,這是事實,你們別懷疑。

賀長衫的口技是很了得,他混跡綠頤城,認識季越知道季越的說話聲音可能不難,可他怎麽能知道遠在千裏之外的寇遠是怎麽講話的?我沒證據,可就是覺得賀長衫那病怏怏的怪人,不會看得上阿飄這種智商的同夥,更加不會對我們師徒還有選秀感興趣。

只是當時我忘了問自己,那賀長衫感興趣的地方在哪裏?

“你說我性子跳脫,不會乖乖按照你們的計劃行事,其實你們大可不必如此費神來騙我。寇遠與你對我都是養育之恩,你還從亂葬崗救了我,命都是你的,理應上刀山下火海回報。你們想讓我進宮做什麽,直說便是。”我,是演技派的。至今深感,季越教我的那些道理,實在十分受用。

季越依然沉默,可背影顯然沒有方才那麽僵硬,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樣子,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雙臂之間,毫無生氣。他現在肯定覺得生活一團亂,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看到他這副頹廢痛苦的模樣,心中暗爽。

我去你的養育之恩。

良久,季越沙啞的聲音終于說:“阿迷,為師有件事兒,一直沒忍心對你說。你既然想知道,為師便告訴你吧。”

季越他不忍心告訴我的,是一樁宮裏的舊事。

他說,十五年前,宮裏也是在選秀女,當時有一個叫花盼的女子,容貌傾城,聰明過人,深得皇上喜愛。她被封為夫人,宮裏的人都叫她盼夫人。這盼夫人進宮沒多久就懷了身孕,八月裏卻産下足月的嬰兒,皇上這時才知道這盼夫人進宮之前就與人私通。

“宮裏嬷嬷不驗身的嗎?”我腦子裏一直紮根着皇上喜歡冰清玉潔的少女這樣的想法。

季越眼角抽搐,他估計是驚訝為何我與正常人的邏輯總是有些偏離。

他說,這花盼原來是江南的家妓,皇上是知道的,因為喜歡,就刻意替她隐瞞了,沒有驗身直接進宮,沒想到,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又問,“家妓是什麽?”

季越的眼角抽搐的愈發厲害。可還是與我解釋,江南秀美,有一些妓/女自己僻出別致的小樓單做,若是喜歡上窮書生,還會養着他們。

“哦,這盼夫人養了個小白臉,皇上拆散了他們,所以盼夫人就将計就計懷着孩子進宮了?”這故事,沒什麽新意。

季越點頭,繼續說下去。

盼夫人難産,當時馬上就要死了,皇上對她說:你以為自己一死朕就拿你沒辦法?這孩子朕一定會好好養大,你欠朕的那些日日夜夜,以後就讓你的孩子來償還。

“娘之,這太為老不尊了。”我拍案,腦海中立馬浮現出一個肥胖猥瑣的皇帝。

師父他老人家講話老被我打斷,臉上寫滿不爽,我請他繼續。他還是很不爽,黑臉瞪着我,冷不丁丢給我一句:“你,就是那個孩子。”

诶嘛!

天雷轟頂,泰山崩塌。

滾滾紅塵,麻痹我就是那個孩子!?

這不可能。

“你說我爹娘都死了,生怪病死的。”

“為師那樣說時,你扪心自問你信了嗎?”

“可皇上怎麽可能放那個孩子出宮。”

“當然不是皇上把你放出來,有人把你扔出來丢在亂葬崗喂狗的。”

……

還是不對!

“你嗎?”

“不是我。”

……

我覺得,這對話沒法繼續了。季越你既然之前已經不忍心告訴我了,為何這下又忍心了?我十分怨念,你還不如一直不忍心告訴我。

“那是誰把我丢到亂葬崗喂狗?”

“你真的還想知道?”

我忍着淚水,憋着一口氣,還是點了點頭。

人要堅強。

“皇後。”

……

哐嗆,哐嗆,哐嗆。

是一臺好戲上演了的銅鑼打鼓聲。

“那你又是誰?”

季越一頓,複铿锵有力地回答:“我效忠皇上,你說我是誰?”

“師父,我一時裏消化不了,去下面消消食,今日就先說到這裏吧。”我灰溜溜逃跑。

季越這故事裏的信息量太大,我還沒經歷什麽大風大浪,心中最後一塊淨土分崩離析。走到門口擡步正要跨出門檻,忽然想起我腳上的七顆痣,扭頭又問:“那我的腳底七星是怎麽回事?”

“為師本想讓你隐姓埋名平凡一生,之前給你用藥水暫時抹去了。不料皇上現在要用你。他不是那麽小氣的人,過去那些都是氣話,找到你是有別的用處。”他這話有幾分安撫我的意思。

刺啦,刺啦,刺啦。

是我的心漸漸碎裂的聲音。

我想,我和季越的師徒,這一次是真的沒辦法再做下去。

原來我一直活在謊言裏。

因為打擊太大,我蒙頭睡了一覺,渾渾噩噩裏總是做着五歲那年的夢。人卻不是在沉醉東風觀,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春天裏,十幾株杏花競相開放,美不勝收。

有個女童在喊:“姐姐,姐姐,你躲在哪裏,快出來吧。”

我似是在樹上,滿鼻子都是杏花淡淡的香味,聽到那稚童的聲音,心裏一樂,腳下動了一動。不想腳底一滑,直接掉了下去。那樹下正好有一口井,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我尖叫着掉入那個深淵。

我想,我是哀莫大于心死,我是要死了。

如此想罷,胸口又堵又涼,好像真的落進了井裏,難受得緊。

“阿彌陀佛。”

暗黑的空間,忽然有佛語回旋,金光閃閃,好像如來佛祖要從天而降,我心頭一喜,奮力一掙,終于醒過來。

屋子裏點着燈,已入夜。我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床前重重疊疊的人影合成如空幹幹淨淨的臉,他皺着眉頭注視我,下巴上居然長出了淡淡的胡渣,也不算幹幹淨淨。從前我問過季越為啥男的會長胡子,季越說胡子是男人成熟的标記。

麻痹,又是季越!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把季越從腦子裏趕走,眼冒金星:“如空大師……”

“女施主,你風寒初愈又染風寒,再不愛惜身體,你可知道風寒也會死人的。阿彌陀佛,快點把藥喝了吧。”

我看見如空,他是慈悲為懷,對乞丐也會是真心相待,忽然心中一痛,鼻子一酸,嘴巴一歪,哇地大哭起來。

如空手忙腳亂中不知如何是好,“施主,貧僧,貧僧就是吓吓你,不會死人的,不會死人的。”他還以為我被他的話給吓哭的。我懶得跟他解釋,淚腺一打開就要哭個痛快,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的那種人最傻,該發洩的時候不發洩到最後怨氣郁結心頭,活不長。

和尚他對我大約對小貓無異,身子前傾過來,那只白淨的小手伸着想要怎麽安慰一下我,但發現我和小貓又有點不一樣,男女授受不親,遂又想縮回去,不知進退之時,我趁機把兩只魔爪子往如空衣服上一抓,整張臉貼在如空的腹部,繼續哭,鼻涕眼淚順在他僧袍上,十分過瘾。他欲掙紮,我便雙臂一環,圈住了他的腰,不讓他走開。

“如空大師,嗚嗚,你也知道,如今我與我師父做出那等駭人聽聞傷風敗俗的醜事,嗚嗚,求你放我走吧,放我條生路,你也知道我若是那樣進宮,便是欺君之罪。”

=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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