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事故

韋歡認真說話時,眼睛似乎比方才更亮了,她的坐騎似乎也感受到了騎士的決心似的,馬蹄四下動了幾次,從鼻子裏噴出一大口熱氣。

我們兩個剛才已經耽誤了些時間,李睿急着開球,這一杆打得有些遠,我想起韋歡的話,緩了幾息才策馬,紫骝輕松便跟在衆人後面,落後約一個半馬身。

我有些緊張,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向前弓,右手握緊球杆,将之緊貼在紫骝的後腿,萬一要出去,立刻便可以用球杆抽打馬腿,令紫骝快速越出——到了這時候,我早已忘了父親說的不要使力的話,滿心只有勝負了。

大約是見我們情勢不好,房家那兩個終于也和韋歡配合起來,房七搶到了球,輕輕一掃,傳給韋歡,韋歡未及勾到球,便喚了一聲“二娘”,對我這邊揮了下杆子,我吃了一驚,不自覺地引馬而出,沖到前面,旁人見韋歡傳球給我,紛紛勒馬緩行,獨獨孤敏猛然沖出,球杆向我的杆子下一勾,我們兩的球杆相碰,我的球杆一下子就脫了手,獨孤敏與我都怔了一下,沒留意從我們身邊側過的韋歡。

韋歡輕輕巧巧地越過所有人,将球掃入球門,舉起杆子,對我一笑,我也不自覺地對她一笑,衆人見她如此進球,盡皆嘩然,我聽見誰尖刻一笑,嘟囔了一句“她倒是取巧”,回頭看時,卻不知是哪個。

彼時鼓聲息止,我們便并辔回去,我此時才想出剛才是怎麽回事,誇韋歡道:“你果然聰明。”她喚了那麽一聲,又對我揮杆,別人自然以為她是要把功勞讓給我,讓我進球,誰知她卻是虛晃一槍。

韋歡頗有些玩味地看着我,又笑:“二娘不生氣?”

我十分不解:“有什麽好生氣的?”球場之上,使詐本就是常事,要我說,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想出這樣的招式,真算得上運籌帷幄。想起這點,我又擡起頭,由衷地說:“四娘真厲害。”

韋歡見我只是誇她,反而怔住了,片刻之後,才道:“我方才騙了二娘,二娘當真不惱?”騙之一字,咬得極重,好像我是那種還沒看清形勢的傻子似的。我這會倒有點不悅了,蹙眉道:“四娘以為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麽?“

韋歡又怔了下,方才笑道:“小肚雞腸…二娘真是會用詞。”

我才反應過來這個時代還沒有這個成語,不覺又把剛才那點不悅丢了,讪笑說:“我聽宮人這麽說…似乎是某地俚俗。”

韋歡點頭道:“宮中人口衆多,籍貫不一,言語與官話有別,也是有的。”又向我道:“再下一場,二娘也還是如剛才那樣就好。”

我于今對她的球技已是完全信服,聽罷連連點頭,只是補了一句:“這回我可知道,球杆不會落出去了,方才匆忙間想要去撿,差點沒連人一起落下去。”這話要是叫宮人們,或是父母們聽見,怕是要掀起軒然大波,然而對韋歡說就沒所謂了,她聽了果然也沒怎麽動容,只是對我笑:“那這回,二娘可要握緊了。”

我見她笑得似有深意,心中一動,未及想出個所以然,鼓聲便又急急起來,我緊握球杆,輕輕驅馬向前,依舊如方才那樣綴在衆人之後,只是精神比先又更振奮不少。

這回争奪實在激烈,且衆人不知怎地,全都朝着韋歡去了,房家兩個姊妹也重又袖手旁觀,只各顧各的打球,仿佛我們不是兩隊,而是三隊人似的。我見韋歡在衆人中左突右支,忽前忽後,好容易搶到了球,對面四個人死死盯着她,将她防得水洩不通。

韋歡眼見突圍不過,又喚一聲“二娘”,我見她右手揚杆,雖也以為是假動作,卻還是不假思索地上前,誰知這回她竟是真的把球傳給了我,也是我福至心靈,竟沒片刻猶豫,就使出畢生所學,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帶着這球往球門裏去,虧得這裏的馬球不像後世的籃球、足球那樣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帶球規則,我一路磕磕絆絆地,竟也帶住了這球。後面衆人早就被韋歡這一手給震住,過了片刻,才縱馬來追,只是一則她們已失了先機,再則馬又不如我,便是全力追趕,也還是讓我進了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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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球進去,又特別瞄了一眼,确定沒有進錯球門,才松了一口氣,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學旁人那樣揮揮球杆——等我回頭,才發現父親居然已經從圈椅上站了起來,我回頭的時候他正好坐下去,見我看他,便對我一笑。

我覺得有些脫力,策馬到場邊,下馬休息,父親笑呵呵地說我們打了平局,要再加一場——其實平常父親與李睿他們打球,往往要打上七八場,有時甚至要燃掉二三炷香,我們這點小伎倆,純是鬧着玩。也就是父親母親和李睿肯陪我,才将場面作得這樣大。我見父親母親都笑臉盈盈地看着我,習慣地想要跑過去撒撒嬌,誇耀一番,總算想起這是我頭一回比賽,不可顯得浮躁,才忍住了,走過去,向他們施了一禮,父親笑着說:“別忙着陪我們,快去歇一下,等下再進一球。”

我便走回替我設的座上歇息,李睿早在邊上等我,過來就用力拍了我一下:“看不出,你頭一回下場,竟能進了球。”

我給他拍得龇了牙,對他翻個白眼,順手将他幾案上的蔗漿撈過來,猛灌了一口。

李睿做心疼狀,從我手上搶下杯子:“我留了許久,你就這麽一口喝了。”一面說,一面卻将他自己的手巾遞來給我擦嘴,那手巾上染着濃香,我隔空都聞到了,嗆得幾乎要吐,趕緊擺手,讓他把手巾拿開,回頭要喚我的侍女,見到的卻是韋歡,她将一條半舊的素巾遞過來,我接過來用了,上面也隐約有些香氣,然而用力去嗅時,又嗅不到。

我好奇地問她:“四娘這香倒奇特,我像是聞見,又像是聞不到似的。”

韋歡道:“我沒染香,怕是二娘聞錯了罷。”

我沒多問,擦完了嘴,見宮人們端了水來,順手就把手巾扔進去,撈起來的時候才想起來,趕忙要再跟她說對不住,她卻已經先笑道:“一條手巾罷了,二娘若要,我這裏還有數十條。”

我雖知道手巾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對她赧然一笑,匆匆忙忙擦了擦臉,又叫人把我的手巾拿來給她擦汗。

她接過手巾,看了一眼,卻收在懷裏,并不肯用。

我有心要問她為何不用,因見李睿與崔明德都隔得近,不知怎地,倒有些不好開口,便只說:“等下我也是這麽跟着麽?”

韋歡眯着眼望了望球場,道:“等下我對三娘,二娘只管跟獨孤敏繞就是。”

我一驚非同小可:“你讓我對獨孤敏?”

韋歡笑了笑:“二娘的騎術其實不錯,只是自己心裏發怯,所以有些瞻前顧後,若能放手一試,以紫骝之神駿,未必不能敵獨孤敏。”

我讪讪地說:“我今日已比平常騎得順暢許多,再要如何,怕是不能了。”看她一眼,低聲道:“不如…我去拖住韋欣,你對獨孤敏罷。”

韋歡搖搖頭,問我:“二娘想勝麽?”

我讷讷道:“想。”

韋歡道:“二娘想,就去對獨孤敏。”見我還猶豫,臉色一肅,道:“二娘不信我?”

我毫不猶豫地說:“信。”

韋歡就正色道:“二娘信我,便照我說的去做。”

我見她固執,想着她或許真有什麽妙計,便也就應了。這一回我們休息得久些,直到母親不耐,叫人催了,才重新起身上馬。

臨開場前韋歡又看了我一眼,無聲對我說了“獨孤敏”三字,我心裏憷得很,然而一聽到鼓聲,還是策馬去攔獨孤敏。

獨孤敏想不到我竟直接攔她,滿面驚異,調頭便想繞開,我咬着牙催着紫骝靠過去,險險卡在她與韋歡之間,韋歡對我一笑,催馬就去纏韋欣。

韋欣不肯正面對我,對上韋歡時,卻着實兇狠,我在這邊擋獨孤敏,無暇分心,卻也有幾次看見韋欣的杆子幾乎掃到韋歡身上,心裏越急,便被獨孤敏繞開,獨孤敏與韋欣一左一右夾着韋歡,獨孤敏是直直沖上去的,韋欣忽然将球擊出,我以為她要傳球給獨孤敏,誰知那球竟從獨孤敏的馬腹下越過,距我不過三四尺。韋欣似是懊悔傳球不當,猛轉馬頭,做出要往這邊追逐的模樣,然而她這一沖,立刻便要撞到韋歡,而獨孤敏又正往那邊去,我眼見韋歡要被她兩夾在一處,驚得脫口道:“四娘小心!”卻見電光火石之間,韋歡從她的馬上躍出去,躍向韋欣,韋欣被她迎面一撲,咚地一聲滾落一邊,韋欣的馬與韋歡的馬相撞,長嘶一聲,倒退幾步,獨孤敏則一牽缰繩,強轉馬頭,險險避過兩人兩馬。

我急得冒火,催着紫骝就要往那邊走,誰知這會兒工夫一群千牛衛全部湧了過來,有人牽住我的馬,強将我連人帶馬牽到場邊,王诩帶着幾人把我扶下來,楊娘子把我抱在懷裏,捂住我的眼睛說:“不怕,不怕。”

我從她懷裏扭出來,望向場中,球場常備着的幾位太醫已經過去看視,我不知韋歡如何,急得跺腳,催着楊娘子說:“去看四娘怎樣了。”

楊娘子根本看也不看那邊,只管又捂着我的眼哄說:“沒事的。二娘乖,先跟我回去。”

我生了氣,踢了她一腳,才從她懷裏掙紮出來,一路跑到場中,只見韋歡臉色蒼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我過來,便笑說:“二娘方才怎麽不擊球呢?”

我罵她:“你是傻子麽?都這時候了,還問球不球!”又去看韋欣,發現韋欣滿臉是血,吓得退後一步——初始時我的确是想要教訓韋欣一下的,卻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好好的小姑娘,倘若真的摔出個好壞來,可怎麽辦?

我又是害怕,又是內疚,有點後悔自己掙脫楊娘子跑過來,又不忍丢她們兩個在這裏。好在母親已經大步過來,我見了她才安心,撲在她懷裏說:“阿娘,快叫醫官好好看看她們呀。”

母親摟住我,用手在我頭上摩了一陣,才問醫官:“人怎樣,能醒麽?”

醫官戰戰兢兢地說:“臣無能。不能确知韋三娘子情形。”

我轉頭問:“那韋歡呢?”

另一個醫官擡頭說:“韋四娘子當無大礙。”

我松了口氣,又馬上道:“這麽些時候,能看出什麽?你再好好給她診診,別有什麽後遺症。”

醫官顯然不知道後遺症這個詞,不過聽我意思,也猜出一二,就看母親,等她的示下。

母親皺着眉,使出大力,重新把我壓入她懷中,淡淡道:“韋欣既然傷重,便叫韋家把她接回去,好好在家養傷吧。”

我呆住了,從母親懷裏仰起頭來看她,母親的手在我背上輕拍了幾下,才又道:“韋歡回家,好好侍奉你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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