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奏疏

打球着實是件辛苦事,我睡了好大一覺醒來,也沒能消解這辛苦,反而全身酸痛,疲乏不堪。不知為何,楊娘子居然不在,于是也沒人敢來催着我起身洗漱,我便恣意在床上賴着,待到巳時末,估量着該到會食時候,怕父母傳召,才懶洋洋起身。

過來替我洗漱的并不是楊娘子,而是另外幾個不大眼熟的奶娘,我問:“楊娘子呢?”她們互相看看,有一個說:“楊娘子病了,要出去小住幾日。”

我好奇地問:“楊娘子往常不是住在那邊小院裏麽?出去,再出去又要住到哪?”她們不肯說,只是來替我穿衣,我莫名地覺得有些惱,不許她們碰我,自己披着衣服,在殿內跑了一圈,抓着門口的小宮女問:“楊娘子生了什麽病?”她恭敬地答說:“聽說是惡瘡,怕過給娘子,所以先去永巷裏住幾日。”

我聽說會傳染,就有點猶疑,對那小宮女說:“那你替我去瞧瞧,看病得怎麽樣了。”

她看着便不大情願,卻還是應下,将要走時,我對她招招手:“去小浪那裏領一百匹缣給楊娘子,問問她可要什麽藥。你回來同我回個話,我自有賞賜。”

這小宮女這才滿面歡欣,快步出去了。

我在門口發了一會呆,迎面看見崔明德引着我的一衆伴讀前來,每人都盛裝打扮,比平時又更多幾分端莊。我瞧瞧她們的衣服,再看看我的,趕忙退回殿中,扯過一人問:“今日有什麽事,崔二她們怎麽打扮得這麽莊重?”那人低聲道:“她們是來看娘子的。”

我倏然意識到她沒有叫我“二娘”,而是稱呼我為“娘子”,而且方才的小宮女也喚我“娘子”,而非二娘。這稱呼怪怪的,仔細一想,卻又不奇怪,這時代的奴仆都稱呼家裏的女主人為娘子,在母親還沒成為天後前,宮人們都是這樣叫她的。我這裏但凡有新來的年輕宮人,也全是這般稱呼我。但是我萬想不到,自己身邊的奶娘對我也這樣莊而重之。

我雖然一直以成人自居,不喜歡別人把我當孩子,但是頭次遇見這生疏的稱呼,心裏還是湧起一陣別扭。這時候,我竟渴望楊娘子的懷抱來,我希望她能哄着我起床,問我“這是誰家的小娘,怎麽日頭曬屁股了還不起呀”,或者裝模作樣地喊我“公主”,自稱為“妾”。可是至少今早,這不可能。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當口,崔明德一行已經到了門口。

宮人輕輕報她們的名字——“崔明德,崔順德,房七女,房十一女,裴蘭生,王婉,王平”。這裏面有一個名字很陌生,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是崔六兒的大名,她是唯一一個年紀比我小的,又沒起字,大家都還只叫着小名,誰也沒想到問她們的大號。

人都來了,我不好把她們隔在門外,且方才她們必也看見我了。我只好命人請她們進來,自己鑽到一頂花障裏,幾個奶娘火速替我更衣束發畢,将我簇擁到主座。

小女娘們本都已經各自入座,見我出來,全部站起,大家一起對我行了個禮。平時我們彼此之間也常見禮,然而今日似乎格外莊重似的,我被她們這麽一鬧,便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幹巴巴地笑一句說:“何必多禮,大家快坐。”然而她們全都立着不動。

我察覺出我與她們之間巨大的隔閡來,有些尴尬得站在那裏,還是小浪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才先坐下,又對她們說:“坐吧。”她們這才依次跪坐下去,從崔明德而至王平,座次和跪下去的順序大致都依照父親官品(除了崔明德,她父親雖賦閑在家,卻仗着族望,居在首位),一絲不亂。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忽然之間都變得畢恭畢敬,跪坐的姿态也再不似從前課堂上那樣東歪一個,西倒一個,而是如赴朝會的大臣那般正襟危坐,我不開口,她們誰也不先說話,殿內一片靜谧,只聽得秋蟬有氣無力的哀鳴。

還是小浪又出面,問我:“娘子,妾與各位娘子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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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連點頭,等茶湯上來,招待大家飲用之後,氣氛才稍微好些,崔明德大約已看出我的尴尬,與我敘了幾句寒溫,品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今早,妾向二位聖人上了一道奏疏。”

這一句就險些叫我把口裏的茶給噴出來,我瞪大眼看她,好容易才壓下驚愕的表情,問:“二娘所言何事?”奏疏這東西我倒也寫過,但都是別人代我寫,我抄一遍,再呈遞給父親母親和太子哥哥,裏面的內容,無非是祈福祭祀的浮套話,沒想到崔明德這小小年紀,又是女兒身,居然已經能上書言事了?

崔明德對我微笑,這笑既不矜持到令我覺得她自傲,卻也沒卑賤到令我覺得她在讨好:“妾以為,陛下居四海之大,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民,孰非臣妾,是故儀禮法度,不特加于外朝,亦當行于內廷,因此向陛下上書,毋分內外,皆明君臣之禮,如太子、代王及公主觐見陛下,當奉行國禮,代王、公主見太子如是,妾等觐見公主,亦如是。以此親疏貴賤,自有其分,君安其位,臣守其分,方是禮儀之本。二位聖人已然準奏,并下至中書省定旨,明示內外,以為宣表。天後陛下亦定例,妾等皆授掌籍,以為公主伴讀。”

崔明德說完話,跪坐回去,依舊是一派風輕雲淡,我卻被她震得說不出話來,她說的話并不稀奇,我常常聽見,一定要我說,我也能文绉绉地說,稀奇的是她一個無品無級的小娘子能将這東西寫成奏疏,須知我從小到大跟着父母不知看了多少官面文章,卻也不敢保證自己能獨力寫出一篇奏疏來,何況這奏疏還這麽快就被批準了,一定是深得母親的歡心。崔家小二娘,果然名不虛傳。

今日的談話,到這裏,實在已經有些談不下去,崔明德大約也知道這點,同我閑聊幾句,便起身告辭,我待她走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人,又叫住她:“獨孤敏呢?”

崔明德道:“獨孤夫人突發惡疾,将她接回去侍疾去了。”

我皺了眉,道:“最近生病的人怎麽這樣多?”

崔明德笑笑,沒有回答我,只緩步退出。

崔明德一走,母親果然就派人來召我去紫宸殿,我路上看見李睿,見他穿着親王官服,暗暗納罕。

李睿倒也實誠,不等我問,就道:“早上接了敕令,說命我以後去弘文館讀書。還給我選了屬官。”他滿臉興奮,抓着我的手說:“兕子,等我的宅邸修好,我便可以出宮去住了。”

我訝然道:“那你豈不是要往封國去?”

他得意地對我笑:“房相公倒是想讓我之國呢,還是許師傅同母親說,我是幼子,而且阿兄還沒成親,所以我雖然該出閣讀書,卻可以在京城多留幾年,母親準了許師傅的,将房老頭給駁回去了。”

我這才明白其中原委,卻立刻扯着李睿道:“如此,你今日就帶我出宮罷。”

李睿剛才還得意,這會又垮了臉:“要出宮,等我府邸落成,随你去我那住多久都好,或者等我過幾日入了館閣,再悄悄帶你出去,今日可不行。”

我好奇地道:“今日為何不行?”

李睿反而奇道:“昨日你吓得那個樣兒,這會倒又好了?”

我鄙視地看着他:“昨日受傷的又不是我,與我何幹?”

李睿狐疑地看我,又拿他穿着繁冗朝服的手來探我的額頭,被我拍開之後,語重心長地勸了一句:“太平,聽阿兄的話,身子不好,就不要總想着玩耍了,回去好好修養幾日,等身體好了,阿兄帶你去打獵,好不好?”

我瞪他:“不好,我就要出宮。”

李睿便拿起兄長的架子要來教育我,我威脅他:“你不答應,我就奏請阿娘,讓你教我六經。”我天天纏着你,看你還怎麽打球,怎麽勾搭女娘!

李睿無法,勉勉強強地說:“只許去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了。”

我自然沒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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