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露餡
韋歡家在萬年縣靖安坊。如今的京城雖是一城,卻分為兩個縣,東邊萬年,西邊長安,百官僚屬,多住在萬年。我自大明宮出來,向南再向西走了好幾個坊,才入靖安。每個坊內都有哨望之所,上設武侯監看坊內動靜。大約是我的服飾太招眼,那上面當班的武侯特地轉過來,盯着我看了又看。我不自覺地整整衣冠,進入坊內,但見大小院落交雜,既有朱門大戶,也有中等宦邸,亦不乏平民小院,無端地對這個時代生出些許好感。
宮人問了路,引着我繞到後面一處較為僻靜的院落。這院子不大不小,從外看,像是殷實卻不大富的人家,門首只站得兩三個褐衣家仆,見我過去,本來還看熱鬧般探頭探腦,待見我直直走到他家,具都一驚,其中最年長的一個拱手道:“這位…郎君,敢問前來何事?”
我既是“長樂公主派來的內官”,自然不能堕了自己的臉面,便和顏悅色地道:“長樂公主遣小人來探視二位小娘子。”
那門首幾個人都愕然相顧,年長的那個對我打躬道:“禀郎君知道,阿郎外出游歷,至今未歸。府中唯有幾位郎君在。郎君少待,容小人入內禀報鄙府郎君。”我對他一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吓一般,跌入門內,匆匆離開。
片刻之後,便見幾個年輕的男子以次出來,我見那末尾的一個頗為眼熟,想了一回,想起是獨孤紹與崔明德比賽時綴在韋歡邊上的男子,不覺眉目一舒,對他一笑。
那幾位男子都躬身向我行禮,為首那個穿着低品官員的青衫,說他是韋歡父親的長子,他身後那些韋家的兒子們也一一上前向我通報名字。
我眼熟的那個叫韋無生忍,這名字着實有趣,他人又長得好我免不了多留了心,旁人報名字時我都心不在焉,獨獨對他一笑。韋家大郎招呼人扶我下驢,大開中門,迎我進去,內裏又有韋家主母崔氏出來。這崔氏倒是典型的清河崔氏的臉,望之便見威嚴端肅,我身為“中使”,見了她竟有幾分發憷,她瞧我一眼,幽幽開口問道:“郎君既是奉令旨而來,敢問旨在何處?”
我怔了怔,随口道:“是口谕。”崔氏又看我身邊的宮人,問我:“恕妾冒昧,敢問郎君傳旨,為何不帶禁軍,而帶宮人?”
我不知派個人出來竟還有這許多講究,正無言以對時,邊上一個宮人忽爾橫眉怒目,大喝道:“你這妾婦好不啰嗦!公主既派我等過來,自然有公主的道理,豈是你能恣意品論得的?”
崔氏瞧瞧她,又瞧瞧我,閉口不言,只命人引我去見韋欣。
韋欣兀自昏迷在床,看不出來什麽,我見她屋內沉悶,藥味濃重,只待了一刻便捂着鼻子出來,又讓韋家人帶我去見韋歡。
崔氏緊皺眉頭,靜立不語,韋家那幾個郎君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韋無生忍道:“某引郎君過去。”
他将我帶到一處屋舍,看大小格局,比韋欣的是要差些,卻也差得不多。
韋無生忍在門口就止步,讓我自己進來。我見這裏面擺設也甚是清雅,毫無窮酸之氣,便知韋歡在家應當沒受太多委屈,對她處心積慮算計韋欣之事越發不解。
韋歡的侍女認得我,一見我,就驚得叫了一聲,方才出聲大喝的宮人利落地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見這人機靈,對她一笑,命她們兩個守在外間,自己咳嗽一聲,踱步進去,滿心以為韋歡要接出來,誰知她只是輕輕揚聲問:“誰?”
我覺得這韋家處處都透着詭異,耐着性子走進去,邊走邊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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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內室,又聞見一股濃重的藥味,這藥味卻不讨人厭,反而有些熟悉似的,細一想想,不正是韋歡給我的手巾上的味道麽?
我不自覺地摸了摸懷中,那條手巾竟在懷裏。我将它拿出來,想要再與這室內的味道比對,韋歡卻已經扶着牆慢慢走出來,見了我,訝然止步,旋即笑道:“二娘怎麽來了?”
她穿着家常衣裙,走路時顫顫巍巍,仿佛随時要倒似的,我見她這樣,把那責怪的心倒先去了,蹙眉問她:“你怎麽了?”
韋歡輕笑:“我闖了禍,自然是要受罰。”說話間,垂首捂嘴,輕輕一咳,又擡頭笑道:“瞧我,竟忘了給二娘行禮了。”
我擺擺手道:“沒那麽多講究。”離她近了,才見她面色慘淡如白麻紙一般,本想宣慰幾句,話到嘴邊,變成:“活該,誰教你要害人!”
韋歡只是笑,大約笑得太用力,又咳起來,我想着她騙了我,心裏不忿,就不去理她,誰知她咳得彎了腰,牽動傷口,額角上冷汗涔涔而落,一手要再去扶牆,卻沒有力氣,伸了幾次也沒扶住,我實在看不下去,走過去,搭住她的手,邊搭邊道:“你這人品級雖微,卻蒙當朝公主做了一回侍童,日後也足以為子孫談資了。”
韋歡被我扶回去,挨着床坐好,方谑笑道:“扶着我的明明是殿中省門下一個小內侍,怎麽會是當朝公主?”
我一低頭,看見自己這身宦官服色,傲然道:“便是殿中省門下,那也是堂堂正七品的官職,與你這無品白丁豈可同日而語?”
韋歡被我逗得大笑,結果又咳起來,咳多了,指着前面一個盂盆道:“勞…煩…殿中省的小府君,替…妾拿…咳…盂…咳。”
我火冒三丈,立時起身,怒道:“你還真當我是侍兒了?”
韋歡艱難地道:“郎…君…不拿也無妨,只怕等會…”她話沒說完,我已經怒氣沖沖地将那盂踢過來,随手将她的手巾拍過去:“用這個!”
韋歡接過手巾,怔了一下,随即又劇烈地咳起來,又咳,又往那盆裏吐幾口黃水,她這會兒沒法笑,只好拿眼看我,我見那眼裏分明也還滿是笑意,氣得恨不能要再給她兩棒子才好。
好容易等她平息些,我立時便問:“昨日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謀劃的?”
韋歡裝傻:“昨日什麽事?”
我惱得叉腰,一手指着她道:“昨日打球…”話未說完,她突然對我噓了一聲,輕巧地從床上躍起,如貓兒般蹑手蹑腳地靠到窗邊,将窗子推開一條縫,眯着眼向外看。
我見她動作靈活,根本沒有傷病之态,覺得又被她騙了,登時怒發沖冠,剛要出聲呵斥,這厮像是猜中我的心思一般,轉身過來就捂住我的嘴,輕聲道:“你若不想丢人丢到雍州府,就聽我的話。”她手上全是清幽的藥香,香氣間隐隐又雜着幾分花香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她嗔怪地看我一眼,道:“別鬧。”
我又羞又惱,索性張口咬着她的手掌,她呀了一聲,把手縮回去,低聲道:“你是屬戌麽?怎麽還咬人!”
我想了一想才知她說的是狗,氣得一跺腳就要走,結果她扯住我,半低了聲氣道:“罷了罷了,是我的錯,我不逗你了。你別出去,萬年令的人在外面。”
我呆了呆,道:“萬年令與我有什麽幹系?”
她白了我一眼道:“你一個小內官,出宮來,穿的衣裳不合身,騎的坐騎不合适,明明年紀這樣小,卻穿了七品服色,口口聲聲說傳令旨,神情姿态,卻全無奉命在身的緊迫,武侯瞧見了,鐵定報到官府,如今這萬年令楊徳幹最是強項,又最好捉拿宦官立名,你這一出去,栽到他手上,看他不擊你幾十杖才怪。”
我從鼻孔裏哼出一聲,道:“他不過一個小小的縣令,我卻是當朝公主,他能奈我何?”
韋歡給我氣笑了,指着我的鼻子道:“那好,你出去,當着所有差役、兵丁、街坊、我家奴和萬年令的面大鬧一番,說你是長樂公主,且不說要證明你是真的公主如何繁瑣,到時候事體會如何鬧大,只說你身為公主,鬼鬼祟祟從宮裏溜出來結交外臣,你猜明日禦史臺有沒有人奏請宮中正本清源,約束宗室?你再猜天後陛下惱你不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