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幾天比奇過得很平靜,或許也是想着桑多的交代,讓他可以盡可能忽略過大的勞動量和身上遭遇的鞭打。
林子很大也很寬廣,走過大部分難民伐木的據點後,他們工作的地方除了專門看守的特管員外,沒有多餘的人。
山毛榉就像一根一根欄杆,把整個世界圈成牢籠。
從欄杆的縫隙往外面看,隐約可見兩個崗哨相距五十米。
偶爾崗哨上有人,偶爾沒有。但即便沒人時,值班的人也一定位于哨塔附近。他們或喝着酒,或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他們和比奇所在的位置隔得不遠,最大的阻礙是一張鐵絲網。
每天比奇随同浩浩湯湯的人群進入森林深處,一整天都不斷地把木片捆好運出來。中午會有約十五分鐘的休息,讓他們出到林子外,在卡車旁邊喝點酒再加兩條硬面包。十五分鐘後繼續進入林子裏,直到太陽下山。
所以比奇可以看得到其他囚徒慢慢多起來,各就各位,再看着他們慢慢散去,而自己成為最後出來的一批。
每當收工之際,專門看守他們的特管員就會懶懶散散地走在前面。畢竟這些戴着手鐐幹活的人跑不了,若是跑進林子更深處,那也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比奇有可能落單的時機,而比奇不止一次注意到,那些阿諾瓦的手下看似無意地往自己的方向瞥一眼,再把頭轉回去。
他們在觀察比奇,比奇也在觀察他們。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約五天,每天比奇就這樣進來,每天晚上便聽着科裏亞哭,科裏亞被打的情況比比奇嚴重多了,由于身材瘦弱,總是幹不了什麽活。但好就好在大衣讓鞭子的觸感沒那麽尖銳,所以只是棍棒讓他的雙腿疊上各種烏紫淤青。
比奇盡可能幫他分擔,也盡可能安慰他,但白天的活實在太重,有時候安慰到一半,比奇就精疲力竭地睡着了。他為此感到很抱歉,可似乎當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不過科裏亞到底年輕,哭着哭着,也慢慢止住了眼淚。人是要學會成長的,這樣的成長猶如蝴蝶掙脫繭而展翅,他人即便想要伸出援手,也愛莫能助。
桑多從始至終沒有來,無論是早上招呼大家進入食堂,還是晚上收工後特管員集中喝酒吃飯。比奇努力地尋找着桑多或索坦松的身影,可惜一無所獲。
不過比奇第二次見到了奈特,當然還見到了那龐然大物一樣的格裏菲斯。
那是第三天收工後從林子裏出來,奈特仍然幫着打飯拿酒,格裏菲斯則在交代換班輪崗。他們在鐵絲網最大的栅欄門前,身子側對着比奇出來的方向。
格裏菲斯的體型實在太引人注目了,比奇想不留心都難。格裏菲斯也聽到了鐵鐐的聲音,轉過頭朝着比奇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沒有和比奇打招呼,也沒有讓目光停留太久,僅僅只是掠過一瞬,便又轉頭繼續交代。
奈特則也一樣,他好像刻意回避着什麽,以至于與第一次和比奇照面時,神情很不同。
不知為何,比奇覺得他們知道桑多的計劃。
“格裏菲斯?”科裏亞走快兩步,跟到比奇的旁邊。
“你認識他?”比奇好奇。
科裏亞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是東區的元老吧,他找過索坦松,我見過而已。”
比奇再次把頭扭過去的時候,格裏菲斯已經帶着奈特一同離開了。
而比奇隐隐地感覺到,行動就要開始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得到一把槍了。
果不其然,就在第四天收工的時候,突然有兩個特管員朝比奇走來。
當時比奇正在撿拾劈碎的木頭,特管員便一棍子掃在他的腿上。比奇始料不及,一下子跪在地面。緊接着謾罵和指責鋪天蓋地而來,讓比奇馬上抱着頭蜷縮成一團。
這樣的毆打是常事,只要見着他們的勞動有懈怠的嫌疑,拖到旁邊揍一頓便是警告。所以比奇也被拖到更深處了,一路拖拽到連崗哨都看不清的地方,只是那接連落下的鞭子讓他感覺不輕不重,好似故意做給別人看。
兩名特管員一直在罵,從始至終沒讓比奇看清他倆的臉。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們繼續于比奇身上踩了幾腳,轉身離去的空當,一包黑色的東西掉在比奇的面前。
比奇呻吟着掙紮了幾下,把那包東西壓在自己身下。
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胸口,再沿着黑布摸着裏面的輪廓,而後迅速地把它塞進棉衣裏,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故意走得踉跄狼狽,顯示出自己受了傷。當他再次經過阿諾瓦的那兩個崗哨時,那種被人盯着的感覺更明顯了。
兩個從崗哨下來的人就站在鐵絲網附近抽煙喝酒,他們扭頭望着比奇的方向,發出一兩聲輕蔑的嘲笑。不僅如此,另外幾名特管員也朝比奇的位置看了一眼,而比奇清楚,其中就有阿諾瓦的眼線。
桑多沒有機會告訴他什麽時候行動,也沒有人能向他傳遞任何口訊,但桑多這一回沒有相信錯,即便不需要明示,比奇也能明白其中的暗指。
比奇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而是拉着電鋸,往最深處的地方走。他受到的傷逼着他必須繼續偷懶,于是他的每一下動作都顯得艱難,并且比之前偷懶得更加嚴重。他不停地伛偻下身子,仿佛因雙腿的疼痛而無法久站,不停地變換着自己勞作的角度,看似要躲過特管員的打量和監視。
而确實,那些特管員再沒有來找他的茬。他自顧自地緩慢調整着手槍的位置,最後再因體力不支,徹底地跪在地面,抱着自己的胸口,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子彈。
子彈是滿膛的,意味着他可以開很多槍。
他再次環視了周圍的環境,有三個非專門看守的特管員還是不住地往他的方向瞟,時不時交頭接耳一下。外面的兩名特管員也壓根不掩飾,直勾勾地看向他的位置,甚至挑釁地吹了幾次口哨。
如果裏面有三個人堵他,外面有兩個人,那他還是可以周旋的。畢竟外面的人一時半會進不來,即便想把他制住而掏槍射擊,在那麽茂密的林子裏也不好瞄準。
就在比奇猜測着桑多到底會從哪裏來,除了桑多一個人外還會不會有其他援助時,科裏亞丢下斧頭,緊張地跑到跪在地上的比奇面前。
“你怎麽了,要不要我請示一下,帶你去醫療所?”科裏亞馬上想摟住比奇的胳膊,但比奇一把抓住了科裏亞的手,沒讓他碰自己。
是的,還有科裏亞,他不能讓科裏亞和自己一起冒險,所以他搖搖頭,對科裏亞道——“等會你跟着大部隊去回去,收工以後,我自己去醫療所。沒事的,我就是腿被打傷了而已。”
科裏亞仍然不放心,但比奇推了他一把,說你現在不要靠近我,不然等會你又挨打了。
好說歹說,才把科裏亞支走了。
比奇再從地上站起,拿着電鋸揚起了十幾分鐘的煙塵後,終于聽到了集合收工的口哨聲。
普通的勞工先撤,然後是受罰的勞工。他們如潮水一樣從林子裏退去,比奇卻沒有停下手中的活。他讓噪音變得越來越大,好似因為這鼓噪而沒聽清哨子的招呼。
直到科裏亞也跟着其他人慢慢地往遠處走時,比奇才遲遲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他擦了一把臉,與大部隊最末尾的位置拉開幾十米的距離。而後慢慢地往前走,慢慢地貼近鐵絲網,慢慢地往阿諾瓦的崗哨靠攏。
最終,樹木之間閃出了那三個早就枕戈待旦的身影。
他們笑起來,朝比奇的方向逼近。
比奇往後退了兩步,這三個人中有兩個他見過面,另外一個則是生面孔。見着比奇有退卻和害怕的趨勢,他們自然更進一步。
比奇則繼續往後退,他聽布裏和奈特說過,阿諾瓦的人喜歡狩獵的快感,熱衷享受對方被折磨時的恐懼,而只要這個過程拉長,他們的警惕性便會降低。
三個人罵着粗話把比奇包圍起來,比奇則不停地後退,往鐵絲網的方向靠,再往林子深處挪了一些。
他不能太靠近林子邊緣,否則外面不知情的特管員沖進來,後果不堪設想。但他也不能後退得太深,畢竟若是桑多想從外面進攻,那他得确保桑多能看到這三個人,否則指不定真給這三個人抓了。
他沒忘記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摸過槍了,就算他能順利地打開保險栓射出子彈,那能打中其中一個人就了不起了。所以比奇只是繼續退,而他慶幸這三個人只是抽出警棍,卻沒有人掏槍——沒人覺得對付他需要槍。
盡管比奇一直努力地勸慰自己,但還是無法自控地緊張起來。他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與後背也溢出了汗水。
老天啊,如果比奇猜錯了桑多的意思,現在根本沒有桑多的接應,那他就會被操爛了再埋起來。
比奇用力地呼吸着,他拼命地把這個想法逐出腦海。他一定不會會錯意的,他必須堅信這一點。而倘若就算會錯,倘若他掏出槍來卻沒有人幫他,那他打完手槍裏的子彈,能跑多遠跑多遠。
他不在乎于林子裏凍死,哪怕這依然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他的後背已經撞到鐵絲網了,他扭頭往外看,那兩名崗哨特管員的也從不遠處朝他走來。一邊走,一邊用酒壺劃着鐵絲網。
他們的眼裏露出野獸才有的欲望,那欲望讓比奇青筋暴起。他把頭扭回來,另外的三個人也愈發靠近自己,而當下,大部隊已經徹底地離開了林子。
山毛榉安靜地注視着他,等待着他如動物一樣在鐵欄杆中奔跑。
桑多怎麽還沒有動靜,比奇咽了一口唾沫,後背的汗水更多了。現在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并不方便掏槍,可再不掏槍那些人就要過到跟前了,就沒有掏槍的機會了。
比奇強逼着自己再等一會,哪怕再多三十秒,二十秒,也有可能出現奇跡。
可這樣的過程十足難捱,他就像被粘在蜘蛛網上的肉,等着那蜘蛛的腿靠近。他的心跳劇烈得難以忍受,讓雙手和雙腿又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鐵絲網內的其中一個人說話了,他一馬當先,揚起鐵棍朝比奇揮了揮,一邊走一邊道——“讓我們舒服一下,我們就讓你回去。”
比奇心說舒服一下,舒服了你會放過我嗎,我他媽要能讓你一個舒服一下也就算了,你們是好幾個人,怕不是要讓你們所有兄弟都舒服一下。
比奇沒有回答,他咬緊了牙關,繼續把身體的力量壓在鐵絲網上。
他的心底默念着桑多的名字,可鐵絲網除了被酒壺刮擦着帶來輕微的顫動外,依然沒有桑多的身影。
那些人距離他太近了,見着比奇沒有動作,更是加快了幾步。
他們從五十米變成四十米,三十米,然後分開,再往前走。
比奇不能等了,他突然轉身,沿着鐵絲網的方向往林子更深處跑。
與此同時,鐵絲網內的三個人也大喊一聲,追着比奇的方向去。
他們一面追着,一面大笑起來。
比奇能跑到哪裏去,他已經猶如一頭困獸。不過熱起來的身子總是好的,能讓肌肉更容易接納他們的擴寬。
還有那些汗水,那些從比奇的額頭和後背流淌出來的汗水,那些因恐懼而溢出的汗水,那些仿佛是催情的汗水,總能讓他們更激烈地釋放熱情。
所以他們追得并不賣力,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然而就在比奇轉身的剎那,他已經迅速地掏出了手槍。奔跑的過程中,他再次檢查了子彈,并打開保險栓。
這是他第一次開槍殺人,但他并不因殺人而恐懼,只因打不中而擔憂。
他想要站定的,可肩膀卻撞到了一根樹幹。劇烈的疼痛讓他更及時地停住了腳步,于是他回過頭來,舉起了手臂。
他沒有看清那一刻裏這幾名特管員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他不在乎。
就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接連不斷地扣下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