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跟着大部隊一起走,這是安排,是命令。”桑多見着比奇的情緒波動,也警惕起來。

他不可能讓比奇産生這種天真的念頭。

畢竟他留下下來頂多是戰死,可比奇留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當新兵全數運來之後,他和阿諾瓦就是徹底地平起平坐。那時候再鬧什麽分裂和小團體則要遭到上頭的重罰,更不用說留個比奇這樣的難民在身邊,将會引來多少诟病。

比奇并不能理解這點,他慌亂地搖着頭,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他還想去抓桑多抽走的胳膊,但桑多沒有允許。

察覺比奇的意圖後,他直接從桌邊讓開。酒不喝了餅也不吃了,操起軍大衣就要走。

這一年多以來他已經習慣對比奇發號施令了,而比奇幾乎沒有明确反抗的時候。何況他能反抗什麽,只要自己表示這是命令,比奇就算再不情願,也會按部就班地做。

然而這一回桑多低估了比奇的頑固,比奇也不管不顧了,他一下子追到桑多旁邊,一把抱住了桑多的軍大衣袖子。

他說不行,長官,你不可以就這樣把我撇掉。

“你……你之前從來沒有和我說要我自己走,你、你不能這樣,我不怕的,我留下來不會有事情的,我……我、我不願意——”

“我什麽時候需要事事向你打報告了?”桑多站定了,扭頭望着幾乎要哭出來的比奇。

比奇的手緊緊地抓着厚厚的棉衣袖子,甚至往前挪了一點,想更靠近桑多的胳膊,但他到底不敢,他知道碰到了就是會被推開,于是兩人就這樣扯着衣服,你不讓我,我不讓你。

比奇好難受,他的心髒像刀子攪動一樣疼。他已經适應了桑多在身邊的生活,也總算琢磨清楚應該如何做事才能配合桑多。

這一整年來唯一讓他感覺到希望的時刻,就是睜眼能看到桑多的臉,和閉眼能感受到桑多的溫度。

他不要離開。他已經失去母親和妹妹了,他怎麽能再失去一個好不容易親密起來的人。

桑多雖然不上心感情,但他看得到比奇臉上的表情變化。

他知道這話會很傷比奇的心,但他還是咬牙說了出來——“你也知道我在這裏不止你一個,我照顧你的感受,所以一直不把他們帶進屋裏,畢竟你是我的衛生員,你是我最想保護的一個。但你不要想多了,比奇,不要把你的一廂情願,當成什麽所謂的愛情。”

這不是愛情,這只是救贖者和被救贖者,只是慈悲的特管員和幸運的難民,只是沒那麽殘暴的長官和卑微匍匐在腳底的奴隸。

他們的關系很單純,單純到只有性而已。

“你或許認為我是你的唯一,但很抱歉,比奇,你不是我的唯一。我是為了你好才讓你走,當然,如果你執意留下,那我也将和你劃清界限。”

而後比奇該由誰處理,就由誰處理。

不僅桑多會這麽做,阿諾瓦對自己身邊的奴隸也會這麽做。桑多沒有特殊性——當特管區改變性質之後,他也将徹底脫去特管員的身份。

比奇很想說不是這樣的,你是騙我的,你是故意要把我推開才這麽說,你是讓我安安心心和別人一起走,所以讓我難受,讓我反感,讓我以為自己愚蠢得看不到你的善良和愛意。

可不知道為什麽那些話堵在喉嚨口,根本發不出聲。于是那翻湧的情緒只化作顫抖的手和豆大的眼淚,讓桑多可以把沾滿淚漬的軍大衣順利地抽走。

桑多沒有久留,他的車已經停在宿舍樓下了。

他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便直接摔門離去。

他會給比奇時間,而比奇也終将認識到桑多言出必行。

桑多不能去想比奇,哪怕此刻他心裏也一樣難受得不行。

在往局裏去的路上,他把自己的思路好好地再捋了一遍。

其實從始至終他都知道國家的立場,萊興沒有那麽大的勞動力需求,而且不屬于獸象聯盟,他們沒有義務接收并安置難民,何況當形成了特管區,時間一長,後果難以估量。

所以對難民最好的處置方法,也确實如那三封信之中所言,當成勞工賣給周邊需要的國家。他們雖然仍然會做着本國人不願意做的髒活累活,但到底能得到一個正式的身份。

只要有了正式身份,就不會被随随便便虐待和殺死,這才是他們活下來,并開始新生活的唯一途徑。

桑多盡自己所能地站在辦公室那群人的立場想問題,這一年多以來他也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太片面了,太主觀了,太情緒化了,才認定了生命的可貴而未曾看到接收難民的隐患。是否一心只想讓人活下來,卻沒有具體思考活下來的方法,和如何給他們活下來的機會。

桑多承認自己十分固執,但花費那麽長的時間,他也慢慢想明白了。

這個問題無論是寧晉、萊興,甚至放大到世界,都沒有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

他的憐憫是人之常情,但如何在可控範圍內施以憐憫,就有太多需要商量的環節了。每一個人站在不同的立場,都有不同的側重,有時候硬碰硬,真的未必是最優的方案。

桑多的猜測沒有錯,上頭想要的就是有人主動提出這樣的申請。

桑多表示難民可以當成勞工遣散,但這些戰犯如果就地解決未免可惜。他們是很好的士兵,大部分都有過特殊的履歷,甚至能扛起訓練新兵的大旗。

“但我們必須考慮他們的身份。”辦公室後面的男人仍然不疾不徐地道。

桑多明白,辦公室裏的人即便再希望他開這個口,也不可能直接答應,到底是要推诿一下。

“可以考慮抹掉他們的身份,以外籍士兵的方式讓他們加入進來。”桑多說,把随身帶來的所有元老的資料遞過去,“國際上有很多這樣的先例,我們也可以省去一筆雇傭外籍軍團的費用。”

說實話,讓桑多用這樣的語氣太過艱難了。

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越走,妥協越多,而妥協得越多,就得繼續往下走。

否則到了這一步再收回來,就浪費了太多的努力。

他來了這裏十幾次,看着這辦公桌後的人的面孔換了三回。每一回就年輕一點,再年輕一點。也不知道到底是桑多老了,還是坐在這位置上的人确實越來越小。

這樣的年齡不知道生命的分量,不知道鮮血的腥臭和欲望的險惡,不知道這白紙黑字上的一筆一劃,都将帶來翻雲覆雨的結果。

他們知道什麽?桑多問自己。

他們說的會考慮,到底考慮的是什麽。他們說的遲一點通知,到底等待着什麽。他們的推诿和搪塞,到底會帶來什麽。

他們親自去過特管區嗎?親眼目睹過那些屍骸嗎?親自認識過一個兩個難民或者特管員嗎?他們親自發現過,彼此之間泾渭分明的不同嗎?

桑多的思緒被筆尖與紙張接觸而發出的聲響拉回來。

印臺打開,哈兩口熱氣,再用力地摁下。

辦公桌後面的男人将紙拿起來,吹了吹,遞給桑多。

“你看一下吧。”他動着嘴唇,胡子刮得比桑多還幹淨。他的眼角一點皺紋都沒有,那雙眼睛裏似乎還殘存從軍校出來後的天真。

桑多把文件收走,站起身來。

“你是叫桑多吧?”在桑多往門口走去的時候,對方突然道。

桑多回頭,辦公桌後的男人朝他笑了一下,“我沒有叫錯吧?我聽說過你。”

“是,”桑多回答,“謝謝你,長官。”

桑多當天晚上沒有回去,他在外面住了一宿。

樓下是一家小酒館,他聽着歌手在上面唱,自己要了三瓶酒。

小酒館的人很多,午夜過後便滿滿當當。桑多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體會過這樣的熱鬧了,在特管區裏即便集合在一塊,仍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瑟和寒冷。

很多年前他曾經去過寧晉,在寧晉到處都是這樣的酒館。寧晉發達擁擠,比萊興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們的一切都已經形成了規矩,哪怕在這樣的酒館裏,做特殊生意的人都注冊備案。

而在萊興則不一樣。

萊興的很多東西都是不成熟的,它就像一個正在成長的、暴躁的青年,尖銳地對待世界,也讓世界對他提高防備。

在酒館穿梭的有一些相貌不同的人,現在桑多可以一眼就看出誰是萊興人,而誰不是。那些大概就是落跑出來的難民,來得比特管區建立得還要早,卻始終只能徘徊在黑暗的深處。

桑多想起幾個月前比奇曾經哭着問他知不知道寧晉的情況,詳細問過才意識到,他還有母親和妹妹。比奇總算從科裏亞的嘴裏打聽到進入寧晉之後有可能出現的安置,可那些安置一點也沒有讓他舒服起來。

他很擔心,那擔心把他五髒六腑都攪得難受。女人不可能像男人一樣發配去做苦力活,年老的有可能當清潔工或傭人,而年輕漂亮的能做什麽——科裏亞沒有說,只是悲傷地望着比奇。

比奇痛苦不已。原來當所愛之人受到折磨,比自己受到折磨要難受一萬倍。比奇寧可像奈特一樣進入輪崗室,也絕對不願意想象自己的妹妹穿梭在那些有着粉紅色簾子的地方。

桑多安慰他說不會的,寧晉發達多了,工作的機會也很多。年輕漂亮的不一定就會被帶去做那些,你妹妹會做什麽?勤快嗎?乖巧嗎?如果是這樣,那她就不愁工作的機會。

比奇不停地點頭,可桑多的話安慰不了他。

他也曾經以為進入萊興便是日子好轉的開始,可親身經歷告訴他事實總是比想象的殘酷。

那些言語挑逗的男人和女人在酒館裏來來往往,狩獵着目标,見着桑多一個人,也來搭讪了好幾回。他們早已練出了識人的本領,一眼就能看出桑多這種從營裏出來的家夥有太多欲望的問題需要解決。

桑多喝了幾口酒,最終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過來。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或許也是這幾年生活的艱苦,讓她必須用厚厚的粉遮住愈發明顯的皺紋。她的眼裏有疲倦的血絲,但在桑多招手時,仍然帶上了笑意。她握住桑多伸出的手,熟練地倚靠着對方坐下。濃郁的香味從她身上襲來,刺激着每一個寂寞男人的鼻腔。

桑多沒有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而是給她遞了一瓶酒,問她——“哪裏人?”

女人愣了一下,說了一個謊,估計是到現在也沒有正式的身份,讓她為這問題感到害怕。

桑多說你別怕,我看得出你是哪裏人,你們那裏的人都很漂亮,我認識過很多個。

女人還是不敢多話,輕佻的動作也因桑多的問題而收斂。她的手從桑多的胳膊上下來,小心地抓着拳頭壓在自己身子的兩側。

桑多點點桌面的酒讓她喝,等到她稍微喝了幾口後,桑多再問——“一個晚上是多少錢?”

女人望着桑多的臉,如實回答——“在這裏開房間五百拉比。”

“帶你出去加多少?”桑多又問。

女人搖搖頭,“我不出去。其他人出去的話加三百。”

“做到什麽程度?”

女人咬了一下嘴唇,揚眉,“随意,反正一個晚上,看您能做多少。不過只是一對一,加了其他人就要多些錢。”

桑多點點頭,又敲敲桌面讓女人繼續喝。

女人也聽話,一直把一瓶酒喝完,桑多才從兜裏掏出鈔票。

他遞給女人一張一百拉比,對女人道——“我買你幾個吻,一百拉比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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