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亥時至,晚課結束。

人群熙熙攘攘從步出課舍,齊宣走在人群中,正在偏頭與身旁的弟子小聲說着什麽。忽然,一道光影從人群前方橫穿而過,直朝齊宣所在的方向而去。

齊宣只覺眼前一抹素白衣擺自眼前閃過,随後便被強勁力道猛地一推,脊背狠狠撞上一旁的古松。他勉強擡起頭,一只消瘦纖長的手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我的東西呢?”

是季朝雲。

季朝雲在對待旁人時,總是一副冰冷漠然的模樣,但也從不與人為難。可如今,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中閃爍着妖異的淺淡光芒,些許血絲爬上眼眸,看上去竟有些可怖。

扼在齊宣咽喉的手用力收緊,季朝雲凝視着他,冷聲重複:“我的東西呢?”

“我……我……”齊宣呼吸困難,在近乎窒息的力道裏,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們此時正在課舍外,松林小徑人來人往,皆被此番變故驚得愣在原地。

季朝雲渾然未覺,緊貼在齊宣耳旁的聲音冷得刺骨:“今日只有你碰過我,我的荷包是不是你偷的?”

“不,我……”

齊宣一張臉漲得通紅,竭力搖頭,季朝雲眼底閃過一絲冷光,手指緩緩收緊。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

“季、季朝雲!你在做什麽?”

“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打起來了?”

“有話好好說,你放開他!”

越來越多人圍上來,試圖将兩人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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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朝雲餘光往四周快速一掃,松開鉗制齊宣脖頸的手,改為抓起他的肩膀,二人身體騰空而起,化作一道白芒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的鴻蒙山雲霧缭繞,山中不知何時又下起雪來。一道游龍般的光芒從天而降,季朝雲從光芒中顯出身形,随手一推,将手中少年狠狠推到了浮空石橋上。

他傾下身,抓起齊宣的衣領。

二人動作間帶起石橋表面的冰霜紛飛,紛紛揚揚落入深不見底的峽谷當中。

季朝雲低聲道:“這下面便是萬丈深淵,哪怕仙身跌落,輕則筋骨盡斷,重則粉身碎骨。你猜我敢不敢把你推下去?”

齊宣面色蒼白如紙,無力地抓住季朝雲的手腕,哆嗦着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季朝雲眼底泛起一絲嘲弄笑意,他毫不遲疑,擡手一推,直接将齊宣推下了石橋!

齊宣的身體飛速下落,極度恐懼之下竟連任何聲音都發不出。

可就在這時,一條繩索從季朝雲袖中飛快竄出,蛇一般纏上齊宣的腳踝。繩索的另一頭系在浮空石橋一端的古松枝頭,齊宣飛速下墜的身體終于停下,整個人被倒吊在懸崖峭壁之間。

他竭力向上看去,季朝雲站在崖頂,披着身後紛飛的大雪與濃墨般化不開的夜空,臉上仿若冰霜凝結,低頭漠然地看着他。

随後,他擡起手,銀白光芒自他掌心幻化出配劍,反射着銳利寒芒的劍鋒虛搭在繩索之上。

哪怕再動一下,就會将繩索割斷。

季朝雲:“現在你還不知道嗎?”

“不、不……不要!”齊宣倉惶道,“我說,我全都告訴你!……是徐師兄,是徐師兄讓我盜走你的荷包,都是他讓我幹的!”

季朝雲動作一頓:“我的東西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道。”

季朝雲眼睛危險地眯起,齊宣哀求道:“徐師兄真的沒有告訴我東西在哪兒,我只是将東西盜來給他。不過!不過今日開陽仙君派他外出,他帶着荷包離開了。他說,他說……”

“他說什麽?”

齊宣:“他說要将那東西扔到下界,讓你再也找不回來,給你個教訓……”

下界……

季朝雲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像是難以置信,而後,一股洶湧而出的憤怒取代了悲傷。

那是他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啊。

季朝雲執劍的手用力收緊,細看之下竟在難以抑制的發顫。他心口忽然毫無征兆湧上一陣翻湧血氣,踉跄一步,勉強穩住身形。

再擡頭時,他眼中的墨色已徹底褪得幹淨。

山崖上狂風大作,季朝雲屹立于山崖之巅,周身氣質徹底變了。

修成仙身,身上總會萦繞一層淡淡的仙氣。可此時,季朝雲身上的仙氣飛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為陰邪的氣息。

他一頭青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為銀白顏色,一對龍角爬上額前,那雙琉璃般清透的豎瞳浮現出來,在風雪中透出幽冷的妖光。

齊宣驚愕地看着此番變化,吓得連求饒的話都哽在了咽喉中。

“齊宣。”

季朝雲居高臨下看着倒挂在山崖的人,眼裏透不出半分溫度:“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

齊宣:“朝、朝雲!你饒了我這一次,徐師兄他用考核威脅我,我也是走投無路!你饒了我,求你……”

“你走投無路,就要斷了別人的路?憑什麽?”

“我——”

齊宣話音戛然而止,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從那雙半妖化的豎瞳中,讀出了冰冷的殺意,仿若一盆冷水迎頭澆下,澆得他渾身冰涼。

下一秒,季朝雲擡劍一揮,直朝那繩索斬去!

就在此時,一道金光劃破夜色,掠空而來,死死絞緊了季朝雲的劍鋒。

季朝雲擡起頭,撞入一雙熟悉的眸子。

鳳祁執鞭攔在季朝雲身前,看見他此時的模樣,略微一怔:“你為什麽……”

“滾開!”季朝雲低喝一聲,反手抽出配劍,掌心凝結妖力朝他揮去一掌。

妖身的季朝雲修為比往日高出不少,鳳祁沒料到他會下如此狠手,當即被逼得急退幾步,大喝道:“季朝雲!你冷靜一點,你真想在鴻蒙書院大開殺戒?你以為你現在是誰,你這樣與凡間恣意妄為的妖邪有何不同?!”

“妖邪……”季朝雲擡起頭,閃爍着妖光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悲涼的自嘲,“我本來不就是妖邪麽?”

“你……”

鳳祁嗫嚅一下,不等他開口,季朝雲已經重新揮劍朝他刺來。

鳳祁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他側身躲開季朝雲攻勢,身體緊貼着劍鋒劃過的同時,指尖往季朝雲後頸輕輕一點。後者動作簇然一頓,劍上凝結的妖光霎時消散開來。

季朝雲偏頭看向鳳祁,恢複了清明的眼底帶着幾分茫然:“你怎麽……”

他的話還未說完,腳下忽地一軟,眼看就要跌倒。

鳳祁身體本能比大腦反應更快,他緊緊抱住眼前的人,可在碰到對方的那一瞬間,卻從心底生出一絲荒唐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也曾這樣抱過什麽人。

可那感覺不過轉瞬即逝,鳳祁俯身攬住懷中那消瘦冰涼的身軀,一手托住他的後腦按進自己肩窩。

他們在茫茫大雪中維持着這個姿勢,須臾,感受到後者急促的呼吸終于漸漸平複下來,鳳祁才擡起手,在季朝雲銀白的長發上輕輕撫摸一下。

“沒事了,睡會兒吧。”

他話音落下,長劍滾落地面發出一聲輕響,季朝雲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癱軟下去,意識沉入黑暗當中。

見懷中人終于被安撫下來,鳳祁擡眼朝懸崖邊的繩索一掃,一陣青煙将倒挂在崖壁上的人托浮而起,穩穩落到他們身前。

齊宣腳下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鳳祁維持着單手摟住季朝雲的姿勢,冷冷看向他:“是你自己交代呢,還是我把你押到仙尊面前再說?”

季朝雲再醒來時,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

腦中傳來尖銳的刺痛感讓他難耐地低吟一聲,季朝雲睜開眼,眼前卻是一張熟悉的、放大了許多倍的臉。

“!”季朝雲瞬間恢複清醒,從對方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翻身而起,下意識去探自己的配劍,卻摸了個空:“你做什麽?!”

他這一系列動作快得令人無從應對,鳳祁雙手舉起,無奈道:“冷靜一點,沒想占你便宜。”

季朝雲并不信任他:“這是哪裏?”

他并不在自己熟知的任何地方。

耳畔滴水聲不絕如縷,目之所及是泛着幽幽白光的嶙峋石壁,一直延伸至頂。二人四面皆是水潭,将他們所在的這片空地圍聚起來。

——這是一個石洞。

“此山洞名為靜心洞,此潭名為思過潭,至于這地方……”鳳二殿下盤腿席地而坐,滿不在乎地笑笑,“弟子們都叫它,禁牢。”

“禁牢?我怎麽會——”

鳳祁沒理會他,自顧自道:“你我互相看不順眼許久,終于忍不住約在鴻蒙山一戰。你抓齊宣去給我們做見證,結果在我手上沒撐過兩招,就被我敲暈打得現了原形。天樞仙君大怒,讓我們來這兒冷靜冷靜。”

季朝雲沉默地看着他。

他先前顯出的妖身還未褪去,一襲銀色長發披散在身後,琉璃似的眸子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清冷:“為什麽幫我?”

鳳祁困惑道:“我幫你什麽了?放課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你抓齊宣,事實不就是這樣?”

季朝雲收回目光:“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需要拖累旁人。我這就去找仙尊……”

“季朝雲。”鳳祁叫住他,聲音仍是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你知道對同窗妄動殺念,按照門規該如何處置嗎?”

“……廢除仙根,逐出書院。”

季朝雲眼眸微動,山洞中氣氛陡然變得僵滞。

半晌,鳳祁輕輕笑了笑,打破寂靜:“好了,反正天樞那邊我已經解釋清楚,你與我乖乖留在這裏。待明日天一亮,我們自可出去。”

季朝雲:“……我等不了明天。”

他低下頭,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收緊:“齊宣從我這裏盜走了一樣東西,一樣……對我很重要的東西,我必須去找回來。此番多謝你相助,等我尋回我的東西,我會向仙尊禀明一切,還你清白。”

他說完,擡步欲走,鳳祁忽然道:“你知道去哪裏找?”

季朝雲腳步一頓。

鳳祁看着他的背影,緩慢道:“齊宣只說那東西被徐子行丢去了下界,可并不知道具體所在。你對下界比我熟悉,十方荒川大山,縱橫千萬裏,無異于大海撈針,你去哪裏找?”

季朝雲低下頭,沒有回答。

對方許久沒有動靜,鳳祁擡眼看過去,季朝雲背對他站在不遠處,肩膀抑制不住地無聲顫動。

“喂,你不會在哭吧?”鳳二殿下從沒怕過什麽,但着實無法處理這種事,連忙三兩步走到季朝雲面前,要把他的頭擡起來。

季朝雲一偏頭,躲開他的手:“你離我遠點。”

他聲音低啞,眼眶紅了一圈,琉璃般的眸子裏擒着水霧,但強忍着沒有落下。

鳳祁喉頭無聲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幅畫面,比季朝雲在他面前大哭一場更加要命。

鳳祁輕咳一聲,緩慢道:“我不逗你了。方才我已經找人打聽過,徐子行今天的确帶着你的東西離開了書院。不過據可靠消息,有人看見他去了趟無名海。”

“……無名海?”季朝雲問,“那是什麽地方?”

鳳祁:“無名海貫通仙妖神魔四界,是一處界外之地。日子一長,吸引了不少不法商販群居,靠四界倒賣各類奇珍異寶為生。所以,很多人稱那裏為,海市。”

“他把我的荷包賣了?”

“不錯。”鳳祁點點頭,“總之,現在知道了東西的下落就好,安心待着,等明日禁足解除,我找個由頭帶你離開書院,去找回來。”

季朝雲低下頭,沒有回答。

鳳祁以為他還是不放心,繼續勸道:“別擔心了,天上地下,還沒有我找不回的東西。至于那兩個蠢貨,等我們把東西找回來,再另行處置吧。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季朝雲?小哭包?”

“閉嘴。”季朝雲啞聲呵斥,又沉默片刻,才小聲問:“你……你為什麽幫我?”

鳳祁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心頭忽然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柔軟。

季朝雲此人性子固執又倔強,像只從未放松警惕的刺猬,藏在人群之後審視着所有人,不肯讓任何人親近。可此時收起所有芒刺的他,看上去又是那麽脆弱無助,叫人恨不得把他叼回窩裏,好生圈起來護着。

可鳳祁偏偏覺得,此時顯露在他面前的,才是這人真實的樣子。

鳳祁凝視他半晌,生硬地轉開目光:“你現在是我登雲樓的人,就是我的跟班,我幫你不是應該?”

“我什麽時候……”

“好了,本殿下樂意,你費什麽話。”鳳祁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我現在要休息了,你不許再吵,弄出一點動靜,我就把你丢水裏去。”

季朝雲原本還想再說什麽,可鳳祁已經翻身躺下,一副不想再與他多說的模樣。他只得“哦”了一聲,悻悻走到一旁的礁石上,背對他坐下。

山洞裏重新恢複了寂靜,只餘淺淺滴水聲回蕩在靜谧之間。

須臾,季朝雲輕聲道:“謝謝你。”

他沒指望得到回答,可片刻後,鳳祁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你們龍族,謝謝都只放在口頭上的?”

季朝雲回過頭,鳳祁朝他走過來,無比自然的在他身邊坐下。

“……你不是睡了嗎?”

鳳祁不适地揉了揉肩頸,啐道:“這破地方又陰又潮,睡個屁。”

“……”

鳳祁斜睨他:“你剛是不是笑我了?”

“沒有。”

“你就是笑我了。”鳳祁道,“恩将仇報,你們龍族都這麽沒良心嗎?”

季朝雲忍着笑:“龍族有沒有良心不勞殿下費心,不過,龍族倒是從沒像殿下這麽……嬌氣。”

“……”天上地下,還沒人敢說鳳二殿下嬌氣。鳳祁無語良久,偏偏還找不到話來反駁,憤憤道,“你這人說話真的太讨厭了。”

“彼此彼此。”

二人并肩而坐,沒再說話。片刻後,季朝雲忽然道:“等此間事了,我會好好感謝你。你想要什麽謝禮?”

鳳祁偏頭看他。

季朝雲還沒從半妖形态恢複過來,一襲銀發垂在身後,漂亮得叫人移不開目光。

一對龍角安靜立在額前,水波映照下泛着柔軟的光澤。

鳳祁方才不過下意識回了句嘴,本來沒想要什麽謝禮。可此時,他視線落在那對龍角上,只覺得心癢手也癢,頗為難耐。

他下意識脫口而出:“龍角給我摸摸呗。”

作者有話要說:

雲雲:……不給,滾。

距離殿下摸到龍jio的進度:20%【質的飛躍啊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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