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鳳祁在君如琢罵罵咧咧的抗議中追了出去, 季朝雲輕輕舒了口氣,下意識攏了攏鳳祁幫他裹上的外袍。
他們的外袍都是統一制式,可鳳祁身形比他高上許多, 那衣袍裹在他身上, 平白寬大了不少,将他身形襯得越發纖瘦。
君如琢瞥了眼季朝雲,旋即移開目光,若無其事看向地面。
屋內一時寂靜, 沒過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去看他。如此循環往複幾次,君如琢終于忍不住道:“撐不住就坐下, 你還真想暈在這裏, 讓那鳳二抽我龍筋?”
“……啊?”
季朝雲茫然地眨眨眼,君如琢沒再說什麽, 陰沉着臉把他拉到桌邊坐下,施法加熱水壺,倒了杯熱茶塞進他手裏。
一系列動作無比自然, 一氣呵成。
季朝雲低頭看着手中泛起袅袅白霧茶杯, 彎了彎嘴角:“謝謝。”
“不、不用。”君如琢扭過頭,沒有看他。
季朝雲抿了口熱茶,才覺得身體回暖了些, 也沒再像先前那麽困乏。他雙手捧着茶杯, 輕聲問:“這些年,他對你好麽?”
他沒有提及那人的名字,但君如琢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
“挺好的。”君如琢悶聲道, “三百年前,二堂兄死于戰亂, 你……叛逃離開,叔父從此一病不起,族中事務大多交由三堂兄處理。此番也是三堂兄希望我來鴻蒙書院,學成歸來後,能夠幫他。”
季朝雲嘲弄一笑,沒有回答。
君如琢瞧着他的神情,似乎是忍了忍,但還是開口道:“這些年,族中不太平。你知道你在族中的聲望,哪怕三堂兄主持事務這麽多年,許多宗族長老心中的繼任人仍然是你,所以……”
“所以這些年他排除異己,将那些不聽話的長老都處理了?”
“是。”君如琢道,“但我不覺得三堂兄這是錯的,叔父遲早會将龍王之位給他,換做是我,也會将留有異心之人提前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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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他做錯了。”
“可、可是……”
“阿琢,你年紀已經不小了,有些事情你其實心裏清楚,只是不敢承認。”季朝雲輕輕道,“三弟……的确想除掉我,從三百年前起便是如此。”
君如琢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季朝雲道:“龍王三太子君玦,是我們中天生靈根最弱,但心思最為深沉之人。若我不死,他如何繼承龍王之位?我本以為若我下界,他就不會再對我耿耿于懷,可惜……”
“但你現在丢了龍珠,又變成半妖,他為什麽還——”
“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季朝雲又抿了口茶水,神情在袅袅白霧中看不真切,“我已經回不了靈淵海了,他為什麽還不放過我呢……”
屋內陡然沉默下來,片刻後,院外終于傳來動靜。二人對視一眼,起身走出去。
二人剛走出屋子,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院外響起:“不是說好了有消息就通知我嗎?你們這樣,就不怕我上報給天樞仙尊?!”
“這不是沒來得及告訴你嗎,你不說不就得了?”
“死鳳凰你說得輕巧,萬一被人發現——”
江城押着一名小弟子踏入院門,正與鳳祁争論着,猝不及防撞向季朝雲的目光,話音古怪地一轉:“……這次就算了,下次你別落在我手裏。”
鳳祁跟在他身後走進來,白了他一眼,快步走到季朝雲面前:“如何,君公子的龍筋保住了嗎?”
季朝雲懶得理會他的幼稚行徑,越過他看向江城身邊那人:“就是他?”
“嗯。”鳳祁将手中一個布包往地上一扔,幾個玉瓶從中滾落出來,“這人對祿存峰太熟悉了,我追了好一會兒才抓到。”
不等季朝雲開口,君如琢率先上前一步:“溫易,真的是你?”
被稱作溫易的弟子偏開視線沒有看他,低低道了聲:“公子。”
君如琢:“是你盜走了我的藥?”
“是。”
“為什麽?”
“因為……”溫易終于擡起頭,卻是看向了他身後的季朝雲,“因為我給他下毒了。”
他話音剛落,卻被身後的人狠狠一腳踢在膝彎,跪倒在地。
他的身後,江城冷聲問:“你為何這麽做?”
溫易伏在地上,輕輕地笑了笑:“沒別的意思,我家公子不喜歡這個人,我也不喜歡。作為我家公子的侍讀,我難道不該替公子掃清障礙?”
“別找借口了。”鳳祁悠悠打斷,“你一介侍讀,如何能得來那血蓮芝?到底是誰讓你這麽做的?”
“沒有人讓我這麽做,我也不知道你說的什麽血蓮芝。我不過是知曉君公子想去給季朝雲送藥,所以去海市買了能使人靈力失控的毒藥。可我不确定君公子會取哪一瓶給他,所以在所有藥品裏都下了毒。”
鳳祁冷笑:“如此大膽,你就不怕東窗事發?”
溫易道:“季朝雲在擂臺失控證據确鑿,若不是你非要替他擔保,他現在早被廢除修為趕出書院了。至于那藥,我确認過對仙人無害,若不是你們查出來,君公子絕不會察覺到任何問題。”
他這話的确不錯。
季朝雲在擂臺失控時衆人都在場,而且導致失控的藥物就連醫仙也查不出來。若非鳳祁堅持調查,他現在必定已經被逐出書院。根本不會再有機會前往海市,還查出那靈草的根源。
不過季朝雲的神情漸漸沉下來。
太理智了。
這侍讀說話有條不紊,沒有半分被人揭穿後的慌亂,就像是一早就準備好了這番說辭。
鳳祁還想再問,季朝雲忽然從身後拉住了他,低聲道:“既然抓到了人,餘下的,就不該歸我們管了。”
“可是——”
“季朝雲說得對。”江城把散落在地上的藥品一收,道,“既然這人對下毒供認不諱,我會把他帶回督察殿,讓督察殿嚴加審訊。放心,開陽仙尊派我來協助調查,這件事我會管到底。”
鳳祁還是不放心:“血蓮芝來歷不明,唯一可能與血蓮芝有關的半魔又被滅口,事情絕對沒有這麽簡單,你……”
“我知道!”江城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是蠢嗎,這些事還需要你說?!”
鳳祁眉梢一揚,對他這說法不置可否。
江城懶得與他争論,對君如琢道:“君如琢,毒出自你送出的傷藥,這溫易又是你的人,你也要與我走一趟。”
君如琢點點頭:“……好。”
江城看了眼季朝雲,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但什麽也沒說出來。最終,他扭頭看向鳳祁,洩憤似的沒好氣道:“你私拿督察殿令牌的事沒完,等着挨罰吧!”
說完,帶着君如琢與溫易離開了庭院。
待那幾人走遠,季朝雲才搖搖頭:“查不出來的。”
鳳祁偏過頭看他:“為什麽這麽說?”
季朝雲道,“溫易不過是顆棋子,他對自己的言行供認不諱,而我們從半魔那裏又沒有找到其他證據,這條線注定已經斷了。”
鳳祁笑了笑:“何必這麽悲觀,督察殿還是有點手段,指不定能把這人嘴撬開。”
季朝雲微不可察地皺了眉,不置可否。
鳳祁問:“你想說什麽?”
“他與君如琢同住,若想偷藥,會這麽湊巧恰好撞見我們來調查的時候麽?”
“……”鳳祁閉了閉眼,似是暗罵了一句什麽,“他是故意讓我們抓到他,給幕後那人做替死鬼!”
季朝雲道:“走吧,像我說的,餘下的事已經與我們無關了。”
他正想朝前走,可随着緊繃的思緒松懈下來,才覺渾身脫力,腳下一軟險些跌倒。
鳳祁忙伸手扶他,惱道:“我早讓你晚上別跟着,你非要來,看看,路都走不穩了。”
“……我沒事。”
季朝雲現在與鳳祁接觸還有些不自在,可鳳祁好像渾不在意,彎腰就要去抱他。季朝雲如臨大敵:“你做什麽?!”
“抱你回去啊。”鳳祁道,“你看你這模樣,還能走嗎?”
“……我當然能走。”季朝雲咬牙,“馬上就到亥時了,你是想被大家都看見嗎?”
“看見就看見呗,又沒做什麽虧心事。”
“我說不行就不行!”
“……真不行?”
“不行!”
“那好吧。”鳳祁的模樣看上去頗為遺憾。他繞到季朝雲前方,略微俯身彎膝,道,“背你總行了吧,上來。”
“你……”
季朝雲默然無語,沒覺得背比抱好看到哪裏去。
鳳祁低聲催促:“快點,別磨蹭。一會兒到了亥時晚課一下,全書院可就都看見本殿下背着你這小妖龍了。你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
季朝雲沉默地看着鳳祁,鳳祁維持着原本的姿勢不動,二人就這麽僵持了好一會兒,季朝雲默默爬了上去。
鳳祁背着季朝雲下山。
他口中說着要趁書院弟子放課前趕回文曲峰,可步子依舊走得很穩很慢,短短一段路,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季朝雲趴在鳳祁背上,身體有些緊繃。
注意到他這模樣,鳳祁笑道:“幹嘛這麽緊張,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
“……”
“是你自己說的,先前那是個意外。”鳳祁語調不以為意,玩笑道,“你我同為獸類,遇上個熱潮期有什麽。不過你反應這麽激烈……你不會能懷孕吧?”
“……怎、怎麽可能,我是男子!”
鳳祁笑着說:“男子怎麽了,仙域內本就有些男兒身的仙家能夠生育,不過我看你也不像。”
這世間,能夠生育的男子被稱作雙兒,十分罕見,卻并非沒有。
不過雙兒體質較弱,幾乎無法習武修行。季朝雲雖然體弱,但那是因為他失去龍珠,根骨盡毀的緣故。在那之前,他乃龍王太子,修為造詣不容小觑,絕不可能是這種體質。
鳳祁心頭隐約有些失落,但沒表現出來:“方才是與你說笑的,總之,你不用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從小到大還沒與任何人這般親近過,連我都沒怪你,你自己難過個什麽勁?”
“……嗯。”
季朝雲輕輕應了一聲,不過身體已經沒有先前那麽緊繃。
又過了片刻,鳳祁道:“對了,你沒發現自己今日靈力漲了不少麽,要是擱往常,你肯定撐不到現在。你就不好奇是為什麽?”
“……”
“季朝雲?”
季朝雲沒有回答,鳳祁扭頭看去,後者已經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半張臉都埋進鳳祁的肩頭,臉上難掩倦色,可依舊睡得很安靜。月華銀輝灑在他身上,纖長的睫羽在臉上映出小片陰影,額前幾縷碎發軟軟地垂下來,顯得柔軟而無害。
漫天星空下,鳳祁唇角輕輕勾起,腳步卻不自覺放得更慢。
好像只要這樣,就能将這段路無止境拉長。
季朝雲翌日再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
在下界時沉心修煉,來到書院後又忙于功課,季朝雲已經很久沒睡過這麽久。他茫然地盯着頭頂上方的紗帳,意識許久都未曾清醒。
不過雖然意識還有些混沌,可他身體卻并無不适,反倒感覺靈力充盈,疲勞一掃而空。
季朝雲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裏,難得賴了會兒床,才慢吞吞爬起來。
他穿戴整齊推開房門,卻意外看見鳳祁正蹲在水池邊逗魚。
見他出來,鳳祁笑着回頭:“終于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要去凝丹閣請醫仙來給你診脈了。”
季朝雲沒接這茬,問:“現在不是午課時間麽,你怎麽不去上課?”
這幾日季朝雲身上的嫌疑未消,書院停了他的課。而鳳祁陪他調查,自然也可請假。可如今人已經抓到,這人怎麽還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
鳳祁把餌料往水裏一抛,拍了拍手站起來:“修行課有什麽可上的,我十年前就打敗教天字級修行課的玉衡君了,我就是去了,他敢教我麽?”
“……”季朝雲果斷不與他讨論此事,又問,“督察殿那邊有結果了麽?”
“沒有。”鳳祁道,“江城派人來告訴我了,說他們徹夜審問,可那小子咬死是自己要下毒害你,而毒的來源就是那位半魔,其他的什麽也問不出來。他們還在嘗試,不過三日時限将至,若到時還查不到真兇,就只有……”
到那時,只能将溫易交出去處置,此事也就只能就此揭過。
季朝雲點點頭,對此倒并不驚訝。
鳳祁在竹椅上坐下,手臂支在雙膝上,徐徐道:“問題還不止這些。今日我一直在想,海市我們遇到的那個黑衣人,究竟是誰?”
“你有猜測?”
鳳祁搖搖頭:“那日太倉促,我其實沒怎麽看清,可我總覺得他的身形我似乎在哪裏見過。還有他的配劍……”
“配劍?”
“他在配劍上施了法,讓我們看不清那把劍真貌,什麽人會這麽做?”
“……熟人。”
“不錯。”鳳祁道,“還有,我們前腳剛進海市,後腳便遇到有人偷襲,唯一可能的突破口還被人滅了口。這個人對我們的動向十分了解,或許……”
季朝雲:“這個黑衣人很可能是書院的人,又或者,在書院有內應。”
鳳祁沒有回答,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季朝雲沉默片刻,道:“我可能見過那把劍。”
“什麽?”
“我先前說過,我曾在凡間遭遇過他們的截殺。”他眼前忽然又閃過那個雨夜,嘈雜的腳步聲,以及穿透他胸膛的那柄利劍。季朝雲定了定心神,啞聲道,“我見過那個黑衣人的劍,他當時并沒有施法隐藏。”
鳳祁一怔,而後輕輕笑了笑:“看樣子,還真是書院的人啊。”
季朝雲點點頭:“他那日不是在防我,是在防你。”
“那你還記得那把劍的模樣麽?”
季朝雲垂下眼,輕輕搖了搖頭。
前世臨死前的記憶十分零散,他只是隐約記得那把劍的外形,就連他自己也不确定,若再一次看見那把劍,能不能認得出來。
鳳祁又道:“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和龍族有什麽關系,和你那混賬三弟又有什麽關系。”
季朝雲古怪地沉默了片刻,才道:“靈淵海據此萬裏之遙,我三弟想對我動手,自然只能在書院尋找內應。內應查到我們找去了海市,先一步将半魔人滅口,再推侍讀出來做替死鬼。”
“就這麽簡單?”
季朝雲:“你想說什麽?”
鳳祁笑道:“昨夜我們查到那毒下在君如琢的傷藥裏,可你卻不讓我将事情告訴江城,你有什麽是不敢讓江城知道的?或者說,你有什麽是不希望書院知道的?”
季朝雲淡聲道:“我不過是怕節外生枝。”
“不,沒有那麽簡單。”鳳祁語調緩慢,像是不過在澄清一個簡單的事實,“無論是黑衣人,溫易,還是你,都竭力想讓我們以為血蓮芝的來歷其實是那名半魔人。但自從你知曉傷藥中被下了毒時,你就知道這血蓮芝的來源并非什麽海市,而是龍族。”
“……三百年前,你與鳳霄分別後,失去龍珠靈力不支的你仍然竭盡全力回到靈淵海。你是不是想确認,龍族是否真的反叛,是否真的與魔域有勾結?”
季朝雲始終平靜的眼眸中終于掀起一絲漣漪。
他立在原地未動,從外表看幾乎瞧不出絲毫異狀,可他藏在袖中的手卻已在輕輕顫抖。
鳳祁神色自然,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過來坐下。”
“……什麽?”
鳳祁笑着看向他,聲音柔和:“忘了你先前答應過,要将所有事情都告訴我的?我準備好了,你坐下慢慢說。”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來晚啦,這章有點長,寫了好久2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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