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apitre43

蘇念已經不記得父親去世前自己是什麽模樣,他的記憶仿佛是在聽到父親噩耗的那一瞬間才被激起,此後發生過的每一幀,都在腦海深處從不曾抹去。

那些他只見過寥寥數面的親人們全都聚集在這個屋子裏,沉默地、哀傷地、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個個地過來擁抱他,給他親吻,悲憫地說着“可憐的martin”。接着他們讨論關于他的撫養問題和父親留下的大筆産業該怎麽處理。

沒有人告訴他父親到底怎麽了,不管他怎麽問,怎麽哭鬧,沒有人回答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後來他發現哭鬧是不管用的,只要他安靜,沉默,乖乖地待在一邊,偶爾,他們會忽略他的存在,不小心透露出什麽。

比如痛恨地咒罵騙了他父親的中國女人,比如悲嘆父親在中國出了車禍。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也大概是對親人們有意隐瞞耿耿于懷,他和他們從來都不親近。他習慣了靜靜聽他們所說的一切,試圖從中分析出自己想要的蛛絲馬跡來。

也大概是這個原因,他對旁人的情緒,敏感到了細致入微的程度。

程熹微向來是簡單到一眼就能看穿的女孩兒,所有喜怒哀樂都挂在臉上,腦袋裏在琢磨些什麽,眼睛不擡都能猜得到。

上次瑞士之行,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有些感情再掩飾不住,呼之欲出。

但他披着風雪從纜車上下來的那一刻,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和頭也不回的背影,突然發現有些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

一旦他步步逼近,那個膽小鬼必然步步退縮,甚至就和她在瑞士一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所以他克制着,保持他們之間的距離,只要一切維持原樣就好,那現在又是哪裏出了錯?

蘇念緊緊盯着程熹微,看入她的眼,試圖從中找出破綻,但她那雙向來幹淨到通透的眸子裏,此刻除了沉重的無奈和若隐若現的惶恐,什麽都沒有。

程熹微被蘇念盛氣淩人的模樣驚得怔愣住,眼見他越來越近,氣息越來越濃烈,慌亂地站了起來,還腳底打結似得不小心踢翻了座椅。

“我的世界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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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熹微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但是我遲早要走的啊,我們遲早要分開的啊。”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遠遠不止那6歲的年齡差。

程熹微覺得自己狼狽極了,垂眼低頭,抹着眼淚就快步回了房。

蘇念看着她驚慌失措的腳步,聽着那“咔擦”房門落鎖的聲音,仿佛這一下鎖住的不止是房門,更是心門。

他揉了揉眉心,突然用力踹了餐桌一腳。

這操蛋的18歲!

***

程熹微一宿沒睡,慢騰騰地把行李都收拾好,給許詩凡發了條信息,讓她明天別來接她了,她打算一早就走,最好趁着蘇念沒起床就一個人默默遛了。

收拾行李是件挺麻煩的事情,好在她平時有不用的東西随時丢掉的習慣,所以收拾下來,東西也不是特別多,只是最後收拾到上次買的那一堆錢包時,有些哭笑不得。

一切都是從那天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吧。

程熹微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那堆錢包帶着,否則依蘇念的性子,會直接扔了吧,那也太浪費了。

嗯,留下做個紀念,一年用一個的話,也得記他幾十年吧,這家夥還真是厲害啊!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程熹微輕手輕腳地出去客廳,打算把剛剛晚飯的碗洗了,再趁着天亮前,把廚房好好清理打掃一遍,沒想到客廳的燈還是亮着,蘇念還坐在那裏。

熹微已經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氣就默默走過去,動作娴熟地收拾碗筷,一邊收拾着一邊掃了他幾眼,見他雙眼都熬紅了,忍不住說道:“你還不睡覺?”

蘇念沒答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但程熹微拿着碗筷到廚房,他就跟了過去。

程熹微洗碗,他立在門邊,雙手插在口袋裏,一瞬不瞬地看着。

程熹微被他盯得動作都不順暢了,深吸一口氣說道:“對了,愛瑪太太說讓你考完試就去瑞士和他們重聚,所以暫時沒找人來替代我。”

她洗好碗,擦了擦手,開始收拾廚房裏的東西,“冰箱裏還有一些菜,你去瑞士的話,記得把冰箱清空了,否則等你回來菜都壞了,很難清理的。”

熹微轉身收拾櫥櫃,裏面有些她平時做菜的調料,不知道以後在這裏的,還會不會是中國人,她也就問了蘇念一句:“這些東西還要嗎?”

蘇念搖了搖頭。

她将東西扔到垃圾桶。

“這些是黑木耳,還有銀耳,平時我們喝的銀耳湯就是這個泡發的,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還要不?”程熹微拿着幾包黑白木耳問他。

蘇念搖頭。

“這包是香菇,也是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還有這些火鍋底料,用起來很方便,直接加水加菜煮熟就可以吃了,要的不?”

蘇念搖頭。

都不要了啊……

“你都不要的話,我都扔了哦?”程熹微回頭看他一眼。

蘇念正好擡起眼皮看着她。

深邃的眼底不再像昨晚那樣盛氣淩人,流溢着黯啞的光彩,沉沉地透出幾分倦怠。

“程熹微,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你。”他輕聲開口,聲線低啞。

程熹微眼神一閃,拿着火鍋底料的手微微一顫,東西就直接掉進了垃圾桶。

她慌亂地收拾好廚房,眼神飄忽地看了看天色,準備回房拿行李,側身經過蘇念的時候,卻被他扣住手腕。

“你一定要走?”

兩個人距離極近,他溫熱的氣息氤氲在程熹微額頭,只讓她覺得眼前一陣陣暈眩,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一般,腳底發軟,連他手心的溫度都讓人覺得灼燙不已。她垂下眼睑,掩住自己的慌亂,抿唇“嗯”了一聲。

蘇念放開手,她就像窒息已久的人突然得到新鮮空氣一般,迅速離開他身側,大口呼吸。

等她拿着行李再出來,客廳裏的燈依舊亮着,只是蘇念不在了。

她環顧了一圈這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屋子,餐桌、茶幾、沙發、酒櫃,都是她生活過兩年的痕跡,還有那個她專屬天地的廚房……

她垂下眼,沒再多看,放下鑰匙轉身就走。

蘇念聽着她艱難地拖出行李箱,在客廳停留了片刻,鑰匙放在茶幾上一聲輕微的“叮當”,接着門開,門關,電梯“叮”地一聲響,接着是下行的聲音。

他立在陽臺上,看着程熹微再次出現在視線內,還是穿着剛剛的白色t恤牛仔褲,一手一個行李箱,大概是行李太重,拖得有些困難。

到了地鐵口的時候有人過來幫忙,兩手一左一右地接過箱子,她受寵若驚地跟在後面,大概是在連連道謝。

很快,她瘦小的身子鑽進地鐵站,再也看不見。

6月的早晨,空氣很清新,天亮很早,沒一會兒陽光已經觸到陽臺一角,陽臺上的小花們競相伸展嬌嫩的蓓蕾,還夾帶着淩晨沒有消散的夜露,不時有鳥兒飛過,叽叽喳喳熱鬧極了。樓下的面包房也開始工作,飄來陣陣巴黎街頭特有的香味。

蘇念入定一般站着,看樓下的行人漸多,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沖進地鐵站,有人拿着報紙,有人拿着面包,有人提着公文包,下樓梯時都和程熹微一樣,頭都沒回。

中午太陽變得*,樓下的咖啡館開始有人光顧,食客們一對一對地在露天卡座上坐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放聲大笑r端着盤子忙碌地穿梭其中,直到下午,這些食客換成喝着下午茶曬着太陽的另一撥人。

地鐵口又重新熱鬧起來,早上匆忙離開的那些人,又匆匆忙忙地回來了。

只除了程熹微。

他轉身回到屋子裏,程熹微的房間已經空了,貼滿牆壁的法語單詞都已經撕下,五顏六色的床上用品都變成一色的白,書桌上堆滿的書消失不見,只有那幅從來挂在牆頭的油畫,一動不動地俯瞰着整個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

他回到客廳,坐下。

陽光已經改變了方向,透過玻璃窗子傾斜過來,落了一縷在他肩頭。

他突然想起父親下葬完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陽光明媚,他的家人們穿着一色的黑色衣裳,回到這裏後一一擁抱他,親吻他,安慰他,用憐憫的眼神瞧着他,接着轉身擦掉淚水。愛瑪送他們下樓離開,這裏就剩下他一個人。

和現在一樣,他坐在沙發上,一縷斜陽落在肩頭。

整個屋子裏沒有任何聲響,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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