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夢

佚夢上一次對蘇榕舉刀時,是在後昕庭的杏樹下,不過那次她是對着自己。那時的皇城不太平,衆人皆惴惴不安,卻各自掩飾的很好,使後宮表面上依舊是一片寧靜。佚夢心裏也清楚,那寧靜是暴風雨來臨的預兆。

一晚,蘇榕拿出一件水碧的衣裙,對着它發呆。自從封後之後,蘇榕再也沒穿過冷色,這條裙子收起來有十年,忽然拿出來,佚夢還是一眼認出。

蘇榕笑着叫佚夢換給她看,佚夢受寵若驚道:“蘇後,這是您最喜歡的裙子,夢兒不敢。”

“本後恐怕再沒有機會穿了,你穿了,就是本後穿了。”

“這……”

“若今晚有人來,或許能保你一命。”

姬玟帶人攻進皇城那晚,皓月當空,佚夢一身碧水藍天,坐在宮殿的琉璃頂之上,如墜入凡塵的仙子,懵懂無措。衆人都在睡夢中,她在等夢醒。以前,蘇榕會帶她上屋頂看日出,那晚,蘇榕丢下她去了摘星樓。

佚夢等不到命令,也沒等到人來,一個人逃到後昕庭的暗室。杏樹下,藏着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她以為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暗室裏,一個身影不動如山,看見佚夢微微一愣:“誰?”

“師……師父、你怎麽在這?”佚夢強裝鎮定。

“這是你第一次叫我師父。”丹霄自嘲的笑笑,瞬間移到佚夢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嘆道:“可惜……你還是不夠像她。”

佚夢掙脫不得,越發心驚,索性梗着脖子問他:“哪裏不像?”

“哪裏像?”

“帝從未能拆穿我。”佚夢不甘反駁。

“是嗎?”

丹霄一串反問,佚夢不由回憶,這才猛然發現:她其實從未真正侍寝過!難道是巧合嗎?如果不是的話……難道帝辛早就知道了?那為什麽不拆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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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闖入,丹霄無奈松手,佚夢回過神剛逃進去,就聽到暗室通道的門再次開啓。一人抱着另一人跌跌撞撞進來,似是慌不擇路逃到這裏……帝辛的惡毒的詛咒響起,佚夢忍不住吓得捂住嘴。

她再也不會知道帝辛的答案,等待她是另一個真相。

蘇榕被丹霄抱到暗室的塌上,渾身都是血,明明虛弱無比,還不停追問外面的情況。她提到了佚夢,丹霄裝作驚訝的樣子,問她佚夢在哪。蘇榕沒有回答,只是說佚夢有用,殺不得。

丹霄怒:“她現在不替你死,還有什麽用!”

原來蘇榕帶自己入宮,是為了讓自己做替死鬼。佚夢從床底爬出,順勢将小刀抵在脖頸,對蘇榕道:“你說宮裏水深,不比曉情樓,不許我進宮。我早該想到,我這種出身,怎麽能享榮華富貴呢……呵呵,原來你給我的好,都是為了讓我去死!是不是!”佚夢握着小刀的手微微發顫,說到最後已經是聲嘶力竭。

蘇榕默默承受着她的怒火,等到她眼中的震驚、憤怒與悲痛都漸漸化為平靜,才輕聲問她:“你當真……怨我?”蘇榕不信佚夢說的話,她不需要佚夢犧牲來成全自己,能成全她的向來只有自己。

“即便我沒有遇到你,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天意……”話未說完,蘇榕喉嚨一緊,昏死過去。

丹霄命令佚夢照顧蘇榕,便匆匆離去,而那時的蘇榕奄奄一息,根本無力回天。佚夢再次舉起了刀,但這次,她是想要随蘇榕而去。樂神醫慢悠悠來到地下,看到佚夢饒有興趣,一頓寬慰的功夫,竟妙手回春。

樂神醫不知什麽時候走的,佚夢一晚沒睡,趴在蘇榕榻前睡着了。腦海裏,那個擋在身前仗義的小身影,一直揮之不去,“曉情樓衆位聽着!佚夢姑娘!從今起是我蘇家的女人!”這話說出來很威風,但事實蘇榕根本沒錢包花魁一晚。曉情樓全體嘲笑她,笑了多久,佚夢就記了多久。佚夢向來習慣做雞頭,後宮裏的女人命,她未必看得上。其實她千方百計想進宮,初衷就是為了留在蘇榕身邊。

此時此刻,蘇榕再次問她,似是又懂她的口是心非。佚夢萬般委屈湧上心頭,默默咽下,默默不語。

“對不起。”蘇榕低頭。

“我不要對不起,你我早已兩不相欠。”

蘇榕寧可受脫胎換骨的痛,也不忍心殺她,她有什麽資格要她道歉。該道歉的是自己,變得越來越貪心,卻沒有能力留在她身邊。她是她心中的英雄,誰也不能阻擋她的路。

“等等!”莫曉情忍不住開口打破氣氛,“老娘不想聽你們說什麽……”

“即便你不聽,你知道的也太多了……”佚夢握緊了刀,用鋒刃劃破莫曉情的皮膚,“莫媽媽,不要怪夢兒……”

“不能殺我!住手!”莫曉情回過味兒來,捂着脖子驚叫,“蘇榕!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即使你回到軒轅城,慕容幸也不會認得你!慕容幸信老娘的話……”

“不需要。”

佚夢打斷她,補充道:“若真的愛她,一眼就能認出她是誰。”

如鳶看着佚夢面無表情,倒是想起如淞還在暗室中,有些擔心。她正欲拔劍開門,被蘇榕伸手攔下。蘇榕怒道:“都把刀劍放下!莫曉情不能死!”

“老娘死了,曉情樓不會有人放過你們的……”

“刀上有毒。”佚夢提醒莫曉情。

莫曉情胳膊傷口發痛,方才還沒事,此時低頭一看見已發黑,顧不得佚夢的威脅,頓時慌神起來。如鳶眉頭一皺,迅速蹲身在領頭人身上搜索,竟在懷裏搜出一個拇指長寬的小瓶。她把瓶打開聞了一聞,不敢确認,拿到蘇榕面前。蘇榕打開聞了聞,眉間舒緩,“是解藥。”

說完她卻一怔,“……兩顆。”

“正好!”莫曉情欣喜,拍了拍佚夢還停在脖頸的手,勸着“有解藥!冷靜點!”

蘇榕飛快走上前蹲下,默默伸出手,把藥瓶中的兩粒倒在手心,遞到二人面前。莫曉情不屑佚夢的威脅,手疾眼快挑起一顆吞下。

另一顆,仍靜靜躺在蘇榕的手心。

蘇榕手往前伸了一些,佚夢似幡然醒悟,松開莫曉情和小刀,伸手拈起剩下的那一顆。她緩緩把解藥放到唇上,落下一滴淚,再擡眼,淚中含笑:“我怨你,對我好,卻不止對我好。”說完,她迅速上前親吻蘇榕。

蘇榕瞪大了眼睛,推開佚夢正待開口,然而那粒解藥入嘴既化,再無剩餘。而佚夢,毒已走向五髒六腑,哪裏經得起蘇榕一推,軟軟倒在地上。

莫曉情回頭一臉詫異,她哪裏不知道,蘇榕也中兩刀,同她們一樣中毒。蘇榕表現的太過輕松,連如鳶也未曾察覺,只一心驚嘆她的武功。只有佚夢,她一直在學她,視線從未從蘇榕身上離去。

十年前,花街柳巷,曉情樓。

陣陣莺聲燕語,數佚夢最風流,樓梯間回眸一眼,也能颠倒衆人杯盞。她是一個驕傲的人,也是個低賤的人,即便頂着一張絕美的臉,仍需要強顏歡笑才能稱上漂亮。蘇榕一直藏着她,讓她隐姓埋名的生活,她卻像新生,睜眼看見許多不同的精彩。

她漸漸不再像蘇榕,卻也越來越像她,此刻連死,也不怕。

“你怎麽那麽傻,我本就命不久矣,中毒又怎樣,終究是死……”蘇榕抱起佚夢,心中又驚又痛,泣不成聲。

“我的刀是你教的,輕功也是,仁義也是……我文不比慕容,武不比如鳶,醫不比百裏……人脈比不過莫……如今你變成這副樣子……我已沒有……在你身邊的資格……我死,微不足道……但你,尚有心願未了……”

佚夢這份情太大,蘇榕這輩子是欠下了,她陷入自責中,不斷重複着“對不起……”,然而她心中的愧疚毫無減輕。蘇榕從不想下輩子還恩情,最好,下輩子誰也不要再遇見她。

“如鳶……”如鳶應聲走上前,佚夢卻微笑着閉上眼,輕聲道:“真好……你沒有……”佚夢忽然咳嗽起來,蘇榕身子一僵,摟緊佚夢縮成一團。

有血漸漸從蘇榕的後背洇出,如鳶回過神,跟着搖搖晃晃起身的莫曉情去拿櫃子裏的藥,她急沖沖跑回來遞到蘇榕面前,卻被她一把推開。蘇榕去擦佚夢口鼻流出的毒血,可那血越來越黑,越來越多,不多時就髒了她的衣袖。

蘇榕抱着佚夢一動不動,渾然不覺周遭一切,如鳶嘗試奪過佚夢,才發現蘇榕力氣之大,竟掰不動絲毫。如鳶無奈,果斷一個手刀劈下,把蘇榕打暈,摟到懷裏。

她的手不經意碰到佚夢的青絲,微微一縮,心也跟着一縮。那後知後覺的悲傷開始在心裏蔓延,她嘆了一口氣,擦了擦酸澀的眼角,搖了搖頭。她怎麽會為冒牌貨哭,一定是幾天沒睡太困的緣故。

暗室門後再次響起聲音,不過這次變成了尖叫。暗室的門縫中,忽然探出一片寒刃,似游蛇一般,上下滑動着,最終停在離開關最近的地方。

如淞有些醒了。

大丫在暴力拆門,二丫一邊為蘇榕包紮,一邊默默看着,陷入了沉思。如淞知道蘇榕也是慕容氏嗎?她追随蘇榕,是為了日後榮華富貴?還是報答知遇之恩?今日的情況已如此兇險,佚夢的死雖沒有太大的損失,但畢竟少了一人,就憑她們幾個女子,如何殺回軒轅城?

裏面哭哭啼啼的聲音響起,如淞在門後開始罵罵咧咧:“這黑漆漆的是哪啊!我們為什麽被關在這啊?”

“嗚嗚嗚,門外好像出事了……”

“喂!外面有沒有活人啊!你大爺的!誰鎖的門!”

“外面肯定出事了……嗚嗚嗚……”

“哭哭哭!遇到事就哭喪個臉!跟佚夢一個德行!”

“嗚嗚嗚……不許你說夢姐姐壞話!”

“啊啊啊啊啊!霈兒!二丫!救我啊!”

如鳶回頭看向莫曉情,後者正閉目打坐調理,盡快用功逼毒。她似乎察覺如鳶的視線,有些尴尬的動了動嘴角,“沒有鑰匙”。

如鳶無奈,只能把蘇榕抱到塌上安置好後,隔着石門一邊安撫如淞,一邊處理佚夢。忽然,她噓聲放緩手裏的動作,側耳去聽。屋外喧嚣聲由遠及近。火把燃燒,人群鼎沸中,一位黃鬓的老婦走在最前,雙手握着劈柴的鐮刀,來勢洶洶。

作者有話要說:

高能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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