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夢(三)

身後的光不是光,還有煙,唯有面前的黑暗是真。一行人順着樓梯不斷下降,下降,感覺自己越陷越深。仿佛有什麽在前方等待着,準備将她們一網打盡。

随着如淞對方向的不确定,莫曉情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層層回蕩開來。

“這條路是蘇榕命人挖的。從老娘來百裏莊的第一天開始,就有人找上門,奉她旨意要挖一條暗道。這條暗道通向哪裏,前面是什麽,老娘不知道,也沒人知道。挖暗道的人,留了信號說已完成,卻再也沒見過。”

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暗道裏還有分支,一左一右兩個方向,狹小的只有間寬。莫曉情敲敲牆壁,打開了第三道門,鑽了進去。如淞改扛為背,如鳶亦是,兩人緊緊跟在狴犴身後,一前一後鑽進去。如鳶殿尾,回手關上了門,正感謝這一條通道沒有煙熏,可以大口呼吸,走着走着,卻覺得有些寒氣往鼻子裏鑽。

莫曉情打了個噴嚏,回身道:“現在就剩咱們三了,實話跟你們講,老娘是想着跟蘇榕再威風一回退隐江湖的。當然,她登上帝位更好,老娘沒功勞也有苦勞,可不會讓你們一官半爵的。”

如淞“咦”了一聲,擡頭道:“帝位?我們不是找寶藏嗎?”

莫曉情轉過身去繼續走,邊走邊道:“就你這腦子,你要寶藏幹嗎?”

“先在百裏莊辦一個大婚禮,娶霈兒過門!到時候閣主做證婚人,二丫呢,跟你嫂子相互敬茶。嘿嘿嘿,這位大媽,我也會請你吃喜酒的……”

“誰是大媽!霈兒怎麽可能看上你!”

“她親口說了!她喜歡我!”

“老娘看你是酒還沒醒,胡說八道。”

“你愛信不信!”

“呵……”

莫曉情隐約聽見身後有笑聲,側耳去聽,那笑聲卻又消失了。莫曉情打開火折子回身看去,确認如鳶跟着,而她懷裏的蘇榕還沒有醒,有些懷疑自己幻聽。

如鳶沒料到莫曉情聽力如此好,急忙收斂了笑意,她繼續聽如淞說着願望清單,直到她說累了,才吐出一句:“花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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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丫你大點聲!”

“花不完的!你個傻瓜!”莫曉情忍不住提高音量,“姬家現在有多落魄,寶藏就能有多富裕,現在多少人觊觎着,連蘇榕都為此付出了代價,你就只知道花天酒地!敗家子!”

“那你要怎麽花?”

“我又不要寶藏,我只是要蘇榕而已。”莫曉情悄悄翻了個白眼,聲音很小,卻能讓最後的如鳶聽見。

如鳶忍不住開口道:“若姬玟公子真的藏了金銀財寶,蘇榕遵循他的意願,肯定是要拿一部分出來分給災民的。”

“說的真好。”莫曉情就差鼓掌喝彩了,“不愧是女帝身邊的探子,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樣,只是不知道,女帝是不是這麽想了。”

如鳶聽出莫曉情語氣中的諷刺,偏頭用餘光看蘇榕,她回想着慕容殊的名字,心中湧起一絲悲傷——難怪她說起呂諾時,神色是那麽的寂寥與落寞,身世不得昭然天下,她可否是害怕自己得到同樣的下場?

沉默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漸漸泛起光亮,莫曉情回頭算了算路程,掐指算了一下時間,回頭嫣然一笑:“天亮了。”

如鳶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黑漆漆的,沒有人跟來,她想到初生初盛兩姐妹沒有跟來,心裏隐隐不安,将蘇榕背的更緊實了些。

有風從縫隙吹進通道,帶着絲絲寒氣,讓三人小小緊張了一把。莫曉情深吸一口氣,伸出手去。狴犴躍起,在莫曉情即将觸碰前撞上石門。

一聲沉悶的聲響,石門直直倒下。

外面已是清晨,樹影婆娑,飛鳥盤旋,晨光直直灑下,這銀裝素裹的大地,此刻宛若夢幻的仙境。在三人面前,有一片大湖,水面倒映着晶瑩的樹挂,随着霧氣升騰,将山林遮上一層薄紗。一女子,一身碧水連天色立在湖中央,似融入渺渺晨霧的畫中仙。

如淞大着膽子道:“什麽人?轉過身來!”

那女子聞聲回眸,對如淞腼腆一笑,她的臉在晨光中暈染上胭脂,美得幽遠且靜谧。

三人看呆了。

如淞回神,丢下佚夢飛身向湖中仙子奔去。湖面倒映着她奔跑的身影,帶着滿心的歡快和驚喜,一路向前,重疊成兩個。

“霈兒!我的霈兒!”如淞一把抱住百裏思霈親個不停,“我醒了找不到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有個老媽子說你不喜歡我!氣死我了!”百裏思霈被勒的快喘不過氣,一句話說不出來,如淞松開百裏思霈,将她打量了一圈,又奇道:“你還是穿女裝好看!你冷不冷啊!這裙子好薄啊!”

百裏思霈臉一紅:“我方才衣服沾了髒東西,這裙子佚夢叫我幫她收着,我就借來穿了。”

難怪這裙子如此眼熟,如淞忽然變了神色,松開百裏思霈。百裏思霈整了整領子,拉起如淞向湖邊走去,低聲問她道:“怎麽了?”她一邊走一邊問,還沒走到湖邊就停下。

佚夢靜靜躺在地上,百裏思霈只覺得窒息,她松開如淞走到佚夢身旁,伸出手指扣住脈門。沒有跳動,沒有生息,百裏思霈有點喘不過來氣,她不敢看佚夢的臉,閉着眼将佚夢的衣服解開,拔下。再将自己的裙子解開,與佚夢互換。

百裏思霈忍不住伏屍泣道:“你這又是和誰賭氣,竟連命也不要了!”

衆人聽了這話,心裏跟被紮一樣難受。如淞也有些傷感,但她不敢開口安慰霈兒,而是将視線瞥向如鳶。如鳶察覺迅速別過臉,一副冷漠的樣子,可她喉嚨顫抖,仍極力克制的哽咽,卻瞞不過如淞的眼睛。

如淞陷入了沉思,她以為如鳶單了這麽久,即便是遇到假的愛情,也要奮不顧身去抓的——她看輕了如鳶。沒有屈于欲望,沒有敗給孤寂,也沒有輸給渴求溫暖的貪戀,這是一顆太過強大的心,生長在她的骨肉裏,比如淞還天真,還義無反顧。

太陽逐漸升起,空氣還是有些寒,百裏思霈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散發着陣陣熱氣。莫曉情紅着眼睛,上前幫她穿上佚夢的衣服,無意間肌膚相碰,兩人都是一抖。連莫曉情都在害怕,百裏思霈猛然一驚,另一只抓起如淞,一起診脈,好在如淞無事,連酒中毒也散的幹淨。

“你解毒了?”百裏思霈同時松開二人,轉頭對莫曉情道:“這毒我一時記不起名字,極像我師姐養的毒蘿葉提煉之毒。這種毒蘿只有她能養……這種毒,也只有她能解……”

百裏思霈走到如鳶面前,直視着她的冷漠,伸手去診蘇榕的脈搏。蘇榕的脈搏走向依舊是倒行逆施,甚至氣力比之前更家虛弱,但血脈清透,不似中毒之症。

百裏思霈不由奇怪:“難道我師姐……”

“她死了。”如鳶放下蘇榕,嚴肅道:“我親……親眼所見。”

莫曉情聽霈兒确定自己無事,放下心來,忙将方才的驚險,一五一十說給百裏思霈聽。百裏思霈忖度道:“以佚夢的輕功,想逃一定能逃,而且她深知那些人看到她肯定是不會放過她,還是擋了上去,我想她不只只是為了保護初生初盛,”說着她看了一眼如淞,“還有你。”

百裏思霈問如鳶:“佚夢死前和你說了什麽?”

如鳶不願說,如淞使眼色無效,莫曉情開口替她答道:“佚夢告訴如鳶她曾是蘇榕的替身,在宮裏救了如鳶的人其實是她。”

“你怎麽知道?”

莫曉情理直氣壯:“老娘當時在裝睡啊!”

“……還有呢?”百裏思霈放棄詢問如鳶,直接問莫曉情,莫曉情回想了一下,一拍腦門道:“‘佚夢遇見慕如鳶,是三生有幸!’這話太肉麻,老娘記得一字不差。”

“嗯,佚夢喜歡如鳶這事我早就知道,所以才帶如鳶出去給她機會。”百裏思霈看着如鳶的神情,嘆道:“想必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如果不是佚夢救了如鳶,如鳶怎麽敢喜歡上蘇榕,又怎麽敢念着這一點恩情,向蘇榕表忠心。如鳶雖是一個刺客,卻心高氣傲,不然也不會在慕容門憋屈到逃出來,這樣的一個只會往前殺的人,怎麽會轉臉喜歡一個頂替蘇榕的替身。

百裏思霈道:“閣主準備将閣主之位傳給我,我推給佚夢,就是想她有個立足之地。只可惜她不想活,誰也攔不住。”

如鳶面色煞白,咬着嘴唇,颦眉沉思。如果她當時應下佚夢,哪怕是騙騙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心?如果她中刀前,自己願意豁出去救下她,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我……”

“沒有如果。”莫曉情沒好氣,呼嚕呼嚕狴犴,轉身看湖。百裏思霈走到莫曉情身邊,端詳着湖面中的影子,輕輕道:“佚夢會喜歡這裏的。”

如淞湊到如鳶身旁,拍拍她的肩,開口想安慰幾句,奈何心中亦愧疚,嘴又笨,說不出什麽。如淞一直在反思,如果當初對佚夢态度好點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結局……可如淞向來直白,她怎麽會注意到佚夢早已在崩潰的邊緣。

百裏思霈喚如淞在湖面切開一個洞——她要把佚夢沉在這裏。

如淞二話不說照做,在冰面切開一個洞,百裏思霈要放她下去之際,如淞叫停,拉過如鳶上前,鄭重道:“如淞如鳶認識佚夢,也是三生有幸的。”

晨光照在佚夢白皙的臉上,把她的五官襯得更加立體,幹淨,通透。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她真的很美,即便當她閉上眼時,也不折損絲毫。莫曉情心有不忍,別過臉去輕輕一推,佚夢就沉入了冰涼的湖水中。她安安靜靜的,沒有響一絲水花,烏黑的發随着身上那抹綠意在水中蕩漾開來,最終消失不見。

“山有榛,隰有苓……”蘇榕睜開眼睛,看着上空盤旋的鳥,透着陽光的樹,還有随風不定的雲,心中是從未有過的釋然。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蘇榕一曲送走佚夢,忽然笑道:“把我也葬在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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