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閑話
半晌不聞沈寒香答話,她娘只道她是害羞,又道:“你也別不好意思,左不過要嫁人的,成天你也朝你弟弟說要離這個家。李家也有許多好處,再則去你姨媽膝下,總比……”
話沒說完,沈寒香忙慌慌坐起身,那時窗屜子漏進的光照得她面白如雪,中了邪般。
“娘再多說一個字,這會兒要逼我死的!縱鉸了頭發做姑子去,我也斷不肯給李家做媳婦!”被自她肩上滑下,春寒料峭,一雙膀子露着。
馬氏忙來拉她,依舊按回被子裏了,急道:“這不過剛起個頭問你話,又不是明天就許人接去,你倒急了。”馬氏懷中,沈寒香渾身發戰,一時又哭了,淚珠浸在馬氏懷裏,馬氏忙抱她的頭,也掌不住哭了兩聲。
沈寒香止了住,哽噎道:“娘擔心我的去處,我自然知道。”她嗓子裏岔着氣,起來披衣掌燈,外頭守夜的婆子在窗下問話,只說無事,找點水喝。
一時院子裏起風爐折騰着燒水,沈寒香倚在床邊坐着,面上哭了會兒發紅,眼圈也紅,扯巾子給她娘拭淚,嘆了聲氣:“快別哭了,女兒的不是,惹得娘生氣。”
“要真說我是生氣,才枉費了我的心意。”馬氏氣得捶床。
沈寒香忙賠不是,将馬氏兩只手攥在掌中,馬氏過三十五了的人,手摸着已有風霜痕跡,沈寒香道:“都是為女兒操勞,娘的用心,我很知道。”
馬氏不言。
“也不是沒有好的人家,怎麽就巴巴非得去李家。門第不及一些也沒什麽,話都說了,兒免不得要發個宏願,說掏心窩子的話。娘只別出去笑話我就是。”
馬氏形容這才緩了緩,摸她的鼻子揉她的眼睛,長籲一口氣:“這哭得仔細又壞了眼睛。”
沈寒香抿嘴笑了,丫頭子捧水來,這會也吃不得茶,怕不好睡。因想着馬氏素愛吃酸,便叫人拿漬好的梅子兩枚,一人一枚浸在水裏,映得水色發紅,杯底又是瓷白,煞好看。
馬氏坐得腰疼,南雁進來找出個松綠色的枕頭,上繡歲寒三友,掖了在馬氏腰間。
沈寒香手底下墊個繡凳,也好放杯子。
打發丫鬟出去,沈寒香這才坐直身,此刻散了頭發,眼角又顯得憊懶。
馬氏一時出神,當年閨中她原也是有宏願的,那逞強好勇的心性也不讓馬家三個姐妹半點。奈何只是個庶出,總歸配給沈平慶,算不上嫁高,又是妾室。倒好在沈平慶此人長情,雖姨太太多,但來夢溪置辦宅子時,便刻意選了這舊家的大宅來翻新,尋常與旁人碰不上面,也就沒那麽多磕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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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裏抓着沈寒香的頭發,細細翻看她頭發肌膚,己出的女兒,看着看着,眼圈又發紅。
沈寒香臉一板,将頭發扯回來,道:“娘要再傷心,體己話我便不說了,來日也不知嫁好嫁歹,享福受難,也只憋在心裏,免得擾了娘的清靜。”
馬氏又嗳聲,将梅子茶喝一口,道:“再不哭的了。”
沈寒香這才微笑說:“那我便正經地說。”
“嗯,你的宏願是什麽?只管說來。”馬氏道。
“先則一說門第,咱們家也不是沒來歷的人物,太爺爺位極從三品,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不能叫個蓬蒿戶糟蹋了去。”
馬氏點頭,拉着沈寒香的手道:“李家是夢溪縣頭一個有來歷的。”
“……”
見沈寒香又要生氣,馬氏才揭過不提,只罵道:“你們姐弟兩個都是投生到我跟前來要債的!”
沈寒香又道:“那是定數,到了娘的跟前,自然好生孝順。”
馬氏抿嘴不言。
“二來脾性,模樣最末。而在我看,門第卻在脾性之後。但凡不是賤出,皆可配得,家風、人品頂要緊。”
“如何看家風?”
“且看一家街頭巷議的是謗或是褒,無風不起浪,外間議論或有失偏頗,倒不說外間說不好的,便都是不好的,人或也有被蒙蔽的時候。不過看這家,是否個是非之家。若是非多,女兒是不沾惹的。”
馬氏略思忖,又問:“那人品又如何?”
“人品一個理,一來去坊間打聽這人是不是是非人,平素小厮出去打酒或是去賭坊的,問那麽一二個人打聽這人好不好酒,好不好賭。二來也多留心是不是那眠花宿柳之輩。雖不是完全之策,但總不比自媒人或他親人口中所得來得實誠。”
馬氏心想,是這個道理。媒人自不消說,說成一樁是一樁的親,當然揀好的說。婆家家裏人亦是如此。但凡自她院裏叫幾個使喚的人,在外頭多留心,兼家家之事,俱是底下人喝口酒吃頓飯便傳開了的。一面點頭,一面又問:“那模樣竟是全不重要的了?”
沈寒香臉子忽微紅起來。
馬氏怪道:“這怎麽回事,連脖子都紅了?”
沈寒香搖頭,以手扇風,道:“在老太太那兒吃了點酒,這會發出來,有些熱。”
馬氏信以為真,從旁捐風,才沒一會兒,沈寒香又不熱了。馬氏笑道:“你怕是在想哪個人罷,只是不與我說罷了。”
這話正中沈寒香心事,她卻推說:“真是吃了酒,不信打發人問我二姐去,娘不信我,該信二姐的。”
馬氏便不問了,又道:“只我還是沒聽出來,門第不可太賤,家中應少是非,人品端正,模樣瞧得過去。這些也算不得什麽,要從夢溪尋出來一個配你,也不難。也不算哪門子宏願。”
沈寒香臉上才消下去的紅又見爬上來,馬氏掐她臉道:“想了什麽,說出來。”
沈寒香背過身去睡,馬氏在被窩裏戳她胳肢窩,沈寒香最是怕癢,一時亂蹬亂踢,馬氏忙一把按住她,命道:“快別鬧了!仔細摔了杯子!”
馬氏不撓了,自後抱着沈寒香,低聲問:“到底香兒想嫁個什麽樣的?”
半晌無人答話,馬氏起來吹燈,杯子丢在床邊,道沈寒香睡着了,替她将被掖好,才聽沈寒香的話幽幽的——
“我不要那七竅八玲珑的,盼有個一心一意的。”
馬氏思及沈平慶,沈平慶添的兩個年輕姨娘,一個才比沈寒香大了兩歲。一時無話來答她,半晌沈寒香轉過身來,伸胳膊把她娘腰抱着。
馬氏戳她腦門,“像小孩來,又纏我。”
沈寒香不答話,淨往馬氏懷裏鑽,久久過後,馬氏嘆口氣道——
“你這願望,比要做個枝頭鳳凰,封上天家貴妃還難。”
沈寒香卻已睡着了,沒聽得馬氏這話,馬氏摸女兒的臉,将她輕攏在懷裏,母女兩個,各自入夢。
沈家上墳年年皆在清明前一日,而沈家祖宗墳茔俱不在夢溪,提前七八日便打發人回去收拾,如今祖宅已賣,沈母才剛上夢溪來,便不回去,怕一來一去着涼反不好。沈平慶帶兩個兒子,沈柳德騎馬,沈柳容年歲小得有人照顧。馬氏與沈寒香睡那晚上着了點風,咳嗽厲害,便打發最沉穩的南雁帶着個叫三兩的丫頭,另沈柳容的奶媽張嬷嬷,一個趙婆婆,一并乘車去。
在沈平慶大哥處借宿一宿無話,之後快馬快車,再回夢溪,清明恰過了三日。
沈寒香帶着沈柳容先洗手換衣裳,将其頭臉上泥土清了去,自己也回房收拾過,正自挽頭發,編完辨兒扣在腦後,伸手去取那短的銀簪子,卻不見了。
聽見沈柳容笑得咯咯直響,沈寒香忙叫人把他帶進來,才見沈柳容腦袋上扣着她的梅花簪兒。
沈寒香拿這個弟弟無法,便朝三兩道:“随意揀個什麽收拾了就是,好去向我娘回話。”
沈柳容爬上沈寒香膝頭來,賴在她身上,又朝桌前去抓別的。
沈寒香輕拍了拍他後腦勺,把他抱下地,笑罵道:“淨來污我的東西!姐也不好生叫兩聲!成天跟着大哥三妹妹三妹妹叫喚!這還來摸我的首飾了……沈柳容!你給我站住了!”
沈柳容登時雙膝打直,規規矩矩站着,眼睛鼓着,下巴上揚,像被将軍喝住了名字。
沈寒香見他那樣,臉孔白而透紅,如畫上的機靈小子一般,沖天辮上結着紅纓絡子,她還給他打了些碎珠子在上頭。
這乍一下站直,沖天辮如被搔癢似的顫個不停。
沈柳容烏眼珠随沈寒香腳步轉來轉去,沈寒香走至他身後,沈柳容便看不見了,一時急叫:“三妹妹。”
“……”沈寒香繃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那沖天辮就亂顫。
“先出去!等我梳完頭,再來料理你個沒頭腦小子!”
沈柳容忙不疊跑了,沈寒香才又坐下,鏡中觑着身後三兩憋笑,嘆了口氣:“這小子長不大似的,要我不在家,誰管他來。”
三兩替沈寒香理鬓,道:“姨奶奶自然管。”
“我娘這麽操心着,好是好,怕身子吃不住。”她手裏玩個耳墜,心中想,嘴上便說了出來:“要是能多留得幾年,倒好了。這二十一二未嫁的姑娘,也不見就少。”
“三姑娘這話說得沒理,二十一二當真是老姑娘了。不聞底下人常取笑大少爺院子裏的……”話未完,三兩猛住了嘴。
“誰?”沈寒香眉心一蹙,“誰叫取笑的?”
她不問取笑了她大哥那兒的誰,心裏已知道是說楓娷,偏只問是誰取笑的。
三兩是後買進來的,來時楓娷已打發去沈柳德處有時日,一時嘴快,忘了楓娷原就是從沈寒香這兒出去的,急得忙求道:“三姑娘沒聽見,奴才也沒說過這話。”
沈寒香冷笑道:“難不成我是聾的,你是啞的?你只告訴我,誰傳這話,這個镯子頭前老太太回來叫人送來的,是不是好東西我也不知道。只曉得金銀有價玉無價,你伺候我梳頭穿戴也不止一兩天,我有些什麽,你都見着的。”沈寒香抽開個小抽屜,摸出個松香色的玉镯子,輕推到三兩腕子上。
“要不然,合該我們主仆是聾子的啞子,要叫大夫來治。”
三兩這才戰戰兢兢說起,才年前八月下,徐氏塞過去兩個通房,也沒得沈柳德開臉。沈柳德似在這方面心性格外晚熟,又或是他們這一代俱是如此。沈平慶十六歲娶妻,如今沈柳德二十一上頭,房裏雖有了人,卻都沒越份。
“翠莺同紫玉都是太太房裏打發過去的,如今又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說着,咱們便随聽着。姑娘別往心裏去,也不是咱們院子裏的事,就是咱們奶奶也多少知道這些,不是不往心裏去,實是管不到別個院子裏去。三姑娘性急,又有主意,但鬧開了,又只得說是奴才們調唆的,少不得一頓打,姑娘但凡疼着我們些,就別去做閑事。”三兩來拉沈寒香的手,把镯子依然推回她手上。
沈寒香木着張臉,只是覺得心裏難受。三兩又去倒茶給她喝,拿果子吃,這時令做的青團也拿來些個,供奉祖先也是它,清明節後也吃它。沈寒香抿着嘴呆坐,沈柳德聲音自外頭傳來——
“怎麽回來就不出屋子了,馬姨娘說你還沒過去,又不是要出嫁,梳個頭也這麽久,弟弟也收拾好了,讓我看看你到底在做什麽……”
話音未落,沈柳德“啊”一聲,哭笑不得抹去一臉的青色面團子。
三兩忙來扯帕子給他擦,沈柳德邊收拾頭臉,一面問:“和我生的什麽氣,這麽無法無天,還好在你屋子裏,在外頭讓人見了,又要說你。”
“誰愛說說去,說了只管爛舌頭。”沈寒香白他一眼,把頭上的簪扯下來兩三根摔在桌上,背身坐着,一時不想出去見馬氏了,只道:“三兩,給我娘說聲,青團子把我撐着了,堵着氣了,就不去說話了。叫容哥去問話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