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上香
三日中無事多話,除陳川到沈家看過一次,亦是随他師傅來的,似有事要詢問沈府中人。陳川來時,沈寒香正在給沈柳容剝個橘子,沈柳容自出痘來,愈發黏着他姐,白天裏幾乎都跟在沈寒香後頭。
馬氏說要給沈柳容找個先生發蒙,還未請來,左不過是把沈柳德當年的發蒙先生請來做西席,沈寒香雖對徐氏有些陰影,一來當年馮氏之死,是彩杏親自動手,多半與徐氏脫不得幹系。二來楓娷也算得是被徐氏磨死的。前世徐氏便不好相與,但這一世好歹對沈寒香有啓蒙之恩,且沈家上下,唯獨徐氏家中請得出來有頭有臉有來歷的先生。
“過幾日看給你請了先生,還成日胡混在我這兒。”她剔去橘子白筋,擺在盤中,推到沈柳容面前。
沈柳容不似沈柳德那般事事還嘴,張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眼神一直緊跟着吃的。只要有吃的,沈柳容就甚好打發,全然沒有旁的七歲小孩那股懂事了的機靈勁。
三兩捧來銅盆給她淨手,挑出塊潤手的膏抹勻,沈寒香聽見外頭有男人聲音說話,卻不是沈平慶也不是沈柳德,便問:“誰在外頭?”
“陳大哥。”三兩紅着臉低頭。
“為什麽事來?”沈寒香蹙了蹙眉,陳川在衙門當值,一想怕沈府裏有人犯了事,聽三兩說只是随他師父來的,略放下心。
不料片刻後,陳川站在門上,向內問:“沈家妹子在麽?”
沈寒香一聽,應了聲,把裙上放着的個針線簍子放到桌上,囑咐沈柳容別亂動,拍去馬面裙上碎線頭,朝外走去。
陳川見了沈寒香,不忙着說話,将她細細打量一番,這才笑道:“是大好了。”
沈寒香不好意思道:“托大哥的福氣。”
陳川撓頭道:“沒幫上你什麽,既然身子大好,我便放心了。”
沈寒香站在門上,觑到馬氏站在那邊門口,叫丫鬟搬椅子坐在門下,似要坐會兒曬太陽。她不便與陳川多寒暄,便道:“今兒來不光是為看我的罷?可是有什麽事情?”
三兩搬來兩張竹椅,沈寒香與陳川在門外坐着了,又叫三兩進去看着沈柳容,別讓他動針。
“你小時候,就和容哥那般大時,這宅子裏死了個女人,可還記得?”陳川問。
“馮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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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姓馮。”
沈寒香眉頭緊鎖,“那案子不是結了麽?”
“是結了。當時她身上有條旁的男人的帕子,繡着那人的名字,她家中嫂子說,那是馮氏進沈家前出去上香,遇見的一個男人。也是夢溪縣的,當時離開夢溪考取功名。他家中因失去音訊兩個月,便向官府報了,怎麽也尋不出這人來,咱們李知縣便宣告他已身死,家中兩個小妾如今也都另嫁他人。”
沈寒香點了點頭。
“前些日子,有人在夢溪見到此人了。”陳川沉聲道:“現已是個舉人老爺,當年流落在外,便朝山裏走,原本落第想要出家,不知怎的又想開了,苦讀五年,總算中了。”
“當年此案,是以馮氏殉情投湖結的。”
“興許馮姨娘以為他已死了,才投的湖。”沈寒香心裏自然知道,是彩杏将馮氏推入水中,此刻半真半假說着,想聽陳川說衙門那裏怎麽以為。
“怪就怪在,這個舉人老爺,根本不認識馮氏。”陳川搖頭,面帶疑惑,“不知是否覺得與馮氏之事太不光彩,才故意這般說的。妹子,說一句掏心窩的話,馮氏那案子我一直覺得事有蹊跷,卻說不好哪裏蹊跷。若馮氏真是被人害死,抓不到真兇,有違捕快的職責,且這麽個危險的人,要是還在沈家,更令人擔心。”
沈寒香沉吟片刻,想了想,方道:“馮姨娘去世已有七年多,便是要查什麽,也難以查出些什麽了,那池子都被封了種的菊花。且馮姨娘的遺物,早燒得幹幹淨淨,要從我們家查太難。”
陳川點頭,嘆了口氣,“今日是聽師父要來,我想來瞧瞧你好不好,才跟來的。我本已想好了,先去查馮氏的嫂子,既然馮氏與那舉人不認識,要是舉人不曾撒謊,馮氏的嫂子便在說謊。其中必定能問出些什麽。”
沈寒香本也已想到這一節,見陳川也想到了,遂一笑,“對,先查查此人。”
“唉,衙門裏當差真沒意思,成日裏不是見得這個殺了那個就是偷偷搶搶。”
“怎麽會呢?要沒了捕快,咱們夢溪縣人豈非晚上都不敢睡覺了,萬一被誰殺了可怎麽好?”
陳川笑了起來,南雁捧來一盅山楂湯,沈寒香愛喝那個,開胃解乏,陳川在,便叫人再拿個碗來,分作兩碗——
“我娘的手藝,嘗嘗。”
“看來今晚能多吃得兩碗飯,我師父可要頭疼了。”陳川将碗放回盤中,起身作別。他個頭甚高大,到門口時,回身看了眼。沈柳容自屋內出來,趴在沈寒香膝上,二人正說話。
雨後幾日連番晴好,去大音寺那日出門時還天光晴朗,到山腳下卻細雨淋漓。沈柳德叫小厮撐開傘蓋,嘴上笑說:“帶着給你遮日頭的,卻下雨了。左右有用。”
沈寒香擡頭,遙遙望了眼。
青山疊嶂,山中霧氣缭繞,只隐約見到大音寺的朱色建築群,将青白的霧氣映出點紅。
寒山之上,石道蜿蜒,沒走幾步,兩個侯府的小厮跑了下來,其中一個攏着袖子的沈寒香見過,眉開眼笑地迎了上來:“大少爺,三姑娘,小侯爺命小的來給二位引路。”
大音寺前祈願的長排香鼎上張起巨幅牛皮,線香氣味缭繞在整座寺間。小厮一面請他們入內,一面笑道:“香客太多,小侯爺在寺內廂房等二位,現在與住持說話。”
兩個小僧碰上茶來,小厮守在門外,沈寒香沒帶丫鬟,獨沈柳德帶了個貼身的小厮叫東來。沈寒香攏着手站在門口,即便寺內,也彌漫着霧氣,聞之清新。
院中擺放的大水缸中,睡蓮綻放的點點顏色如同女子未畫成的水墨,其中沾染了她指上的一點胭脂。
三四只仙鶴立在庭中,那一時間沈寒香心中異常寧靜。前世今生之中,從未有一刻,如同此刻。
鐘聲傳來,寺院內放飯,沈柳德與沈寒香在廂房內用完素齋飯,漱完口,孟良清才姍姍來遲。
沈柳德即刻迎了上去,寒暄一番,沈柳德将帽脫了,于一旁椅中坐下,手指轉着他的帽子,眼睛時不時瞄一眼孟良清,見他面色薄紅,幾番想開口又不開口,識趣道:“這大音寺我還是頭一次來,這去轉轉,你們聊。”
屋內餘下他二人,卻也久不開口。沈寒香低着頭,垂着眼,似在想什麽心事,手裏反複将一條帕子絞來絞去。
“什麽時辰來的?”終是沈寒香先開了口,她頗有點不敢看孟良清的臉。言猶在耳,上山來便是願意,說什麽話卻不重要了。
孟良清自沈寒香對面椅子,挪到她身邊坐下,笑道:“卯時剛過。”
“幾更天起的?”沈寒香手指捋動手帕。
“約摸是四更罷。”
“那時天還沒亮吧?”
“嗯,不過今日啓明星很亮,日出之時,月亮還不曾落山。”孟良清嘴角挂着絲淺笑。
分明也沒說什麽,沈寒香卻覺臉頰有些發熱,她抿了抿嘴唇,孟良清便遞過了茶。
“那……來得這麽早,大音寺可開了門?”
“上山頗費了些功夫,來路上也耗了不少時辰。左右也睡不着了,不如早些過來。”孟良清輕輕嘆了口氣,語氣淡淡,“你來之前,我一直在想,興許你不會來呢。”
“那我要是沒來,你怎麽辦?”
孟良清端起茶盅,托着杯底,轉眼認真注視沈寒香:“可你來了。”
室內俱是寂靜,沈寒香眼睫閃動,避開孟良清的眼睛,略垂的側臉浮起淺淺緋紅,她手指撫過耳畔落發,抿唇沒說什麽。
孟良清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如常,細細與沈寒香分說,将要進京一趟,少則半月多則一月,聖上将會為二人賜婚,之後将會有嬷嬷至沈家親自教導她。
“你不必擔心,婚期還不一定在什麽時候,若是晚一些,你能在家多呆上一年。若你想念家人,便常回夢溪,或是派人接二老過府一敘。”孟良清思慮無不周到之處,愈發令沈寒香覺得如在夢中。
沈寒香嗯了聲,便又不說話了。
孟良清吹去茶沫,呷了口,聲音裏噙着笑意,“三姑娘便無一字一句,想對我說的麽?”
“已說了這麽多……還要說什麽?”沈寒香始終不與他直視。
“今日不想說的,便留待來日,何況來日方長。”孟良清意味深長道,便靠在椅中,閉目養神。沈寒香此時才偷偷拿眼打量,孟良清似有些疲倦,但一見孟良清眼珠略動了動,沈寒香忙瞥向自己的裙子。
幸而沈柳德沒轉多久,回來見二人已說完了,便帶着沈寒香先下山,因不與孟良清同路,便先與其別過。
馬車駛入城中,已是掌燈時分,街面上喧鬧非常,本已在車內睡着的沈寒香被沈柳德推兩把,醒了過來。
“在街上吃罷,怕是家裏已吃過了。”沈柳德說着話,已探出頭叫停車。兄妹二人便找了間食肆,叫兩碗羊雜湯,炒雞兔、煎魚,沈柳德把小厮也叫了進來,又加了兩道辣菜,沈寒香要喝梅汁,沈柳德叫燙來兩壺酒,溫着與小厮分吃了。
三人直吃得滿頭大汗,沈柳德喝酒喝得臉孔發紅,正待問沈寒香與孟良清如何說的,扭頭時看見街面上一人極是面善。他借着三分醉意,叫小厮坐着陪沈寒香,自腳底虛浮地朝外追了去。
食肆亥時不到便要打烊,沈寒香足等了兩個時辰,也未見沈柳德歸來,便給了錢,又叫小厮去叫炒銀杏與栗子,各拿油紙包上一些,沈柳容必是要等着她回去才肯睡的,便給他帶一點,晚上稍吃一些,餘下的明早給他玩時磕。
收拾好了要走時,東來不放心地向坐上了車的沈寒香問:“要是大少爺沒有回府,太太問起來大少爺上哪兒去了,小的可怎麽回話啊?要是回得不好,讨一通打,便就……”
“回去先去門上問一聲,要是大哥沒回,便說小侯爺留他上春風得意樓吃酒了,我不便跟着,大哥打發你帶我回去。”
這麽一說,東來放下心,馬車駛入小巷。至沈家門口,東來先去問過,說沈柳德确實尚沒回來,折騰一整日,沈寒香略有些乏了,便去向徐氏回話。徐氏倒未生疑,本板着臉,聽說是被忠靖侯的小公子叫去,便沒說什麽,打發沈寒香回去休息。
沈柳容被張嬷嬷帶着,端個凳坐在他的屋子門口,沈寒香一進門,三兩便忙過去給她脫鬥篷,一面替她理衣裙頭發,一面向她小聲說:“奶奶等姑娘一晚上了。”
沈寒香因問白天家中可有什麽事。
三兩将鬥篷捧着,壓低聲音:“老太太叫奶奶過去說了回話,回來便悶在屋裏沒說話,還打碎了一只茶盅,不知是何事。晚上又咳了好一回,我們說去請林大夫,奶奶不讓。”
沈寒香略擦了擦手與臉,便過馬氏處,于席上坐了。馬氏精神不好,她進來便一直瞧,直至沈寒香坐在了跟前,馬氏眼圈微微發紅,她坐起身,抓着沈寒香的手,半天才說出話來——
“白天上哪去了?”
沈寒香便說與沈柳德去大音寺上香:“連着哥兒與我都出了痘,便上山替家中祈福,願常康健。”
馬氏點頭。
張嬷嬷哄沈柳容去睡,沈柳容卻抱着炒栗子跑到跟前來,爬上馬氏的床,非得要喂給他的娘和姐吃栗子。
“晚上吃多了栗子不好。”馬氏道,卻也只得吃了沈柳容剝出來的栗子。
沈寒香也吃了兩個,見她娘似有話說,打發沈柳容去睡,複向馬氏問:“娘向着我,還有何事不好說的麽?這兒便只有我們娘兒倆,白天裏家裏有什麽事?”
“本也沒什麽事。”馬氏嘆了口氣,“老太太叫我去說了幾句,也不為她說了我便怎麽,上了這年紀,說也是應當的。不過她讓為娘的勸勸你,別與你二姐争,即便是姨奶奶,你二姐也會好好待你。要是你嫁去李家,娘本也不擔心,但要兩個女兒一個做妻一個做妾,同時入府……”馬氏眼圈直是發紅,“娘怕委屈了你。”
沈寒香一聽是這事,遂笑了,倒沒說與孟良清之約,只好言安慰了幾句,馬氏還怪道她為何忽然轉了性,以為她是不滿意李珺,見沈寒香似不太放在心上,反不好勸慰。
“還有一事。”馬氏為難道:“夫人給容哥找了個先生,不過說要放在她院裏養着,令人将現夫人住的院子旁帶着的個小院修整出來,給容哥做書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