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蜉蝣
沈平慶自清醒後,每況愈下,徐氏日日侍奉在床前,不過半月彼此消耗,不光沈平慶形銷骨立,便是徐氏亦臉色發黃,臉皮子直貼在骨頭上。
“夫人如此耗着不是長久之計。”陳太醫把完脈,将厚毯子替沈平慶搭上,徐氏接了手去,木着張臉,行屍走肉一般,替沈平慶牽扯好毯子四角。
見徐氏無甚反應,陳太醫嘆氣搖頭走出屋去。
彩杏捧來徐氏日日吃的奶粥,一天才将将開始,沈平慶已用過了早飯,此時握住徐氏的手,張了張嘴,似有話說。
徐氏卻站起身,轉出屋子去外間吃飯了。
半月間沈平慶消瘦不少,下肢更是供血不足,各處壞死,皮膚灰敗,細看時能見內裏青紫交錯,十分可怖。
“夫人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怕要頂不住,今日老爺看着精神頭好,不如去休息片刻,三姑娘在外等着,叫進來看着便是。”彩杏一面喂徐氏吃粥,朝門口瞥了眼。
徐氏只吃了小半碗,就說不吃了。這些日徐氏總有些神思恍惚,走起路來腳下虛浮,直似身在此處,魂兒卻已不在此間。
彩杏擔憂,便叫林大夫趁徐氏睡着時,替她把了把脈,開了些化除內心郁結的湯藥吃着,總也不見效。
此時彩杏放了碗,直接搭着徐氏的手,将她引向屋外。徐氏并不反抗,一副任由人擺布的模樣。
走至門口,彩杏大聲說:“擡腳。”
徐氏便擡腳跨過門檻,她眼睛四處亂看,卻于四面八方人事都不停留,終于抓着彩杏向自己房間內去了。
沈寒香這才入內與沈平慶侍疾,先替他擦手擦臉,下人端來湯藥,她便一勺一勺吹涼,喂與沈平慶吃。
“夫人回去了?”沈平慶自摔了腿便不常說話,開口時嗓音分外喑啞,他咳嗽兩聲,丫鬟捧着痰盂接了去,沈寒香遞茶與他漱口。
“大娘這些日總不能睡,丫鬟帶着去睡了。也在吃藥。”沈平慶消瘦得十分厲害,去慶陽之前尚且有些發福,如今卻似是個坐起身就要散架的骨架子。沈寒香看得心裏難受,面上卻不得露出分毫,與沈平慶說了兩個笑話,沈平慶嘴角微微勾着,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直至沈平慶露了睡意,沈寒香方才站起來,替他蓋上被子,哄着沈平慶入睡之後,便就坐在床前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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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來人噓聲,沈寒香扭頭看見三兩站在門上沖她招手,過去一問,說是侯府的小厮來遞了信。
沈寒香接了信揣着,午時不到,徐氏又來,離了沈平慶的院子,才将信紙展開來看。
【随行伴駕,已至于南林,聞乃父有恙,未知詳情,凡所需所求,可書信告知,清必竭力相幫,萬勿羞于開口。】
沈寒香眉頭稍松,沈平慶确實急缺幾味名貴藥材,且非是一時之用,便回房寫了,交予小厮,命其帶回。
及至晚間卸了妝,沈寒香坐在床邊出了回神,吹去燈,抱膝坐在床上,久久沒有困意。又爬起身,幾次三番點燈又吹,外間三兩見了,便進來問:“姐兒可要奴婢陪着睡?”
“你自睡你的去,不必管我,方才起來找扇子,已找着了。”沈寒香手頭捏着那把黃楊木頭扇子,那扇子本是為賞玩之用,使起來确實不及尋常蒲扇。不過能避蚊蟲,也是一樣妙用,且帶一股淡淡香氣,有定神之效。沈寒香恍恍惚惚靠在窗下打盹,不片刻竟真就睡了過去。
醒來已天光大亮,叫人進來伺候着漱洗,吃過早先去向馬氏問安,侍奉馬氏吃藥,再辭過馬氏去向徐氏問安,與徐氏一同過沈平慶院中,徐氏吩咐她在門外候着。沈寒香便就在院中等,至徐氏出來,才進門侍奉沈平慶吃藥吃飯,半月多來總是如此過了,不需多提。
沈平慶雙腿恢複無望,月底時陳太醫辭去,開了方子,徐氏粗粗看過,吩咐将沈平慶長期要吃的藥都買辦回來,湯湯水水中度日,沈平慶日見虛弱,時常大半日不說一句話。
起初或還有一兩句話吩咐安慰沈寒香,漸漸呆滞起來,每有人入門,眼珠也不随着人轉了,只是坐着。偶或叫下人在院子裏支起一張矮榻,挪去院中曬曬日頭。
陳太醫離了沈家,并未回京,由侯府來人接了去南林行宮。到時已是三日後傍晚,酉時剛過,夕陽金燦燦耀了一池。
孟良清站在池邊喂魚,淨了手走來,向陳太醫打聽沈平慶的病情。
陳太醫躬身請安,方立起回話:“下肢怕是無望了,摔得太重,且一路擡回又耽誤了診療接骨的時候。”
孟良清略一思忖,尚未說話,見陳太醫四處張望,因問:“老先生在尋何人?”
陳太醫回道:“本是夫人派下官前去,理當回話,不知夫人現在何處。”
孟良清若有所思,想了想說:“陪着林貴妃在太後老祖宗跟前說話,怕一時散不了,你便與我細說了,待那邊散了,我與母親回話便是。”
于是孟良清詳細問過沈平慶的情況,狀似無意提及一句:“母親那邊,是何時讓老先生過去沈家看望的?”
“十八日前,下官當日無需入宮應卯,約摸是辰時前後。”
孟良清點頭表示知道了。
晚間阮氏命人來叫孟良清至太後跟前陪着用膳,飯畢,與阮氏一同告退出來。路上孟良清邊走邊回禀陳太醫來時回的話,阮氏聽了,不禁嘆氣唏噓:“想不到一夕之間,沈家竟就沒個頂梁柱了,沈家上下的娘兒們都該怎麽辦,不如你早些将沈寒香迎娶過門,屆時我們免不得幫襯着些,那邊日子也好過些。”
韶秀從旁遞上塊帕子,天熱,阮氏有些出汗,以手絹拭了去,神情間十分倦怠,略與孟良清說了兩句,便就由韶秀扶着回去。
路上韶秀因問:“少爺與嚴家安排的女兒還沒見上面,怎麽夫人又提要少爺快些迎娶的事?”
阮氏瞥她一眼,懶怠地按了按緊繃繃的額角,頭飾累贅,累得她頭皮發疼,一時厭煩非常地擺手:“少爺喜歡沈家的女兒,此時我待他家越是施恩,事發之時,才越疑心不到我身上來。明日把陳太醫叫來,我有話問。”
韶秀應了聲。
次日叫陳太醫來回話,下人先引着陳太醫在偏廳吃了兩種茶,阮氏方姍姍來遲,陳太醫忙起身見過禮。
阮氏入座,将左右屏退,方才問道:“昨日太後那裏賜膳,是以沒有閑工夫來問,仍是為着那一件事,陳太醫可照我的吩咐做了?”
“皆照夫人的意思辦妥了。”陳太醫回道。
阮氏松了口氣,喝了口茶,又道:“昨日你來時,遇到小侯爺,他都向你問了些什麽?”
“問過了沈家當家的傷情,旁的都不曾過問。”陳太醫低頭回道。
阮氏遂放心令陳太醫回去,當日陳太醫便收拾行囊,回京城去了。返到家中,便叫妻兒收拾行李,預備離開京城。當時離聖駕返京還有不到十日,陳太醫家中已收拾停當,因妻子要去寺中還願,便要耽擱幾日,且按阮氏吩咐,只需在聖駕返還之前離京即可。
那陳太醫在京中已安身立命四十七年餘,驟然将要離家,不知去往何方,心中郁郁不可終日。便約三五好友,垂釣、對弈、置辦古玩畫作預備将來即便身不在京中,仍可時時睹得舊物,聊以慰懷。
陳太醫年少時候醉心功名,入了太醫院,又向往醫正之位,奈何後宮争鬥所站之位不妥,宮中清理之時,不曾獲罪,虛驚一場,自此安分守己,十餘載不曾做下一件惡事。
其老年得一子,起名陳少白,才剛七歲,聽說将要搬家,要與一衆夥伴分開,竟日大哭大鬧無人勸得住,夫人日夜憂心,不得不于床笫間向陳太醫問明情況。
彼時夫妻都已睡下,屋內外皆無旁人,陳太醫搖頭嘆氣,将事情和盤托出:“忠靖侯夫人托為夫辦一件事,我一時慈心,不曾将事情辦妥,怕将招來禍事,且那家的夫人也命我離開京城避一避風頭,兩計恰好契合,為夫才敢違逆這位夫人的命令,做下積德積福的好事。”
陳妻将頭抵在丈夫肩頭,未免有些埋怨:“凡有貴人之命,咱們這些底下的人,未敢不照辦,如今你惹了侯爺夫人,來日咱們豈還有還京的理,我是沒大主意的人,卻也顧不得少白的功名了麽?”
陳太醫安撫地拍了拍她肩頭,安慰道:“屆時托庇于京中好友便是。你也不問那貴人叫辦的是什麽事,早年宮中為了些蠅頭小利夾縫生存,我幹下的事下千百次阿鼻地獄亦抵不過去,如今能積得半點陰骘也算一點,總歸我要入了那地獄,再死個千千萬萬次,你也不知道心疼我的。”
陳妻笑罵道:“老爺喝兒子的幹醋,說出去要叫人好生笑話。”
屋內燈燭滅了,隐約一點厮磨聲,伴随夜風而去。
且說孟良清收到沈寒香回信之後,即派人去辦沈平慶要吃的藥一一送去,徐氏一一對過,命林大夫又細細檢視一番,确信藥材無誤之後,方才按照陳太醫吩咐,日日與沈平慶煎服四道湯藥,入夜之後,以藥液浸泡按摩,無一不周到細致之處。
而沈寒香自不必照看沈平慶時起,便想私下打聽沈平慶在慶陽時,究竟發生了什麽。畢竟沈平慶監工多年,對工程事宜熟悉非常人可及。于是叫沈柳德派個小厮去找陳川來到府上,沈家自沈平慶出事,上下無不哀嘆,已有十數下人各自請辭,莫不是說家中有事照看不過的。
“都是看着爹出了這等事,怕将來開不出他們的工錢,也都是人之常情。”沈寒香勸住有些義憤填膺的陳川,叫三兩出門去守着。
“今日叫陳大哥來,是我一女兒家,總不好出門打聽。”沈寒香為難道,神色間尚有猶豫。一來她尚是推測,二來茲事體大,又見陳川确實擔心沈家現況,且陳川多年來為沈家費心不少,又有拜天觀蒙他救命之恩,便親手捧了茶與陳川,不掩擔憂道:“想拜托陳大哥打聽打聽我爹出事那日,到底在建地上發生了何事,如若方便,陳大哥不妨抽空去一趟慶陽,問一問當地人所見所聞。”
陳川一聽這話便知門道,由是問:“你覺此事內有蹊跷?”
沈寒香眉頭深蹙,想了想方才遲疑道:“我爹出事之後,侯府即刻便派了太醫過來,可說也巧,自京城來,當比林大夫來得晚些。那京城來的太醫,卻與林大夫一到過來的,顯是早得了消息。再者,我與忠靖侯家的小侯爺本就相識,若是他派來的也便罷了,卻不是,是忠靖侯夫人叫太醫前來的。”沈寒香嘴唇抿着,下面的話俱是猜測,卻不好說了。
陳川想了想,一口飲盡碗中茶水,手背抹去茶漬,便起身告退。
“妹子叫我一聲大哥,必不辜負信任,既是如此,我也不等下午了,待回去衙門告假,即刻便去慶陽。”
沈寒香忙起身謝過,勉強笑道:“家中多事,讓陳大哥費心,只是此事令我日夜憂心,實難找到個幫忙的人,唯獨信得過的只有陳大哥了。”
陳川嘴角微微勾着,又再保證必定詳細探來,沈寒香親将他送至二門上,方才轉回去看沈平慶。
不料剛走到沈平慶那院門口,就聽裏頭隐約傳出哭聲,心中大覺不好,忙走了進去,卧房門口下人俱是嚎啕,內裏傳出徐氏聲嘶力竭的喊聲——
“老爺……老爺你怎麽忍心,這一大家子人,你教我怎麽過活,老爺……老爺你活轉回來……來索我的命,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憑什麽閻王什麽判官,拘了我的魂去複命,放過我家老爺……”
徐氏捶胸頓足,直哭得滾在地上,丫鬟上去扶時,卻見她面如金紙,竟已哭得暈厥過去。林大夫上來,金針連連紮其人中,方才喚得醒轉。
沈寒香渾身僵硬,仿佛手腳都被定了住,既不敢上前去看,眼圈卻不住發酸。沈平慶比前世今生中任何一個時刻都要安寧,這一次,他不是自割了腕子,床上床下也無半點血跡,唯獨灑了一碗藥在床前,想是徐氏失手。
薄透的陽光照進窗戶,落在沈平慶臉上,他板正的臉端肅着,阖然長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