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邪
“怎麽回事。”方思明暗聲問他。
“沒什麽。”沈逍遙道,“一些早就該囤在角落裏積灰的陳年破檔子事兒!慕昀兄,你先跟師姐他們進去吧,我随後就來。”
方思明點點頭:“好。”
蕭居堂:“廢話什麽呢!還錢!”
還錢是不可能還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還的。
沈逍遙眼珠轱辘一轉,因笑道:“好說好說。只要這次門派會戰二位師兄能贏過我,便還你們錢如何?”
宋居亦橫眉豎目:“輕狂!我看你修行時日尚淺,真以為自己能贏?”
沈逍遙笑得坦然自若:“結果尚未明了。即是孤注一擲,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又有何不敢?”
人生與命,不就是拿來放手一搏的東西嗎?
“你倒是灑脫!”宋居亦怒急反笑,“我倒要看看,你屆時能怎麽贏!師弟,咱們走!”
蕭居堂:“是,師兄。”
總算是将這兩尊佛送走了,但沈逍遙一點也沒輕松起來,反而愈發覺得頭痛。慕昀那邊,又該怎麽跟他解釋呢?
回想起來,自己的過去真是糟透了……
沈逍遙拖沓着步子,慢吞吞地趕到金頂時,會武已經開始。擂上是華山高亞男與武當邱居新,邱居新根骨極佳,生來就是習武的料。何況性格沉靜,心思缜密,不似蔡居誠那般暴躁易怒,幾乎無懈可擊,是故不容小觑。
彼時高亞男年紀尚輕,與邱居新相對,還有些吃力。奈何高亞男跟她師父枯梅一樣,是個倔強且不愛服輸的性子。
不出幾個回合,高亞男竟就被逼至窮途末路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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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冷靜……
不要慌……
想想師父都教過些什麽……
有了!
高亞男将劍鋒陡然一偏,青絲飛揚,攻勢激轉,明明是件冷兵,卻在她手裏使得似舞女的绫羅,格外靈動。
劍身像蟄伏在草叢中的游蛇,出神入化、教人看不清來路,可每一式又是那樣氣勢如虹,幾招格擋下來,邱居新已覺得十分惱火。
“清風十三式!”
臺下觀戰者,已有人認出這套變幻莫測的劍法。方思明聽得真真切切,目不轉睛地看着臺上高亞男風姿卓絕的身影。
這,這便是義父要他上華山尋得劍法――清風十三式?
“亞男師姐好厲害!”
方思明偏頭一看,原是沈逍遙。
“那當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誰?她可是我們華山的大師姐呀!”雲嬈說得眉飛色舞、得意揚揚,好像被誇贊的是她自己一般。
不出所料,結果高亞男憑着華山絕學大獲全勝。
邱居新背影寥落地走下擂臺,蕭疏寒正待着他,等邱居新走近了些,蕭疏寒便空出一只懷抱拂塵的手,輕撫邱居新的頭頂:“你做得很好。”
蔡居誠站在一邊,不屑一顧地抱着臂,刻薄的唇齒還不忘吐露出奚落的言語:“哼!邱居新你多大了?打輸了還要跟師父求安慰!真夠沒用的!”
鄭居和:“師弟,少說兩句吧。”
蔡居誠最是聽不得誰與他說這話,于是更加來氣道:“少說兩句?我憑什麽少說兩句?在武當輸了場子還不能讓人說了?他邱居新這麽金貴的嗎?真不知他給你們下什麽迷藥了,一個二個都向着他!”
眼見氣氛被蔡居誠這一席話攪得愈發生硬,卻有一道女聲在此時響起:
“讓開!讓我見師父――”
來人與沈逍遙等人一樣,身着華山衣冠。她長發淩亂,一襲衣衫被血浸透,模樣狼狽至極。這人跌跌撞撞地撲上前來時,枯梅才看清楚,這女子竟是華真真!
“真真?!”
“師姐?!師姐你怎麽了!”
“師妹,何人竟敢把你傷成這樣?”
華真真咳嗽兩聲,清出淤塞在喉中的血,斷斷續續地啞聲吐出幾個音節:“師父……韓師叔……封山……救……無涯……”
枯梅原還想詳盡地問個清楚,哪知華真真就閉上了眼睛,枯梅摸了她的脈,是失血過多造成的體虛不持,好在尚不危及性命。
“蕭掌門。”枯梅喚了一聲。
蕭疏寒是個聰明人,枯梅只字片語,便足以讓蕭疏寒明白她想說什麽:“大師放心,武當定然不會薄待傷患。”
“有勞蕭掌門,既如此,老身便可先行一步了。”
“無礙。”
雲嬈卻道:“掌門不等真真師姐醒來問個究竟嗎?”
枯梅搖頭:“不必。”
聽見華真真叫“韓師叔”三個字時,她就已經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話說飲雨大師尚在世時,除枯梅以外,座下還有六名弟子,韓昭便是六中之一,他是飲雨唯一破格收入的男弟子。
韓昭生是孤兒,禀賦雖不如人,卻是衆弟子中最勤勉努力的那一個。後來步步陰差陽錯之下,韓昭的身世大白,誰曾想到他竟是曾經江湖聞名惡貫滿盈,一刀取人性命的殺手,人稱“一刀寒”韓旭的遺腹子。
這麽多年,華山山門下人材雖漸凋落,但卻絕無敗類。江湖人人皆知飲雨擇徒極嚴,現下出現這麽個岔子,是連擇徒之初,飲雨也不曾想到的。
飲雨深知事關華山聲名,便随意找了個理由,廢了韓昭一身華山功法,将其逐出師門。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只因抹不去的血緣,韓昭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承擔這樣的結果。
後來,冷面羅剎下來戰書,飲雨因練功不慎走火入魔。韓昭不知勾搭上了哪路旁門左道,趁着飲雨性命垂危之際攻上華山。
當時是枯梅率華山衆弟子,浴血奮戰三日三夜,才将所有賊子盡數趕出,一個未留。本以為韓昭會就此銷聲匿跡,沒想到他竟會趁着門派會戰卷土重來!
韓昭!
當初念及舊情,沒能殺了你,真是我此生之過!
……
一行人快馬加鞭,趕抄近路。原本要走六七日的進程,不出三日就趕回了華山。與往日深夜裏的暗黑寂靜不同,今夜華山燈火通明,到處都燃亮了火把,不知道的,估計會以為是華山走水。
山門此時也已換作他人把守,上上下下還有十來批夜巡的隊伍。
“師父,咱們接下來要怎麽做?”
枯梅道:“我從正門進,你們趁機從他處入山,去救無涯他們。”
高亞男驚道:“要去也是我去,怎可以讓師父屈身作餌?!”
“是啊,掌門!你還是讓我去吧!”
“不,讓我去吧!”
眼見摻和進來的弟子愈來愈多,枯梅怒目圓睜,厲聲呵斥:“就憑你們那三腳貓的功夫,趕着送命還差不離!救人需要時間,你們撐得過多久?”
經枯梅這樣警醒道,幾名弟子喉中一哽,頓時深覺自己莽撞。
“就這麽定了。”枯梅說着要走,卻不知是誰叫住她:“等……掌門,不走正門,那我們從何處進山啊?”
枯梅睨了他們一眼,毫不留情道:“平日宵禁時,你們從哪裏回來,便從哪裏進!”
“……”
“……”
賈富貴焦灼地扶額:“完了完了,掌門居然連這都知道了,這下可怎麽辦呀?”
雲嬈往他小腿踹了一腳:“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別吵了!”高亞男本就因枯梅獨身赴戰正值心浮氣躁,這麽緊張的局面,沒想到這二人竟還有閑心言說他事!
兩人識趣地閉了嘴,高亞男又道:“我們兩人一組,兵分五路,去找無涯他們。切記,打不過就跑,性命要緊,不要死扛!”
“是!”
枯梅之勇絕,試問江湖誰不知曉。半個時辰,她就以一人之力單挑了對方三路兵馬。不過枯梅并不戀戰,這些人都是她趕往正殿的途中順手殺得。
枯梅提劍進來時,韓昭還困在大殿的掌門之位,趴在桌上自顧自地為自己斟酒。他沒有看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酒水傾入酒盞,唇角微勾,帶着幾分醉意:“師姐,經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枯梅:“當初我本有心放你一馬,為何還要回來!”
“……放我一馬?”韓昭顫巍巍地站起身,神情帶着幾分呆滞與迷惘。接着他神色漸變,像是聽見了這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一般,癫狂大笑起來,俯仰間推翻了桌上備好的酒水。
枯梅只是遠身看着他,面無表情地一言不發。
待韓昭笑夠了,才指着枯梅控訴道:“你放我一馬,我難道就該感激華山嗎?!你能放我一馬!為什麽當初不問問師父,問問他怎麽就不肯放我一馬!”
“那麽多年的師徒之誼,養育之恩,他還不知我是何種人也?就算我是韓旭的兒子,也未必不知感恩!他憑什麽就因天生難斷的血緣判我死刑!”韓昭赤紅着雙目,已是熱淚盈眶,仿佛多吐露一個字,随時都有可能崩潰決堤。
他口口聲聲地質問着,無人應他。韓昭也不需要有人應他,他只是需要一個缺口,借此發洩。
“不……我知道的……”韓昭激憤地說罷,又自行否認起來。他踱步到一面牆前,看着牆上所挂畫像的眼神裏有三分譏諷與兩分鄙夷,還有五分是眷戀、是希冀。
“我知道……”韓昭喃喃着,擡手輕撫上畫像中的那個人。衣袖因重力微微滑下,露出一只滿是劍痕的手臂。“再多的情分,都敵不過……”
你最看重的這座山和它的盛名。
……
兩人正走着,方思明卻忽然止駐了步子。察覺到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沈逍遙停下身,轉頭道:“怎麽了?”
自從聽過韓昭的故事以後,方思明的情緒似乎就一直很低落。
“正邪……就真的不能同歸嗎?”
沈逍遙疑道:“你說什麽?”
方思明不應他,繼續自顧自地發問:“若你是飲雨,知曉他的身世之後,你會如何處置韓昭?”
沈逍遙頓覺哭笑不得:“你怎麽了?怎麽忽然問這個?趕緊走吧,還得找風師兄他們呢!”
方思明紋絲不動,分明是要他說出答案才肯離開。
沈逍遙想了想,道:“若我是飲雨大師,肯定不會在意這些。”
方思明訝然:“你不會在意?”
沈逍遙道:“對啊,殺人見血的又不是他,人是各不相同的,我為什麽要因為他的父親遷怒他?有些時候,善中有惡,惡亦有善,其實不必那麽執着于正邪。”
方思明:“若……”
若殺人見血的是我呢?
沈逍遙:“嗯?”
方思明搖搖頭:“算了,沒什麽。”
沈逍遙:“現在好了?那快走吧,咱們不能耽擱太久的。”
“慢着。”
沈逍遙剛擡起半步,還沒待他跨出,就被方思明叫住,好險跌倒。沈逍遙扶額:“你又要怎樣了?”
只見方思明不疾不徐地上前,雙臂猝不及防地環上沈逍遙的頸間。沈逍遙呼吸一窒,手停在那人的腰側,抱也不是,攬也不是,只能渾身僵硬道:“慕……慕昀,你這是幹什麽?”
方思明與他身體緊貼,仍是面不改色,一雙琥珀色的眸上下仔細地打量着沈逍遙的臉。
“關于清風十三式,你還記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