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海風波平地起
十一走後,竹屋中變得極為安寂。
淩性子肅靜,再加上身上有傷未好,多數時侯別人不說話,他便沉默着閉目養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難比登天。
和他共處一室,如同自己一人無異。卿塵倒并不十分在意,獨自待在藥房裏翻弄那些書籍。
書全是清一色手抄蠅頭小楷,其中還有不少抄書人的用藥心得,字是繁體,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無事,很多東西她也并不陌生,靜下心來細細理順,自覺妙趣無窮,一時竟有點兒廢寝忘食的樣子。
屋前院中除了開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齊齊種滿了各樣草藥,很多都是頗為珍貴之藥,想必種植時花了不少心思。
陽光靜淡,卿塵俯身拔除了幾根雜草,拈在指尖出神的看着山林幽遠,如此安寧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險和心中無法釋懷之事,她或許會喜歡簡單的在這裏種藥讀書。
兩天過去,十一還未回來,四處倒也平靜。
卿塵有書在手常常入迷,這天晚上還是抱着本書靜坐于燈下研讀。淩走過來随手翻了本她丢在手邊的書,道:“《冥經論》?”
“嗯?”卿塵從書中擡起頭來,看他拿着一本手記,道:“我還沒看完,似乎裏面多是用毒之法。”
淩目光落到翻開的書上,略加看讀:“看來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塵将書接過,一時沒有看上面的內容,只覺得有什麽事情若隐若現與此書相關,凝神去想,卻又毫無頭緒。她壓了壓眉心,若有所思的随手翻動書頁,其中果然用毒解毒手法都詳盡敘述,忍不住細細的看了起來。
不多會兒她便忍不住皺眉,指着書上:“這個叫‘紅塵劫’的毒太過陰損,害人性命不說,解毒必用‘血魂珠’。血魂珠如此霸道的東西,傷經脈損元氣,本身便與毒藥無異,世間居然有如此歹毒的用藥。”
淩沿她手指的地方看去,見書上寫道“其致人脈息全無,血逆全身,關脈隐有紅線如镯……”
卿塵蹙眉不展說道:“還有這‘碧羅煙’……”淩不等她再念,手掌一翻,将書合上:“整整看了兩天,難道不累?”
她順勢将書放下,擡眸而笑:“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多看些醫書總沒有壞處,讀書之苦是苦中有樂。”
淩臉色清靜,拿起她随手亂寫的東西淡眼看去,微一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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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塵略有些洩氣,自知軟筆書法寫的不盡人意,但他的神情依舊叫人挫敗。卻見他在桌邊坐下,取筆過來,于紙的空白處走筆落墨:
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岖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誓死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也有情深處,何必相約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無種。好男兒莫錯過青春,看風雲再變,彩雲飛揚。
一氣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來一種冷然孤高,潇灑的行體清勁峻拔,穩中筆鋒銳利,傲處隐透沉斂,自有種令人神往心折的氣勢。
卿塵暗贊一聲,驚佩他竟能将聽過一遍的詞一字不誤的記下來,而這字着實漂亮。她細細端詳取筆臨摹,運筆尚覺生疏,但風骨間卻隐合其神。
不多會兒寫了幾張,淩淡淡的看向她燈下清眸似水,她的側顏映了燈光,柔靜隽雅:“幾天沒聽你彈琴。”他突然說道。
卿塵于是放下筆,扭頭問:“可有想聽的曲子?”
“随你。”淩道。
卿塵笑了笑,斂衽落坐琴前,目光融于窗外悄然流瀉着的淡風淺月,她随意輕彈散曲,纖指略點,弦聲沉沉,輕攏慢撥,曲意淡淡,悠揚在夜色清風中。
曲清月高,天地間仿佛變得無比闊遠,月光蒼茫一片。
淩負手站在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風迎面輕拂,吹的他衣衫飄蕩。卿塵突然覺得這身影如此孤寂,沉澱了難言的清冷,挺拔和俊偉都難以掩飾他身上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無法形容。
她凝神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覺得他仿佛會融入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揚袅袅尚婉轉,淩本來靜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警覺,一擡手壓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頓時攔腰中斷。
卿塵詫異擡頭,看到淩轉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麽事情發生,否則以他沉穩的性子,絕不會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舉動。
她沒有開口問,心頭一掠而過的些許慌亂在看着他堅冷的面容時消失殆盡。她靜靜站起來,淩對她說道:“有什麽非帶不可的東西去拿。”
她将桌上幾本手記收到懷中,方才寫的幾張字也夾在了裏面,快步取來一瓶藥囑咐:“這是傷藥。”
淩看她一眼,收藥入懷:“跟我走。”
兩人出了竹屋,對面山崖上點點火光,是燃起了為數衆多的火把,淩沉聲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風雲暗湧,隐約竟是殺機。
敵人如此大動幹戈,頗出乎卿塵的意料。耳邊驟然響起呼嘯的聲音,“小心。”随着淩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過,護在他身下。
随着呼嘯聲而來的是敵人發出的十數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幹燥的竹枝見火即燃,院前院後瞬間冒起大片火光。
對面高崖離此處尚隔着河流,淩護着卿塵避往屋後,四周隐隐傳來馬蹄聲,來者甚衆,此時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條,但出去便正中對方下懷。
敵我懸殊不能硬碰,他低聲問卿塵:“這裏可有其他出路?”
卿塵極力在腦海中搜索,但記憶紛亂,随着火光模糊成一片。
淩倒不催她,低頭汲起井水,撕下一塊外袍給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濃煙嗆壞。問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塵道:“我不知道。”
“屋後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沒有暗道機關之類的地方?”
“有。”她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像是一種本能。
“在哪兒?”淩追問。
“在哪兒?”她居然反問一句。
淩伸手扶住她的肩頭,用一種安定沉着的聲音對她說:“別着急,慢慢想。”
卿塵記憶中一團亂麻,東撞西撞雜亂無章,周圍火勢漸猛,煙随風走越來越濃,劈裏啪啦竹子爆裂的聲音接踵而起,火舌洶湧,而敵人的箭還是不間斷的射來。
淩擋下一支冷箭,将她拽到屋角暗影處,她看到灼熱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恍然一閃,有什麽東西也在腦海中嗖然掠過:“藥房!”她喊道:“藥房有密道。”
“通往何處?”
“不知道。”
淩聞言,冷冷抿成直線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塵正覺得自己看花了眼,他将手中浸濕的長袍往她身上一披:“走!”
竹屋早被沖天而起的火勢染成了烈紅一片,所幸還未倒塌。兩人沖進去後,只覺得熱浪灼人濃煙滾滾,不時有東西砸落下來,四處火苗狂舞,星火亂墜。
好在屋子不大,兩步便撞入藥房,卿塵指着已經被火舌舔舐過半的書櫃:“在那後面!”
火旺煙濃,幾乎什麽也看不清,淩将她往後一拉,擡腿踹向書櫃。
“轟”的一聲,書櫃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飛濺而出的火焰傾頹一地,露出個能過一人左右的洞口。頓時一陣旋風從洞中湧出,推的雄雄火勢迎面向兩人撲來。
淩護着卿塵往旁邊躲開,順勢拉過已半幹不濕的外袍猛抽兩下,火勢暫時向兩邊翻滾過去。“快走!”,他先将卿塵送入密道,自己随後而來。
密道還算寬闊,避開了灼人的熱浪裏面濕悶的空氣反而顯得涼爽,并有微風從前面送來,看來另一端有出口。
卿塵随淩的腳步摸索着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終牽扶着她,她覺得自己手心冰涼,而他手中暖意穩定如舊。
四周漆黑如幕,腳下高低不平,偶爾會踩到積水,可以推測這是所謂“密道”或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開鑿。
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後喧鬧的火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淩突然停下來:“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卿塵拽住他:“一起去。”
黑暗中她感覺淩的眼神有如實質般在她臉上掠過,耳邊響起不容反駁的聲音:“等着。”
她一步沒跟上,淩已撥開草木出了洞口,接着轉身回來:“他們很快會發現這裏,先出去再想辦法。”
出了洞口,原來這裏并未遠離竹屋。這出口和竹屋的入口實際上是一個山道的兩端,一邊被人建了竹屋,一邊被自然生長的樹草掩住,便是他們現在所在。
往後看去只見一片火光,火勢盛極後漸趨衰落,接着很快熄滅,像是被人為撲滅的樣子。如此大火瞬息便被撲滅,這些人縱火滅火迅捷有序,顯然是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其實力叫人心中生寒。
黑暗中本來四散山崖的點點火把迅速集合在一處,又分開數支,一支追往上游,餘下三支追向下游。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速向他們這邊而來,另外兩支又扇形散開慢速前進,做地毯式的搜索。
馬蹄聲由遠而近,暗處淩神色冷凝如刀鋒,淡淡掃過敵勢。敵人大概是認定他們人在這邊,兵馬便集中在這岸,反而将對岸空出,他低頭對卿塵道:“一會兒進到水裏抓緊我。”
卿塵知他要涉水渡河,點頭答應,淩伸手攬上她的不盈一握的纖腰,帶她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緩緩的将他們托起,他的手臂有力的環在卿塵腰上,倆人便不至于被水流沖散。
這截河段水流頗深,不像竹屋前僅是溪流一般沒過腳踝。敵人即便發現他們過到對岸,馬過不了這麽深的水,便只有棄馬過來追,如此他們畢竟十分劣勢扳回三分。等聽到馬蹄聲近岸,淩在卿塵耳邊低聲道:“吸氣,摒住呼吸。”
卿塵依言而行,覺得被他大力帶入水中,潛了下去。
起初還好,不多會兒她便覺得胸中一陣氣悶,非常難受,不由得掙紮一下,幾乎要昏過去。淩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妥,手臂一緊,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氣給她。
卿塵胸臆間頓時泛起一股暖流,帶着異樣的溫熱沖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覺令人如墜雲端。此時追兵的馬蹄聲沿岸繼續向下游奔去,淩也帶着她潛到對岸,卻不容得歇息,揀偏僻的小路進入山中。
天邊隐約透出極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後,他們要掩藏形跡便越發不易。
淩尋了一處不大但還算隐秘的山洞要卿塵躲入其中,自己靠着岩壁略一調息,俯身道:“待在這裏不要出來,我甩脫敵人便來接你。”
卿塵扶着岩石匆忙呼吸,心髒極快的跳動,幾欲破腔而出。卻見淩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居然毫不見狼狽,一副從容模樣,鎮定自若。突然聽到他要孤身犯險,她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麽躲的過那麽多追兵?”
淩對她道:“我自有辦法。他們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處,便不會有危險。”
卿塵雖不知他的身份,但對方花這麽多兵力和時間搜索他們兄弟二人,必定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說道:“他們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開追兵,你便可以脫身去找十一,那我還有救不說,即便沒救,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挂的,不損失什麽,這樣才合算……”
“胡說!”她還想說,被淩喝斷,擡頭見他的眼底一片淩厲懾人直逼心底。
卿塵從來沒見到他這種眼神,微微一顫,拉住他的手松開。
淩似乎發覺吓到她了,神色稍緩,恢複那種不着痕跡的漠然,他在她身邊蹲下,直視她雙眼:“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
卿塵凝視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緒墜入便被淹沒,她在他無聲而篤定的目光中緩緩點頭。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向她露出相見後初次的微笑。
深湖之上雲吹霧散,露出白雪皚皚的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冷冽中漾着難得一見的柔和。
那笑轉瞬即逝,淩擡頭起身,身形突然停頓一下,眉頭微皺,左手壓上胸口,卿塵急忙扶住他:“怎麽了?”
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撐,站起來:“無妨,你自己小心。”便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頭對她道:“我叫夜天淩。”
“夜天淩。”卿塵愣看着他颀長的身形消失在蔥郁草木之外,低聲默念。
他的離開使她變成孤身一人,心谷驟然空落到極致,她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面林密影深,黑蒙蒙一片,隐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人馬嘶鳴,而突然間喊殺聲起,仿佛有激戰交鋒,又仿佛只是錯覺而已。
卿塵手觸岩石冰涼,靜靜站在原地待他歸來,身後是深黑的山洞寂然無聲,隐藏了一切慌亂和擔憂。
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漸漸放亮,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傳來,空氣中彌漫開清晨的氣息。
随着日光層層盛亮,她的心中卻一絲一葉抽出憂懼,仿佛一粒種子見了陽光再也抑不住生長的姿态,逐漸蘇醒,蔓延成勢。
僵立了許久,她終于不安的左右走了幾步,懷中卻突然有東西掉出來,低頭一看,原來是臨走前随手帶着的筆記。書頁早被濕透,上面一團一團多數模糊了字跡,一屋子的醫書已經被付之一炬,現在這僅剩的幾本也保不住。她懊悔的皺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塊平坦的大石,把書晾在上面,那本《冥經論》不知是什麽制成的,倒只是微濕,并無損壞,裏面夾的幾張字也幸免于難。
凝神将書鋪開在那裏,她幾乎忘了夜天淩叮囑過不要出來,時間一點點流逝,似乎希望也随之陷入渺茫。
她将一張晾好的字收在懷中,站起來向山間眺望,突然耳邊響起細微風聲,緊接着頸後一痛,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陽光在翠綠的枝頭跳動閃耀,仿佛十一英氣的笑容掠過,而後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