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誠知此恨人人有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倆人靜靜立在那裏,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軟,掀的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着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的看到夜天淩眼底風雲狂湧,終于明白為什麽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将軍也會抵不過他淩厲注視而汗流浃背匍匐在地,就連肆虐的閃電都退怯了去,那攝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裏并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只剩了那雙眼睛,看着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了滿身,羅絹帶着雨水緊貼着,透心的冰冷。他來了,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了。
夜天淩一動不動的看着她,沉暗夾着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淩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後了嗎?”
夜天淩眼裏怒意閃過,一把将她的頭擡起,低頭俯視,聲音喑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麽我要那麽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裏翻滾着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着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着,掙紮說道:“不是……”
“那是什麽?”夜天淩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裏的傷怒同這語氣,像把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着,痛的她幾欲窒息,倔強的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淩猛的松手,卿塵踉跄扶住一旁欄杆,心裏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淩見她慘白着臉不答,一陣怒意連着莫名的心痛湧上,劍眉緊蹙,像是極力在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忽爾仰頭閉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魇随夜天淩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着倆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淩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了他們兩個,艱難說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魇一示意,冥魇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着卿塵,只見她渾身濕透,蒼白面色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了楚痛,淹沒一切。
兵部衙門府前,攔門百年的兩株老樹桃花虬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裏”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了滿樹。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了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衙門口添了幾分旖旎光景。
衙門裏出入的武官兵将,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羁的人,沒有哪個有閑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匆忙,甲胄長靴下不免踐踏了落紅,一晃,便碾入了塵中。
自淩王提了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裏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醜薨于鎮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天庭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間隙,天帝召衆臣議,淩王雖力主撤藩,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将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藩王的權利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诏撤藩,四藩歷來互通聲氣,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準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将陷入危中,穩紮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了淩王之議,但為防南藩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兵部自然是緊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連着忙了幾日,夜天淩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門,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着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淨黑衣,他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的看着夜天淩,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麽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只說大雨那日殿下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落遠軒園裏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殿下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麽了。”
十一皺眉,深知能将夜天淩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着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園連着暢音園,離你府裏只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将過牆打通,左右連着,兩邊往來方便。”
夜天淩停了下:“倒是不錯,什麽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閑,好容易沒事了,不如陪我去園子裏看看?”
夜天淩雖心裏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兩處王府花園,對稱而建,裏面景致就如翻轉了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了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了。
夜天淩負手入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着。
只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随形的湧了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淨,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腦中有一絲兒空閑,便是她,滿了心懷。
冷面下隐着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髒欲焚,他閉了閉目,唇角淩厲的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聽上去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了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桃花都開了。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了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了,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塵似是笑了笑,說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麽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麽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裏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大驚小怪,我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着了,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淩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一扭頭,見夜天淩面色清冷,眼中隐隐掠過一絲銳光,愣了愣。
夜天淩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便轉身出了武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