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羅生門五
深夜,醜時。
雖然白天的「宴會」已經結束了,可是這個夜晚注定沒幾個人能睡得着。
執法宮內,諸位長老們各自回到自己的院落,弟子們也跟着告退,要去值班的值班,就寝的就寝。
“白棠,你留一下。”邬長老喊道。
其他弟子都退下後,院子裏安靜如斯,夜色沉溺。邬長老在回廊下的一把太師椅上躺下,搖搖晃晃。他的目光游離過月光和夜色,最後落到院中,那一大片盛開如血的罂粟花。
那畫面猶如通往地獄之門的兩側,妖豔的紅色花朵鋪天蓋地占領了整個世界。而有一男子屹立其中,白衣,黑發,子夜般的眸。
顧白棠端端正正地立在那裏,在這充滿邪惡與誘惑的花朵之中,淩然如仙,一身正氣。
“呵。”邬叢蓮忽然咧嘴笑了,他輕聲道:“白棠,你走近些,師父有些看不清你了。”
于是顧白棠便走近幾步,他背後月如銀盤,碧玉生輝,更加映襯的他面容模糊。一陣風吹過,拂動他頭上青色的抹額,微微飄蕩。
“師父。”顧白棠垂着眉眼,安靜而溫順。
邬叢蓮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道,“那會兒姜夙興在你耳邊說了什麽?”
顧白棠擡起眼來,有一瞬間的驚愕。随後就将頭撇到一邊,有些吞吞吐吐,道:“沒說什麽。”
邬叢蓮不說話,直愣愣地看着他。顧白棠便低下頭,低聲道:“他說,他把他的性命,交托在我手中了。”
“還有呢?”邬叢蓮追問道。
“沒有了。”顧白棠覺得師父有些奇怪,看了師父一眼。
邬叢蓮似乎不着痕跡地舒了一口氣,然後躺回太師椅,笑道:“他為什麽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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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伏羲琴彈起來并不容易,他功力不深,今日全靠我為他舞劍引導,否則建不起陣來,還會要人性命。”顧白棠說道。
邬叢蓮沉思道:“他倒全心全意的信任你。”
顧白棠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邬叢蓮又問:“我聽人說,你跟姜夙興好像……成過親?”
似乎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邬叢蓮問起來也很是猶疑。
顧白棠低聲道:“他年紀小,瞎胡鬧罷了。”
“那你是怎麽看的呢?”
“等他再長大一些,就不會對我上心了。”
“我是問你。”邬叢蓮有幾分愠怒地重複道。
“我?”顧白棠卻一臉懵懂,半晌才道:“我能有什麽呢,我沒什麽看法。等過一段時日,他就不會喜歡我了。他這個人,心大的很,能耐也大,而且他是姜家的家主,他身上也擔當着許多責任。他現在年紀小,玩心大,什麽新奇就要湊個熱鬧,看到別人雙修的,自己便也要找個人鬧一鬧。玉屏地方小,他只認得我一個。現在他到西城了,會認識更多優秀強大的人,自然注意力就會轉移了……”
或許是從五歲起就被送入西城,自小在師父身邊長大,師父待他一向如父如兄,溫和仁愛。顧白棠平日裏內心自己也想想不出來的話,竟然都在師父這一問之下,如流水一般很自然地傾洩而出。
可是當他擡起頭時,卻看到邬叢蓮震驚而複雜的眼神。還沒等他看懂,邬叢蓮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溫和儒雅,笑着揮揮手,“你退下吧。”
顧白棠沒有多想,告退後離開。他一邊走,一邊心裏卻惆悵無比。
今天白天在玉鼎宮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夙興身上,望着他,凝視着他。那一刻顧白棠才意識到,姜夙興是一個非常耀眼的人物。那周身的光芒,真是藏也藏不住,吸引人的很。
這樣的人物,也遲早有一天,會徹底的發光發亮。可是不知為何,顧白棠就是感覺心中十分惆悵。
茶廳裏,三魂,四人,一琴,一磨盤。
陳康的話,讓四周更加安靜詭秘,無人出聲。三位長老靜坐不語,态度暧昧。
這般說來,事情的始末,稍微有所清晰。小雅從鎖魔宮逃出後,有心報複三個弟子,是以從楚纨處偷了花茶,并在其中下毒,讓三個弟子自相殘殺。并因為偷聽到陳康想要将自己藏屍封印,于是用同樣的方法将陳康三人的屍體封印起來。
其實事已至此,‘碧水湖心亭三弟子遇害’一事已經漸漸清晰,可是姜夙興卻覺得謎團越來越多。
首先,那櫻花茶中究竟是下了什麽毒?能令三位金丹修為的弟子都抵抗不住?自相殘殺?
其次,陳康又究竟是因為什麽‘西城秘聞’而要将小雅的屍體封印起來?
再者,三人供詞中所提到的打算重新封印的小雅的‘屍體’又究竟現在何處?
按照實情的輕重緩急,姜夙興決定依次審問。他的聲音沉靜平穩,低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不去解決,反而去掩蓋,如此遮遮掩掩,豈是修真界仙首的作為?”
陳康卻笑道:“姜家主,你畢竟年歲尚小,這世間有許多事,本就不能光明磊落的。哪怕是西城,也有它不為人知的隐秘,不能為外人道。”
陳康今年四十二歲,姜夙興十八歲,似乎的确年齡差距懸殊。
姜夙興道:“事實的真相是一回事,人們心中所信奉的道義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每個人都只是抱着‘現實本就黑暗、人性本就邪惡’的那一套去生活去修煉,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麽美好光明?”
陳康沉默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妥協了一般。
“姜家主來西城時日尚短,一定不曾聽聞過,三百年前,天柱峰上的一件秘聞。當年有四個修士在天柱峰修煉,其中有兩位是雙修夫婦。天柱峰上常年清冷,鳥獸絕跡,四人一同修煉,有着十分深厚的友誼。後來雙修夫婦中的丈夫偶然得到一個魔物,心生邪念,練了邪功夫,走火入魔殺了妻子,并且還要追殺另外兩位修士。為了大局着想,另外兩位修士聯手封印了丈夫,将其屍骨長埋于天柱峰守劍閣下。并埋葬了他的妻子,将其亡魂送去超度,重新投胎做人。”
這個「秘聞」姜夙興前世自然聽過,的确如陳康所說的一樣,不過這件事被列為西城「禁止」之一 。這件事在私底下還有很多版本,不過陳康的這個說法是最為廣為流傳,也是最為官方的。但三百年前事實真相到底如何,無人知曉。即便是那四個修士,也只知有四個修士,而不知姓名。
姜夙興看了一眼顏長老震驚的眼神,心中已經暗暗有猜測,問道:“聽你的意思,莫非當年的另外兩個修士的身份是……”
陳康道:“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靈修小雅因偷盜藍海明珠被捕入鎖魔宮以後,那段時日,大師伯憂心忡忡,經常找我探問小雅的情況。我那時也是隐約猜測,直到那日小雅從鎖魔宮出逃,大師伯得知這個消息後更加六神無主,作為伏魔堂的大長老卻狀态全無。我又有心去司儀院資料庫中查閱了一些資料,三百年,大師伯的确是在天柱峰上修行過二十年。”
聽着陳康的敘述,顏長老最後點了點頭,神情十分悲痛無奈。
姜夙興繼續撫琴:“這麽說,小雅就是三百年前那雙修夫婦中、因為練了邪功走火入魔殺死妻子的那位丈夫?而你為了讓你大師伯不再煩憂,便決定再次封印小雅?”
陳康道:“是的。我後來偷偷去天柱峰守劍閣下,的确發現一處封印破開的白骨。想來是被後來的弟子無意中放出,才讓小雅修成人形。他賊心不死,還妄圖偷盜藍海明珠,本就是死罪難逃。我便想這一次,索性将他徹底封印進「黑陰界」,也算是為民除害,更為大師伯、為西城永除後患!”
茶舍的栅欄四周種着一排菩提樹,枝繁葉茂,翠綠盎然。夜風吹過,樹葉輕輕搖動,上下浮沉,在地上投下斑駁疏影。伏羲琴音流動,四周靜默安然。
看三位長老的神色,姜夙興也打算将這場審問告一段落。
“陳康,你可知你何以時至今日?”姜夙興最後輕聲問道。
陳康不語。
“正是因為你太自作聰明,作繭自縛。”言罷,琴收,三抹青魂收入陣中。
夜色已深,姜夙興收了琴,立在原地,等候三位長老的決策。
明正與霍長老都等着顏長老開口,顏長老卻捂着頭,徑直搖頭。
“沒想到真是我害了他們……”
明正嘆氣,“陳康這孩子,也是太想孝順你的緣故。”
又看一旁的霍長老愁眉不展,明正好心問道:“霍師兄,怎的這般表情?”
霍長老擰眉:“所以三百年前,天柱峰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明正道:“現在重要的不是當年的真相到底如何,而是該如何處置小雅。”
顏長老為徒弟哭了一會兒,這時撐起身來,厲喊道:“周輝此人不能留,務必殺之!”
顏長老這一喊,吓了姜夙興一跳。又聽另外兩位長老齊齊驚道:“他便是周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