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各持
“你我私情舊怨暫且不說。今日得見玉柱之力,着實讓我開了眼界,你們族志上所述,應是真的。”他默了下,一副追憶舊事的模樣:“我們應國的往事,你應該多少知道一些。十八年前,陸況舉兵反叛,在北方自立為帝。雖然他孤注一擲,背叛了祖國和所有血親,但他最終大獲全勝,開疆拓土,反将我們逼到了南方。歷經多年,北應在他的治理下物阜民豐,兵強馬壯,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先帝和娘親相繼離世,如今聖上幼小,舅舅憑借一己之力撐得頗為艱難……”
禤解對應國的歷史略有耳聞,她知道夏侯遺的父親夏侯甄當年在二王爺府中謀事,極受重用,有“大應第一謀士”的美譽,并與應國唯一的公主陸荟喜結連理。可成親半載不到,二王爺發動政變,夏侯甄與陸荟各持立場,最終和離。北應立國後不久,夏侯甄遠遁而去,不知所蹤。
禤解問道:“陸況會将你們趕盡殺絕嗎?”
夏侯遺緩緩搖頭,神情複雜道:“他常年威逼,卻一直沒下狠手,不知是顧念血親舊情,還是想成全個好名聲,以圖得到正統認可。”
禤解對這樣的情況并不理解,雖然禤族自古以來族長和巫祝也皆為嫡脈之人。但同輩之中,選靈力最強者為巫祝,族長則是衆人投選出最有威望的人擔任,這樣的标準自然簡單許多。
“既然都是陸家的人,誰做皇帝又有什麽區別?如此負隅抵抗,弄得兩敗俱傷,又是何必?”
夏侯遺想到方才的黑三,如此識時務的黑三,遇見仁厚的彭錦——不管彭錦內心如何盤算,确是一副仁厚姿态,黑三最終全身而退。可應國的情形哪有如此簡單?
夏侯遺嘲弄地笑了聲道:“北應朝局已定,即便舅舅歸順陸況,也只會成為一衆朝臣眼中之刺。最重要的是,以舅舅的脾性,絕不可能向他最痛恨的人低頭。”
“所以……你也要同他一起走上這條路嗎?”禤解擔憂起來,南應如此形勢,似乎離窮途末路不遠了。
“他獨自苦撐,不斷找尋各種出路。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凡看到一絲希望,我都會盡全力幫他。”
禤解注目于他,體察他言語之中對于國仇家恨似乎并不十分執着,試探問道:“姽婳公主也是這麽希望的嗎?”
夏侯遺微微蹙眉,思忖片刻,說道:“娘親與舅舅不同,我未曾見她怨憎過任何人,對于爹和陸況,她從沒說過他們半分不是,卻自始至終堅定地同北應對抗。”
夏侯遺恍惚,突覺口中所說娘親性情中倔強堅韌的部分,倒與面前之人頗為相似,扯着嘴角苦笑了下。
禤解眼神惆悵,心情複雜,她深知夏侯遺的難處,卻無法相助。
夏侯遺向妖穴處睐了一眼,洞口空空蕩蕩,不見彭錦和一衆小妖的蹤影,他看似随意的環視周遭,也未察覺有其它異常。
“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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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呼喚,令禤解驚愣在原地。
“你的決定我了解,可我的決心也不會改變……我還想再試一試——”
未等禤解反應過來,脖子上已然抵着一個尖銳的事物,微微發着燙。她暗中運力,可玉柱就像是被無形囚籠困住一般,無法現形,才驚覺脖上那東西是制衡石。
“勿念,如非我自願禦靈,玉柱便如同死物,你是知道的。”禤解目視前方,輕皺娥眉。
夏侯遺從後将她挾持在懷裏,語調輕輕揚起道:“我突然間有個想法,你之前說制衡石的能量在衰弱,那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補充或者加固它的能量?制衡石由你們全族靈力和精血造就,而玉柱需要你的血來開啓和催動——如果得到你的血液,想辦法保存好,研究出一種方法,是不是旁人也能控制它了?”
禤解雙眼倏地睜大,這樣的事情,她從未想過。禤族唯有她一人存活,她順理成章的認為這世上只有自己可以控制玉柱。可夏侯遺的思路更加靈活,他的這個想法,雖然不知是否可行、是否有效,但卻是一個方向。
她竭力保持平靜,讓內心的慌亂不至于暴露出來,可夏侯遺緊貼着她,如何聽不到她加重的呼吸聲。
他發出狡狯的輕笑,風輕雲淡道:“我不懂道法靈術,可我身邊有個這方面的好手……哦對了,記得我與你提過應國前國師嗎?我從前不知,原來他是個極其厲害的修道之人,我說的這個人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多虧了那家夥,我才能順利找到禤氏,并解讀出禤氏的文字。”他側頭垂下眼簾,便能看見禤解微微顫抖的睫毛,接着說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想法有幾分道理?”
夏侯遺似乎心情不錯,又回到二人初遇之時喋喋不休的狀态。
“你!”禤解第一次在他面前發怒,語氣加重道:“你若執意如此,我便一——”她猛然想到,即便她死去,只要及時保存她的血液,這個方法依舊可以一試。她頓感無力,側頭往妖穴瞧去,那邊依然空無一人。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尋到這裏,她暗自思考說些什麽拖延時間,等到彭錦發覺,便能前來救她。
“勿念——我——”她剛一開口,猶覺後頸一痛,暈厥過去。
夏侯遺嘴角揚起,打橫抱起禤解輕躍而起,向山外方向飛掠,禦風之中,周遭光景逐漸昏暗,他口中嘀咕了一句:“這天黑得真快。”說完才驚覺有異,樹木山石、天空大地都變成了模糊的景象,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漩渦從四面八方長了出來,從中鑽出無數條花蛇。
他來不及多想這詭異的情形是怎麽回事,發力疾馳,卻發現雙足好似被什麽東西黏住一般,低頭看去,數不清的蛇軀交錯蠕動,已經淹沒了他整個小腿,在此之前他絲毫沒有察覺,竟不知那些蛇是什麽時候纏上他的。
他一手放開禤解,另一手攬着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空出的手去拔腰間匕首。僅這片刻之功,冰涼滑膩的蛇浪便漫湧上來,将他的腰腹、雙臂、脖頸和身前的禤解盡數卷入其中。它們愈來越多,越卷越緊,他手上身上的力越來越松,眼見禤解與他分離,慢慢沉入蛇海之中,他想喊叫卻也喊不出口,慢慢窒息,徹底洩了氣——
“喂!喂!夏侯遺!你醒醒!”
迷糊之中,他感覺有人拍打他的臉,一股刺鼻的惡臭湧入鼻腔,被這氣味一嗆,他驀地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
察覺自己靠着個人,夏侯遺擡眼一看,毛芼的大臉赫然出現。對方見他轉醒,緊繃的神情松了下來,語速卻仍急切道:“還好還好!沒事了沒事了!你方才中了幻術,現在感覺怎麽樣?”
夏侯遺迷離的雙眼漸漸清明,粗着氣道:“……幻……術?你手裏拿的那是什麽?”他坐起身咳嗽幾聲,用手掩住口鼻。
“這個呀——”毛芼拿起一個小瓷瓶,在夏侯遺鼻前晃了一番,夏侯遺後仰閃躲,喝道:“快拿開,臭死了!”
“中氣十足,看來已沒大礙了!”毛芼将瓶口塞住,舉在前方,大喊道:“這臭東西居然真的有用!這位蛇妖兄臺,你還算言而有信。”
夏侯遺望眼過去,幾丈之外,彭錦負手而立,他微笑道:“自然有用,這是我們一族的洩物所制,解幻術最是有效了。”
毛芼嫌棄地聞了兩聞,然後默不作聲揣入懷裏。
夏侯遺猛地站起身來,暈眩使他在原地穩了半天,對着彭錦大喊道:“是你幹的?!解兒呢?!把她還給我!”
“你設計強奪,本就違背了姑娘的意願。”
“我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如今在我地界,怎與我無關?”
夏侯遺冷笑道:“你就是想利用她!”
彭錦笑道:“你不是?”
夏侯遺自幻術中醒來,本就腦中混沌,得知禤解被彭錦帶走,怒火中燒,全然亂了分寸,如今被彭錦這麽一嗆,頓時啞然。
“夏侯公子,我念你先前助我平息霍亂,不想與你為難,也請你不要在我的地盤生事。”彭錦語聲平緩,眼神卻變得狠厲。
夏侯遺上前兩步,被毛芼拉住:“夏侯遺!”
“你放開我!”夏侯遺一手甩開毛芼,一手去拔背後的槍。
“你先冷靜一下!出事了!”
“什麽?”夏侯遺順口問了句。
“陸将軍出事了!”
夏侯遺聞言大驚失色,立刻反手拉住毛芼急問道:“舅舅怎麽了!?”
“我回應國之時,陸将軍不知中了誰的暗算,身中劇毒,師父已趕去為他解毒。我便立刻前來尋你,你素有聲望,需趕緊回去穩定人心。”
夏侯遺手慌腳亂,看了彭錦一眼,眼中十分不甘,他咬了咬牙,再沒猶豫,拉着毛芼便走。兩人禦風而去,消失不見。
彭錦站在原地,開口道:“他走了。”
空中長起一個漩渦,從中走出一人,正是禤解。她用那習慣性的淡然口氣說道:“這樣再好不過了。”
“真的嗎?你舍得?”彭錦挑眉看向她,笑容有幾分耐人尋味。
禤解側目視之,有些埋怨道:“彭錦,我原本以為你不是輕佻之人。”
彭錦雙眼眯起,佯裝不滿道:“我怎麽輕佻了?我這是很認真的在問你。日後修行需要你的助力,我得确保你是否真心實意的留下。”
“你明知我要在此處尋訪,還如此打趣于我?”
彭錦朝她一笑,不緊不慢的往洞府走去。她望了眼夏侯遺離去的方向,三兩快步,跟上彭錦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