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鹦鹉
寶珞自認為不是個高冷的人,可欣賞過原主的衣櫃,她才知道什麽叫做“俗”!
雲錦杭綢蘇繡,暗花羅織金羅妝花羅,奢侈得簡直堪比小型絲織品博物館,顏色多以明豔亮麗為主,美是美,可她沒勇氣穿出去。
原主這審美和她的脾氣還是蠻像的,傲嬌任性。她之所以會這樣也不難理解,自小被接到外祖家,外祖憐她幼年失慈,變着法地彌補她親情上的缺失,導致溺愛過度。據說保定裴家,世代經商,富甲一方不說,連官場政客都要對他們敬畏三分,所以也不怪女主“財大氣粗”了。
寶珞揀了身還算素的蜜色纏枝蓮暗花羅衫,鵝青的彩繡綿裙,并以飄帶束發挽了個靈動的随雲髻,只簪了對鎏金的垂絲海棠,清新中透着股淡淡的雅致。
她照照鏡子,好似缺了什麽,拾起一只刻着石榴的碧镂象牙筒,殷紅的口脂,薄薄蘸了些細勻。
妝罷,本要出門的她,忽而頓住。
外面,那些碎嘴的小丫鬟還沒消停,這幾日的談資已從“跳水”轉到了“退婚”。什麽“二小姐配不上世子爺”,“她不退婚,世子爺也早晚會把她退了”,“早晚她得哭着喊着鬧回去”……總之一句比一句難聽。可不管她們怎麽說,房裏那位就是不生氣,偶爾還會賞她們茶果點心,搞得她們莫名其妙。
這會兒,小丫頭們嚼得津津樂道,忘情間“砰”的一聲窗戶被推開,驚得她們差點沒叫出聲來,望着窗裏的二小姐,一個個臉色發灰。
到底是主子,她們膽子再大也就是趴趴窗跟,怎敢當面硬氣。大丫鬟春芍谄笑示好,寶珞一耳聽出來,這便是挑頭道自己命硬克親的那個,最難聽的話都是從她嘴裏出來的。
寶珞沒瞧她,慵然道:“哪個是稼雲?”
角落裏,一個正捧着冰裂紋魚缸,要去換水的小姑娘怯怯應了聲。
“你帶着她們兩個,把東廂房打掃出來。”寶珞指着外圈的小丫頭道。
稼雲應聲,寶珞又問:“哪個是金钏。”
“金钏姑娘去中公領月例了。”名喚珊瑚的丫鬟回道。
寶珞點頭。“等她回來讓她去門廳找我。”又打量着小丫頭,道:“你去把少爺的鷹喂了。”
“啊?”珊瑚吓得瞪大了眼睛,見二小姐一臉淡定,只得“哦”了一聲。少爺那只鷹兇得很,不知道傷了多少人了。西寧侯不叫他養,他偏安置在了觀溪院,看來今兒自己是難逃這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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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吩咐罷了,寶珞帶着嬷嬷要走,春芍跟了上來,迎笑道:“二小姐,她們都去了,那我們呢?”
寶珞看看她,嫣然而笑。“你們啊,且先歇着,待我回來再作安排。哦,對了,西廂明間還有盤葡萄,別浪費了。”
春芍連連點頭,道着“明白,您慢走”,将二小姐送出了觀溪院。
寶珞到門廳侯了半刻鐘,才見匆匆而來的金钏,話沒多說,帶着她和嬷嬷,乘了頂女轎出門了。
這一路,金钏心中疑惑。
她原本是北院的人,因謹慎得老太太歡心,二小姐回京後,她受老太太之托去了觀溪院。她一片赤誠,奈何小姐脾氣乖戾,身邊又有刁仆挑唆,幾更幾替,最後除了杜嬷嬷小姐誰都容不下了。又因她常直言相勸,被小姐厭惡,二人漸行漸遠,如今她也只是做好本分的事。
可今日小姐怎就想帶她出來呢……
為何?因為寶珞知道要想在這個內宅裏穩住腳,身邊便不能沒人。這些日子,窗外那些閑言碎語可不是白聽的,除了諷刺的話,她從只言片語中把觀溪院摸了個透。比如金钏姑娘,行得正坐得端,每每遇到她們嚼舌根,會去呵斥,無人敢回一句,這便證明了金钏的為人和她的地位;再如稼雲,她也從不說二小姐壞話,偶爾還會辯駁,但面對衆人排擠,她不得不選擇幹活來逃避,心底善良,只是軟弱了些;還有小丫頭珊瑚,人倒不壞,只是年紀太小牆頭草一根,只會随着人家猶豫地“嗯嗯嗯”。
這些還是歸攏得了的,至于那些歸攏不了……
正想着,轎子突然停了下來,寶珞詢問,杜嬷嬷貼在轎簾邊低聲道:“二小姐,是武安伯世子。”
沒想到會偶遇他。寶珞愣了會,随即甩簾而出——
轎前,盛廷琛挺拔而立,二人對視,寶珞這才算看清了他。好個英俊郎君,眼若星辰,鼻若懸膽,唇色濃淡适宜,連兩頰棱角都轉折得恰到好處,看得人心晃。那日在正堂,她眼皮都沒擡,只瞧了個囫囵,然今兒算是知道為何原主那麽迷他了。
寶珞神色淡定,然對方卻顯微詫之色。記憶還停留在那張憔悴的容顏,乍然瞧到氣色頗豐的她,他有點愣。
“那日你……不是病了嗎?”
“是病了,不過那日之後,便好了。”
“這麽快?”
“心情好,病自然養得快。”
心情好?因為什麽?難不成是退婚?盛廷琛覺得她是在嘲諷,心裏滋味陳雜,他垂眸猶豫片刻,低聲道:“我父親所為,你不要介意,他并非是退婚之意……”
“不是退婚之意是何意?”寶珞頓時緊張。
見她神色惶然,盛廷琛忙解釋道:“你放心,不管父親如何想,我定不會違背誓言,我會娶你的。”
“別!”寶珞激動地喊了一聲,“世子,您明明不喜歡我,不必為我委屈!”
盛廷琛驚,即道:“你可是還在因表妹的事怨恨,我與她絕對清白。”
“不不不,這不是表妹的事。”寶珞想想又搖頭,“是,這也和表妹有關。那日雖是她對你訴情,但我看得出你對她也非無意。你二人青梅竹馬,相處這麽多年愛慕彼此也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是我不對,強插了一腳,所以我現在是真心悔過,我願意放手。”
盛廷琛無奈,回道:“我待她只如親人。”
“可你待我連親人都不如。”寶珞突然反駁了句。原主的記憶裏,全部都是他冷面相對的片段,除了不耐煩便是嫌惡,沒有一絲溫情在,連笑容都是奢侈。“你不必為了責任娶我,我們婚姻觀不同,你奉承父母之命,我遵循自我情感,咱不合拍。”
盛廷琛不懂她說的是什麽,卻也明白寓意為何。他望着眼前的姑娘沉默了。
看慣了她嬌豔的打扮,今日淡雅的她透着股難掩的清媚,讓人眼前一亮。他承認她美,便是說傾國傾城也不為過,只是她之前的美太過空洞。然此刻面前的這個人,雙眸亮如璨星,黑如墨玉,深得讓人捉摸不透。他有些不認識她了,這是那個黏着自己,非要與自己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的姚寶絡嗎?
他良久不語,寶珞沒了耐心,忽而想起什麽,把原主從不離身的錦囊交給了他。“東西還你了,從今往後,你我再無半點關系,保重!”說罷,她睬都睬他一眼,裙裾輕擺,上了轎子。
随着杜嬷嬷一聲“走”,主仆幾人留下怔愣的盛廷琛,遠去了。
直到轎字被人群淹沒,他默默打開了錦袋。裏面不是別的,正是他送她那塊被碎掉的玉佩,還有他的訂婚庚帖——
解決了盛廷琛,寶珞心裏好不順暢,連着買了十幾盒绮羅軒的胭脂和水粉,只是口脂便買了七個,檀色的,海棠的,桃緋的,杏紅的……居然還預定了份茶色的!杜嬷嬷不能理解,也無法想象這顏色塗在唇上是何效果。不過一旁的金钏倒是笑盈盈的,看着精神十足的二小姐,她總覺得她哪不一樣了。
買了東西逛了蓉裳閣,頭晌午前,她又去了馬市街。這裏因販賣馬匹而得名,不過本朝戰馬緊缺,馬匹已經成為官有之物,很少買賣了,于是這裏便成了販賣珍奇寵物之所,來的大都是京城的纨绔。寶珞覺得自己那個貪玩的弟弟,也必是常客。
從頭轉到尾,她挑了只鹦鹉,眼看日頭正高,便帶着嬷嬷和金钏尋了家茶樓,吃點好吃的。
對吃飯,寶珞從不含糊。慶元豆腐,鳝絲羹,宣城筍脯,煨鮮菱……高雅茶樓,分量都不算大,但她還是點了一桌子,拉着杜嬷嬷和金钏陪她一起吃。談笑之餘,還不忘逗逗挂在一旁的鹦鹉。
這只鹦鹉是寶珞特意選的,自幼便由商戶教它說話,學得極快,迄今為止能說不少吉祥話了。寶珞一邊喂着果仁一邊教它,它尖聲重複着“主子吉祥,主子吉祥”,把她和金钏逗得不亦樂乎。然杜嬷嬷卻沒多大心思,她眼睛一直瞟着對面桌——
“小姐。”杜嬷嬷耳語喚道,“對面那人好似在看你。”
寶珞撚着核桃仁的纖指微頓,餘光瞥了一眼。果不其然,是有個一身玄青直綴,書生模樣的男子在望着她,目光毫不掩飾。
“別理他,吃飯吧。”她淡然道了聲,繼續喂鹦鹉。
她不在乎,杜嬷嬷放心不下。出門時她帶了兩個護院,正在對面酒館喝酒,不在跟前總是不踏實。也不怪她緊張,二小姐容色絕麗,燦若春華,這容貌仙姿全城都難找,方才在街上便極引人注目,駐足慕色者不知有多少。本朝對女子是無過分禁忌,可想起那些人貪戀的目光,上了年歲的人還是不大能接受。
“小姐,要不咱回吧。”
“先吃飯,辦完事便回。”
“還有什麽事啊?”
寶珞沒應,含笑給她夾了塊筍脯。
主仆三人默默吃着,覺得對面好似有人靠近,還未反應過來,便聽那人道了句:“小姐的鹦鹉真是漂亮啊。”
寶珞擡頭,一身錦繡華服,纨绔模樣的公子哥站在了鳥籠前,手裏捏了把榛仁,笑嘻嘻地盯着鳥籠,眼神還時不時地透過籠子瞟向她。寶珞不想搭理他,繼續低頭用餐。
那人并沒走的意思,哼哼一笑,佻薄道:“……可惜啊,沒小姐漂亮。”說着,捏着榛仁喂給鹦鹉,輕浮地逗着鹦鹉道:“小姐膚白貌美是不是啊,膚白貌美,膚白貌美……”
“啪”的一聲,筷子猛地扣在了桌面上——是金钏。
她還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一臉的猥瑣,都對不起他腰間的那般檀木折扇!金钏剛要發作,卻被寶珞攔住了。這種不要臉的人啊,你越生氣,他越得意。
“你瞧你,跟畜生置什麽氣,吃飯。”
還等着繼續挑逗的纨绔愣住,随即吼了聲:“你罵誰畜生!”
“喲,少爺您別多心,我說的是它。”寶珞指了指鹦鹉,“這畜生我們給的東西不吃,偏就吃您給的,您說我能不氣嗎。”說罷,她嬌嗔而笑。
這一笑,真真是讓人知道何為笑靥比花嬌,那纨绔呆了,癡笑道:“小姐別氣,這說明我們有緣啊。”
“可不。”寶珞淡淡道,“這畜生就和您看對眼了,要不怎麽說物以類聚,同氣相求呢!”
話一落,堂內一陣寂靜。接着轟地一聲,如平地驚雷,衆人狂笑。尤其是北面靠窗,這纨绔的同伴們,笑得更是歡,把他笑得臉都沒地兒放,窘态畢顯,咬牙一把揚了榛仁,綠着臉回去了……
“沒出息!”寶珞哼了聲,繼續撿起筷子,餘光不經意飄去,微滞。
對面那個一直望着她的男子,好似在朝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