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讀詩簽售會時間是在一月中旬一個星期二的下午。一定是我事先過度誇大了與人交流的困難,結果這場讀詩會意外地輕松。

來參加活動的大多是比較喜歡我作品的讀者,大約只有五六十個人,其中還有一些省內其他地區文學期刊的員工,陶然說還有臺灣一家出版社的一個編輯。

我們圍圈而坐,頗有文學沙龍的氣氛。我和大家分享了自己寫詩原則、立場和心得;分享了詩人的日常、喜好和近期寫作狀況……

之後,大家讀我的作品,他們就我的某首詩或者我的某本詩集,與我進行交流,我知無不言,大家的問題也還算溫和。

互動大約持續了半個小時,活動尾聲的時候,我說:“能和大家齊聚一堂實是快事,感謝大家對我作品的喜歡,就請大家喝咖啡吧,奶茶也可以。”

秦阿孟就坐在我身旁的位置,我一說完,她便接過我的話說:“呀,遇到這樣寵自己讀者的詩人不容易,大家不要客氣喲,盡情點吧,這家書店的點心很不錯,尤其是慕斯蛋糕和木糠杯,推薦。”

大家附和着她,笑起來。

主持人陶然站起來:“喝咖啡的先舉手。”統計好之後,他又說,“奶茶。”

提問環節到了,這是我最令我頭疼的事情。

“我想問,你最近在讀的詩集是哪一本?” 一個帶着眼鏡的女孩問道。

“我最近在重讀《呼喚雪人》和《沙與沫》。”我回答她,接着問,“你呢?”

“我在讀《飛鳥集》,以及你的新作。” 帶着眼鏡的女孩說。

接着一個穿着藍風衣的女孩問:“中國當代的詩人,你最喜歡哪一個?”

“我沒有喜歡任何詩人,我只喜歡詩人的作品。”我回答她,“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喜歡《月光落在左手上》。”

……

書店咖啡廳的員工端來咖啡、奶茶以及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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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對大家說:“謝謝大家的支持,今天的活動先告一段落,我們來日方長。飲料大家自取,有需要簽名的人,十分鐘之後開始。”

本來我很排斥簽名,因此對大家說:“真的有人要簽名嗎?”

沒想到有很多人邊舉手,邊回答說要。

“除了簽名,我可以跟你合影嗎?”一個高高的男孩子說,我看過去,他避開了我的眼睛,“今天,我特意逃課來參加活動,為了——為了見我的女神!”說完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

大家哇哇地起哄,好在人不算很多,雖然有好幾個人不僅買了我的新詩集,還帶來了我以前的作品,但簽名加合影也挺快。

原本我很讨厭拍照,與陌生人合影就更不用說了,可這種場合總是身不由己。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大家基本全走了,活動室只剩下陶然、秦阿孟、我以及書店的兩個工作人員,另外的那個男人我不認識。

“介紹一下,這是臺灣過來的林将藍先生,是出版社的編輯。”陶然将他引到我面前,對我說。

“林先生,你好。”我微笑道。

“你好,虞小姐。”林先生說,“之前,我叔叔參加海峽詩友會回臺灣的時候帶了你的新詩集,有幸拜讀,很喜歡。”

“承蒙厚愛,很榮幸。”我說。

“兜兜轉轉,聯系到了你的責編陶先生,剛好聽他說最近有你的活動,我便從臺北趕過來,如果順利的話,我們出版社希望能夠盡快将你的作品介紹給臺灣的讀者。”林先生一邊說,一邊将他的名片遞給我。

接過他的名片,我說:“我作品的版權事宜都是交由陶先生負責,具體你跟他洽談就好。”

“大家辛苦了一天,我已經預定好餐廳,我們先去吃飯吧,一邊吃一邊聊怎麽樣?”陶然說道。

“阿孟姐,一起去好嗎?”我将秦阿孟拉到我們中間,将她介紹給大家。

如果說這一頓晚餐有特別收獲的話,我想應該不是關于版權售出意向初步達成,而是秦阿孟和林将藍一見如故。

晚餐結束之後,他們兩個人交換了聯系方式。

并且,秦阿孟已經答應林将藍等他忙完事情之後帶親自他游覽廈門,這在阿孟姐身上是少有的熱情。

分別之後,我揶揄她:“阿孟姐,感覺一段羅曼史即将開始了喔。”

“嗯,你等我的好消息,我要在他逗留廈門的日子裏将他拿下!”秦阿孟伸出右手,擺了一道抓住的動作,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

“真好呀,愛情将要發生之前的感覺最好。”我說,“阿孟姐,看好你。”

“我能感覺到,這一次,姐的春天到了。”秦阿孟有自信的樣子很可愛。也許吧,她捕捉到了對方眼中對她的火花。

愛情的發生,往往是一瞬之間。

回家的路上,我錯過了程連悟的電話。

“我剛回到家。”我給他發了一條消息,這時與那通來電已經間隔半小時。

沒有回複,夜已深沉,也許吧,每天嚴格早起的程連悟已經入睡。

第二天起床,依舊沒有回複,我有些失落。一直到中午,我還時不時地看手機。

為了轉移心情,我到院子裏剪了一枝白梅。

程連悟的家裏有現成的陶瓶,正好,顏色古舊的花瓶正适合白梅。

那株梅花在程連悟離開的時候已經鼓起花苞。有幾次,我無意間注意到他偶爾會盯着它看。

“那是你自己種的嗎?”這句話好幾次已經到了喉嚨,結果我都沒問出口。

我害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故事,畢竟,也有可能是他和姜青禾一起種的,既然他們曾經快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這個家一定有很多他們共同的回憶。

想來真是令人唏噓,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差一點點都不行。

明明插在陶瓶中将開未開的白梅很美,我卻不願拍照發給程連悟,一來我擔心這是他們一起種的花;二來,因為他沒回複我的消息,我不想再傻傻地找他。

大約是下午三四點鐘,一個突然而來的陌生電将我吓了一大跳,那時候我正在專注地看一本情節緊張的偵探小說。

接通陌生的電話時,通常我不會先開口,沒想到對方也沒開口。

沉默的時間持續了好幾秒鐘,我準備挂斷的時候,對方忽然說話了。

“大詩人,我來找你了。”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稱呼,這樣的說話方式,一下子就讓我想起對方。

她叫我“大詩人”的時候總是自帶嘲諷效果,帶着一定會有事發生、能輕易令人緊張的氣息。

我沒接姜青禾的話,想起之前的兩次見面,我感覺只要一開口,就會讓她有可乘之機。

“你不講話也沒關系,我知道你在程連悟家裏。我現在就在他家門口,快開門吧。”她的每一句話都仿佛都潛藏着危險。

“抱歉,我不想見你。”我心裏一陣怵麻。

“不管你想不想見我,你立刻給我開門。”聽聲音,姜青禾已經失去耐性。

想起程珊竹說過,她曾經砸屋、砍樹,我說:“我不會開門的,你要搞破壞的話,等程連悟回家以後再過來吧。”

“我可沒什麽耐性——”姜青禾的聲音一下子尖銳起來,“識相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惹惱我!”

這時候,很少吠叫的小象忽然跑到屋門後,大叫起來。

“你請回吧。”我冷漠地說。

“你正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姜青禾發出警告,“我已經給過你面子,偏偏你要選擇敬酒不吃,那我們就來一點刺激的吧。”

雖然說我并不怕她,但是她這麽說完之後,我不由得提高警惕,如果她是有備而來的話,我可能會不敵。

于是我下意識地在屋裏尋找防身工具,面對她,再高的級別戒備應該都是必要的,更何況還是在她特意找上門來這種情況下。

“我說過了,程連悟沒在家。”我準備挂斷電話,“而且,你給的面子我不需要,自己留着吧。”

“你不要跟我廢話,要是他在家,我會給你打電話嗎?”聽姜青禾的語氣,仿佛她已經快要發飙,“我只是來取個東西,在我暴躁以前,你還是配合點快把門打開。”

“你等一下,我——”我本來是想跟她說我先問一問程連悟,結果她先一步掐斷電話,那嘟嘟聲令我心慌。

她不會強行闖入吧?我惴惴不安地想,小象仿佛也陷入了不安之中,一直叫着。

打開門,小象一溜煙跑了出去。

走到外面,我看到小象已經到了大門後,它來來回回地在門縫處伸鼻嗅着。

靠近大門,我放慢腳步,蹑手蹑腳地走近小象,根本沒餘力去想為什麽自己的動作變得如此奇怪。

姜青禾果然就站在門外,我将耳朵貼在門背後,想一探究竟——

“她不惹我,好端端的我幹嘛要打她?——”

“……”

“上次是誤會。”

“……”

“好的,我保證不惹事情,只要她不惹我。”

“……”

“你話怎麽那麽多?好端端的,幹嘛把大門的密碼改掉?”

“……”

“叫她快一點,我可沒時間等,要是惹惱我,就算對自己我也保證不了什麽!”

……

這時候小象又汪汪汪大叫起來。那帶着間隔的對話是不是姜青禾在和程連悟通話呢?我暗想。

趁她還在通話,我蹑手蹑腳地返回屋裏,一拿起手機便看到程連悟的消息——

“她是來摘花的,你開門讓她進去吧。”

與我期待的勸退相反,程連悟近乎命令一般地叫我放她進來。

雖然說這是情理之中,但我依舊忍不住為自己那種自以為是的、沒有根據的期待愧怒交加。比起我,他和姜青禾應該要親密得多。畢竟、畢竟他們交往過。

所以,他根本不介意我會因此陷入危險嗎?他明明知道,姜青禾是一個多麽危險的女人,中秋節的那一天雖然我推開了她,不過那根本就是在她不防的情況下,程連悟怎能随随便便地給我打一百分?

“那——她進來的後果,你自負。”盯着手機怔怔地看了好久,我遲遲沒能夠摁發送。

這時候,程連悟打來電話。

我盯着程連悟的來電,直到他收線,然後才将“那——她進來的後果,你自負”發給他。

去開門之前,我給說過要給我和程連悟當孫行者的程珊竹發了一條信息,告訴她姜青禾來了,你哥家。她看到消息一定會明白我在求助。

記得程連悟曾說過,小象不喜歡姜青禾。因此沒有我沒有使用遙控,而是又穿過庭院,親自為她開門。

“拖拖拉拉!慢吞吞!”姜青禾一臉譏诮,“怎麽樣?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現在是不是在後悔還不如一開始就将門打開?”

小象果然不喜歡她,它依舊不停地汪汪叫着。

姜青禾站在門口掃了它一眼之後,罵道:“你這吃裏扒外的東西,以前的狗糧白喂了。”那厲聲吓得小象邊叫邊後退。

“小象,別叫了。”

我對它擺手。一不注意,我的左肩被猛然走過來的姜青禾撞了一下。

她徑自朝屋門走去,就像進入無人之境。

對于她的無禮,聽說過一次又一次,見識了一次又一次,我已經見慣不怪。

關上門,走在她身後的我更像一個來訪者。

到了客廳,姜青禾自顧自地坐下,我猶豫着,這樣的人到底還有沒有以禮相待的必要?不管怎麽說,她到底是程連悟的前任。

我,小象,姜青禾,這時候我們的位置頗有三足鼎立的意味。

“程連悟在頒獎典禮那天明明白白告訴我,你和他是清清白白的,”姜青禾用陰陽怪氣的聲調說,“現在我就不清楚、不知道了,為什麽你會不明不白地住到他的家裏?哎呀——真不懂要是媒體發一篇美女詩人住進金園集團程總裁豪宅的文章,我們廈門人到底會怎麽看呢?哇喔,想想就令人期待。”

“請自便吧,恕不奉陪。”我冷聲說,然後轉向小象,“小象,我們走。”

“你要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和程連悟到底在搞什麽名堂?我興許會考慮不曝光你們的秘密。”姜青禾站起來。

“無可奉告。”這樣和她待在一起,不久我一定會被她激怒。

“想也知道!”姜青禾說完,冷哼一聲,“不管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他的錢,都做好看着他痛苦的準備吧!哎呀呀,一石二鳥的游戲想想就好玩,好像不論我欺負誰,都是一石二鳥,哇哈哈哈……”

我沒理會她怪裏怪氣的話,帶着小象走出屋子。

到了院子裏,沒有姜青禾的壓迫,空氣輕松多了。

太陽高高地挂在藍藍的天空中,我在休息椅上坐下,小象立在我身旁,我伸出左手摸着它的頭,輕輕地安撫它的緊張,眼睛看着不遠處那一株即将盛放的白梅。

想起姜青禾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心裏一陣後怕。

我越來越覺得住進程連悟家中照顧小象不是一個合适的選擇,當初,如果非要幫忙的話,我大可以将小象從這裏帶走。

那時候,是自己對程連悟的期待,以及更早以前程珊竹對我的慫恿令我頭腦發昏,繼而失去判斷和選擇能力,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種難以中途退出的局面,才會被姜青禾有機會奚落。

可是,盡管我邁出了這麽多,仿佛程連悟卻依舊無動于衷,這才是最悲哀的。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朋友;對姜青禾一而再地令我難堪,仿佛他也沒有當一回事。

因此,對程連悟命令我讓姜青禾進來的恨意忽然變得更濃,要是姜青禾真的找人再寫八卦中傷我,我該如何是好?

畢竟,我已經一而再地見識過她的無理、經歷過被她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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