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最終,我沒有去參加陶然的婚禮。他結婚的那一天,廈門是晴朗天氣,想必他那裏應該也是吧,這樣美好的天氣,實在是結婚的好日子。
我獨自到海邊看落日。盛夏的海,盛夏的天空,盛夏的夕陽,盛夏的凸月,還有盛夏的游客,看着這一切,我百感交集。
這無關遺憾,無關寂寞,只是今時的種種激起了我的美好回憶,內心難免悵然。
《結束》
在身邊無人的仲夏夜
在冷風漸起的十一月
如果偶爾回頭,你會看到
曾經的彷徨、痛苦
曾經的果敢、快樂
無不在歲月之中盡數粉碎、消逝
永恒一直更加偏愛年輕的心
因為他們更容易相信世界
一場又一場的別離之後
我漸漸明白,結束是一種慈悲和保護
在危險的游戲中,在失衡的關系裏
在無望的等待中,在醒不來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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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結束才會得救
這一晚,我寫了一首感懷的短詩。
然後,看看時間還早,我便帶小象出門。夏天的夜裏,我很喜歡到湖邊散步,空氣澄明的時候,擡頭依稀還能夠看見星光。
半路上,結束了一天工作的程連悟發來視頻。
“秋秋,這邊的事情做完了,我後天回廈門。”
“小程程,我好想你喔。”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脫口而出。
屏幕中的他愣了一下,就好像在猜測現在的我到底是什麽狀況。
“快點走到燈光明亮的地方,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哭了?”
“你亂說什麽,聽到你要回來的消息,難道我應該喜極而泣嗎?”
“不要躲在黑暗裏,今晚你不太對。”
“沒有什麽不對的,你別胡亂聯想。”
“快回家,那麽黑的地方不安全。”
“小象在我身邊啊。”
“聽話,現在就回家。”……
也是這一晚上,我做了一個托夢——
還是以前的那間畫室,還是白衣服的姜青溪,就像第一次夢見她的時候那樣,她對我露出友好而清澈的笑。
“阿秋,緣分就是這樣啊,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緣分。”她自然而然地走近我,然後在一把沾了顏料的椅子上坐下。“如果還活着,我覺得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我有一點局促,大概是因為她說出如果她還活着這種過于真實的話激起了我的恐慌,不懂為什麽夢中的我是這樣清醒,“我們這樣子也能夠成為朋友嗎?我是說在青禾姐她那麽憎恨我的情況下。”
“我姐她才不是憎恨你,她只不過是一直在為那一天的事情後悔罷了。”
“那為什麽她要一而再地與我作對呢?”
“她失控了,我很擔心她。”
“青溪姐,是你把我叫到這個地方的嗎?”
姜青溪點點頭,“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為什麽非要是我呢?”
“我試過了,在所有的人當中,我只能夠進入你的夢境、與你互通。”
“原來如此,那你請說,我盡力吧。”
“就是我們出事的那一天,出發之前我和我姐大吵了一架,我勸她不要對程連悟那麽癡心,因為我看得出,在他們的關系中,一直是她在追逐,可是,如果能夠聽從勸說大約就不叫愛戀了,對吧?”
“這個,怎麽說好呢?”我感到很為難,不知道該不該贊同,“你都這麽說了,我還能做什麽呢?”
“重點不是這個。其實我有點通靈,我知道那一天是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因而明明白白地知道,如果我跟我姐去找程連悟的話就意味着我肯定會死在家以外的地方,逼不得已,我将自己得到的訊息告訴我姐,我們就是為這個吵起來的,她非常固執地讓我不要信邪,哪有人會知道自己具體的死期和離世的地點,最終還對我言語相激,說要是我不想送她去就明言直說——”
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這時候,她的笑容變黯淡了一些。
“是啊,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呢?” 知道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悲傷了。
“阿秋,我說過我能通靈的,那之前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告訴我那一天的下午我将會在家裏無疾而終,其實他就是我現在的一個朋友,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而已。
“最終我之所以選擇送我姐去見連悟哥是因為我對生命還心存眷戀,盡管生活并不全是美好,可我還是不能平靜地面對自己的死訊,而且,我明白,出發之前我姐也相信了那天就是我的大限之日,我能感應得到她的不安和慌亂,不過我姐覺得只要離開家,應該就能躲過死亡的捕獲。那一天,我也是懷着逃避和僥幸之心和我姐姐離家出走的。
“結果如何阿秋你也知道了吧?其實我最終會橫死是因為我在抗逆自己的命數,在明知自己會有善終、可以從容赴死的情況下,而我卻選擇眷戀人世,選擇逃逸。”
“青溪姐,大家都會自然而然地逃避死亡的吧?眷戀和惜命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呀!”我不懂為什麽試圖逃避死亡的她會遭遇那樣的事情。
“阿秋你說的沒錯,可那是在不能夠預知死亡的情況下的本能反應,而我不同,那天我是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所以——”
“那現在呢?青溪姐,現在你好嗎?”我急切地問,因為她的臉已經變得越來越蒼白了。
“大約是好的吧,如果可以安息能稱作好的話,我想。請你轉告我姐,現在我已經能夠安息,即将去開始下一段旅程;還有,最終選擇開車送她是我心甘情願的,遭遇了那樣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怪她,讓她別再繼續自責了,因為不論怎麽樣那一天都是我離開的日子;最後,讓她一定要好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和珍惜身邊的人,以及別再去傷害,沒有牽挂的羁絆、業障的阻礙,我才能夠順利重新開始。”
“我會轉達的,你放心吧青溪姐。”
“謝謝你,阿秋。再次謝謝你來到他們中間。”
姜青溪站起來,忽然,她和那一間畫室一起漸漸地退散了。
我醒過來,天早已經大亮。夢中和她的談話是那麽清晰,就好像那些對話全部印到我腦海中一樣,而且,我對夢中的一切毫無根據地深信不疑。
但願她此去一路安好。
看看時間,差一分鐘到七點半,最近,每一天七點半的時候程連悟總會給我打電話,這一次,我拿起電話撥了過去。
“我正準備打給你。”程連悟一接通就說道。
“嗯,我知道。”我說。
“想我?”
“嗯,對的啊,我想你。”
“明天我就回去了。”
“連悟哥!”
“怎麽?”
“就是單純的想要這樣叫你。”
“秋秋,我更想你。”
“更想我是什麽樣的呢?”
“大約就是把一個月的工作量在半個多月做完。”
“哇連悟哥,我好擔心你會過勞——”想起剛剛做過的夢,我忽然無法說出那個字來。
“我沒事,天天鍛煉,按時體檢,我不可能那麽輕易死,再說了我還沒有和你——”
“不準你繼續亂說。”
“明天見,我洗漱去了,準備去鍛煉。”
“明天見喔。”
懷着和程連悟同步的小心思,我也去洗漱,小象跟來跟去的,它知道出門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因而尾巴搖得很歡快。
出去慢跑了一圈,在回來的路上喝了一碗粥,到家之後我看了一會兒書,大約快到九點的時候,紐約時間和國內對時,我打算現在就聯系姜青禾,我想要把她妹妹的話及早傳達給她。
可是,她以前的電話號碼已經無法撥通。
于是我邀請表哥語音通話,沒想到接通的人卻恰恰是姜青禾。
“不知道為什麽,到了美國之後我最想念的人居然是大詩人表妹。”聽起來,姜青禾的心情還可以。
“我不需要你想我,謝謝。”我淡淡地說,并不覺得她的話有什麽惡意。
此時此刻,我已經說不清自己對她到底是什麽感覺,說不讨厭吧,不可能;說憎恨吧,談不上;總之,聯系她之前,我的心情很複雜,如果可以,這一次之後,我真的不想再與她有任何交集。
“以後你不用擔心會再遇到我。”
“青禾姐,你懷寶寶了對嗎?”我沒理會她的話,很直白地問。
那邊沉默良久,“連張朝樾都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是你妹妹。”
“你在說什麽大夢話?”
接着,我聽到啜泣聲,隐忍的,難以抑制的那種啜泣。
“對啊,就是夢話,她本來也是在我夢中告訴我這一切的。”
“為什麽她要告訴你?”
“她說她只能到我的夢裏,她有些話想讓我傳達給你。”
“她一定是還在生我的氣。”
“不,恰恰相反,她很擔心你現在的狀況。”我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擔心你會繼續自責,所以讓我告訴你,那天她送你去找連悟哥是因為她想繼續活下去,遭遇那樣的事情絕不是因為你堅持離家出走,她說那是命數難逃。”
“這些不需要你再重複。”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脆弱。
“還有,青溪姐說,現在她已經能夠安息,如果你不好好生活的話,會影響到她去重新開始,所以她希望你別再自我傷害,以及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尤其是你的孩子。”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胡編亂造嗎?”
“信不信随你,青溪姐讓我轉達給你的大致就是這些。”
“我妹妹她現在怎麽樣?”
“夢裏我們是在一間畫室見面,我只記得牆上有一幅進行到一半的畫,應該是大海,畫室裏面有一把沾了顏料的椅子,她穿着一件白衣服,耳環是黑色的,還戴着墜小海豚的項鏈,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跟我說——”
“你別說了,別說了——”姜青禾哇哇地哭出聲。
我将電話放到桌上,也許她也把電話推開了,她的哭聲變得好遙遠。
小象好奇地盯着我的手機,忽然它吠叫了兩聲,難道它知道那是姜青禾的聲音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青禾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大詩人,你還在嗎?”
“喔,還在的。”
“我的傻妹妹居然什麽都告訴,她為什麽不直接來找我?”她還帶着哭腔。
“不懂,她說她試過了,但只能和我互通。”
“你知道嗎?那房間是她的畫室,你看到的那幅畫、那把椅子就是她離開的那天畫室裏的樣子,而白衣服、黑耳環和項鏈,也是她那天的裝束。”
“難道說,她一直停滞在那天嗎?也許,她說的意思應該是你走向前,她也才能夠安心向前吧。清溪姐很擔心你,而你又何嘗不是,不過,有時候過多的牽挂反而會變成羁絆。”我近乎喃喃自語。
“謝謝你,阿秋。”
“诶?”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
“你怎麽了?”
“最近冷靜下來回想過往,看看我這些年都做了什麽?真是非常可悲,那樣傷害你,當時我居然以為你活該,對不起。”
“你沒事吧,我表哥他在嗎?”
“像從噩夢中醒過來一樣。最近,大致是自從知道自己懷孕之後,我常常想起過去這幾年自己做過的種種,很陌生,那些事情純粹是在發洩,只有失去自我才可能做得出來,完全沒有幫助,不論是對誰。”姜青禾兀自說着,也不理會我有沒有在聽。“你出現得真是時候,再這樣繼續折磨程連悟,我一定會崩潰的。那天在電梯上看到他望着你的眼神,我才明白,他根本沒有愛過我,他從來沒有那樣溫情地看過我,以你為鏡,我才清醒過來。”
“青禾姐,你——”
“我明白,道歉其實沒有什麽用,但還是再跟你再說一聲對不起吧,為我過去對你做過的種種。”
“喔!對了,青溪姐說希望你好好珍惜自己和身邊的人。”
“放心吧詩人妹妹,再見啊,我要去恭喜你表哥去了,你不準多嘴知道嗎?”
結束通話,我感覺心裏空空的,及至回過神來又不住地唏噓,認識姜青禾之後,她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友好過。
在我們之間得以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好像都自有契機——
從我能夠去參加姜青禾婚禮的那一天開始,我就被卷進他們停滞的僵局,包括程連悟和已經離去的姜青溪在內,他們三個人,一個陷入狂亂的悔恨、一個陷入情感的監牢、一個止步于孤獨的畫室,而我,就像闖入迷局的無辜小鹿,先将程連悟帶離,最終無意打破了她們姐妹的樊籠。
啊,這樣一來,好像又了了一段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