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雪越下越大。

伯裏斯·格爾肖回過頭。白色高塔的輪廓完全融進了風雪之中,只有熊熊火焰在昭示着它的存在。

伊裏爾導師死在了實驗室裏。他渾身焦黑,身中數箭,最後被一柄長槍釘在尚未啓動的法陣上。之後,奧塔羅特神殿的騎士團又處決了高塔內的所有實驗用生物,諸多藏品和書籍也被付之一炬。

伯裏斯哭喊着,求他們不要毀壞書籍和實驗室,伊裏爾導師罪孽深重,但這些知識是中立而無罪的。可惜,神殿騎士們不這樣想,在他們看來,死靈法術本身就是一種邪惡。

騎士門在實驗室和書房中灑滿了熾燃劑,很快,整座高塔都被火焰吞噬了。伯裏斯渾渾噩噩地被推搡着離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被關進了囚車裏。

因為他只會哭哭啼啼,那些騎士也沒太為難他。聽說他們對比較危險的施法者罪犯可不是這樣,如果案件需要你陳述證言,他們就用木塞堵住你的嘴,幾天過去後就算他們拔出木塞,你的嘴巴也沒法自己合上;如果沒人需要你提供證言,他們就會幹脆割掉你的舌頭或者破壞你的聲帶……只要你有嘗試施法的意思,他們就會折斷你手指,如果你膽敢一再反抗,他們就挑斷你的手腳肌腱,甚至有些法師還會被刺瞎雙目……總之,他們得保證你毫無施法還擊的可能。

幾十年前,這些發生在審判前的野蠻行為非常常見,最近已經少多了。現在奧塔羅特神殿學會了用藥水控制俘虜,原則上禁止毫無意義的虐俘行為——除非那俘虜太過危險、難以控制。

對待學徒伯裏斯·格爾肖時,騎士們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伯裏斯不算什麽危險的法師,他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學徒。

而且,正因為有他的協助,奧塔羅特神殿才能掌握充足的證據,才有機會派出騎士團将伊裏爾合法處死。

伊裏爾導師統治着一片不屬于任何國家的北方平原,在他的領地內,他幾乎可以為所欲為。如果沒有能夠令人信服的證據和理由,不論是神殿還是鄰國都無法對他出手。伯裏斯并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當背叛者的,他本想做一名藥劑師,後來機緣巧合才進入了伊裏爾的塔……他是真的想追求知識,想去研究生死之間的奧秘。

可是後來他逐漸意識到,他的導師伊裏爾是個暴君,而不是研究者。他不會留下知識,只會帶來毀滅。

伊裏爾給群山中的灰山精提供武器,又向邊境居民和平原游牧部落渲染灰山精的野心;他用戰争來測試自己的魔法武器,又通過戰争收割大量的亡骸和靈魂;他讓平原血流成河,讓生命臣服在他腳下,他甚至打算把統治區的生命都變成祭品,以此來連接遠古時被隔絕的位面,尋找早已遠離人世的煉獄……

人們都知道,獲得力量的下一步就是膨脹野心,謀求更大的權力。這不奇怪,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人才是正常的。野心家都想要征服更多領地、獲得更多支配權,人們真正需要的是勝利後的滾滾利益,而不是遍地死亡、毫無希望的世界。

導師伊裏爾不是這樣。伊裏爾追求的不是實現野心,而是毀滅和支配的快感。他喜歡以殺戮來讓他人恐懼,再從恐懼中得到滿足,然後以這份滿足感為動力,再繼續去制造更大規模的殺戮……在伯裏斯看來,這根本就毫無意義。

如果伊裏爾節節獲勝,他或他的盟友絕不會有美酒與財富可享用,因為他們早就毀滅了一切。

騎士團發起進攻的這天正是冬至。平原和冰湖連下了三天的雪,而且越下越大。伯裏斯蜷縮在囚車裏,一直回望高塔,眼淚凍結在他臉上,讓皮膚陣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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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年輕騎士以為他是害怕了,就安慰了他幾句。騎士說,我們知道你本性不壞,不然你也不會冒險幫我們搜集伊裏爾的罪證,但畢竟你是他的學徒,你也參與過他的很多罪惡行徑,我們還是得把你抓回去,這樣才能給神殿、給附近其他國家、給本地部族一個交代。別怕,你将面對的是公正的審判,你将功抵罪的行為會得到肯定的。

高塔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伯裏斯比剛才放松了點,不過押送他的騎士們并沒有放松。伯裏斯很清楚,自己背叛導師的行為雖然有利于外界,但別人并不會因此而信任他。

在遮蔽視野的風雪中,伯裏斯隐約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人走在騎士團隊列最後面,個子很高,走得很慢,仿佛是最高大卻最遲鈍的老兵。奧塔羅特神殿騎士的盔甲是黑色的,隊尾那人也穿得一身黑漆漆,他頭上似乎戴了一頂長角頭盔,和騎士們的羽穗頭盔形狀完全不同。

視線稍微挪動,那個人又不見了……也不一定是“不見了”,也許是換了位置,也許是摘下了頭盔……或者那根本不是頭盔?而是騎士舉起的某樣武器?

伯裏斯精神恍惚,眼睛也不太好使。他總是在偶然一瞥時看見那個人影,仔細看去,又似乎只是錯覺。

軍隊在風雪中行進得很慢。一整天下來,那個人仍在時隐時現。伯裏斯不再留意他了,那就只是個走得慢的高個子而已……不然還能是什麽呢?

如果他是漏網的怪物,他早就該大開殺戒了;如果他是只有我能看見的死神,為何他還不來收割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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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夢會延長人的睡眠時間。伯裏斯通常醒得很早,今天卻一覺睡到了中午。

他是被拍門聲吵醒的,多虧洛特在外面邊喊邊死命敲門,不然伯裏斯的長夢恐怕還會繼續。他一累就容易夢到過去,夢到年輕時的事。畫面就像是過去的重放,只是細節不太清晰而已。

昨天他在馬車上颠簸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趕在王都城門關閉前進了城。出于安全考慮,薩戈境內的幾個大城市都禁止傳送法術,也禁止固定傳送陣,王都就管得更嚴了,它劃定的禁止傳送範圍從城牆外延了好幾十裏地,附近的每個崗哨內都設了一個監測石,軍事法師們在王都的真理之塔內實時監控着石頭上傳來的波動。

這套系統是多年前伯裏斯親自設計布置的。他倒是有辦法鑽空子避過監控直接傳送到王都內,但是……必須是原來的他才能做到。靈魂不同調問題仍未解決,很多高階法術他都只能研究不能施展。于是,他只能先用傳送陣抵達其他地點,然後再雇馬車繼續前進。

他使用的傳送陣定位于翡翠莊園邊,距離王都還有一定的距離,好在有大路能快速直達。誰知道,這幾天官道途經的一座橋上出現了裂縫,所有馬車都得繞行,原本半天的路程現在得從早晨走到日落。抵達王都時,伯裏斯無精打采,腰部以下都完全麻木了。洛特倒是毫不疲乏,他和車夫一起坐在前面,看到高拱門或商業街也要大呼小叫,完全是個盡職盡責的鄉巴佬。

因為持有宮廷邀請函,伯裏斯和洛特住進了專為貴賓準備的官辦旅店。入住之後,伯裏斯累得不想說話,連晚飯都是叫人送進房間的,洛特則興致勃勃地留在大廳觀賞歌舞表演,不知喝酒喝到了什麽時候。

盡管洛特審美堪憂還愛亂花錢,但他有一點令伯裏斯很放心:他絕不會随便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

在冬青村,他自稱法師塔的客人,在其它小鎮,他自稱是商人之子出來旅行,在王都的旅店,他自稱是法師塔的使者,這個答案既寬泛又精确,通常聽者會了然一笑,不會再問東問西。正因為如此,伯裏斯才能留在屋裏安心地休息,完全不用盯着洛特去幫他圓謊。

伯裏斯迷迷糊糊地想着這些,在床上癱了好久才徹底清醒。洛特還在敲門,而且敲出了節奏感。伯裏斯不慌不忙地坐起來,喝了口水,慢悠悠蹭過去開門。

“你是二十歲還是八十歲?怎麽行動如此緩慢?”門剛一打開洛特就閃身溜了進來,“真是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都沒有,怎麽看都還是八十歲的老頭子。”

伯裏斯慢半拍地回答:“也不是這樣。老人睡覺少,反而是年輕的身體需要更多睡眠。大人,您急着叫我是需要我幫什麽忙嗎?”

“不是。我剛才聽到了一個消息!十分驚人!”洛特雙手按住法師的肩,嚴肅地說,“昨天夜裏,塔琳娜小姐被榴蓮紮死了!”

伯裏斯微張着嘴,一時無法把聽到的詞語組合成有效信息。

“塔琳娜?”他問,“是那個塔琳娜嗎?艾絲缇的堂妹,蘭托親王的小女兒?”

“是她。”

“她死了?”

“有人說是昏倒了,也有人說是死了。死掉的版本是早晨來旅店送酒的商人說的,那商人是聽皇宮城牆外巡邏的士兵說的,士兵是聽侍女說的。旅店老板反駁說塔琳娜小姐并不是死了,而是突發了急病,老板是聽綢緞商說的,綢緞商是聽準備入宮演奏的詩人說的。”

這不全都是小道消息嗎……伯裏斯突然想到了另一個重點:“等等,你剛才說塔琳娜是怎麽死的?”

“被榴蓮紮死的。”

“被榴蓮?您是說榴蓮?大人,您見過榴蓮嗎?那種從昆缇利亞進口的水果嗎?黃顏色,很大,外皮上有很多刺,剝開來後很難聞……”

“就是那東西。我沒吃過,不過我見過它。”

“人怎麽可能被榴蓮紮死?”伯裏斯完全感覺不到兇案的恐怖氣氛。

洛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細節。今天下午我們就要去皇宮了,到時候艾絲缇肯定要跟你說這件事。對了,伯裏斯,我還發現了一件事……”

說到這裏,洛特壓低了聲音,伯裏斯也不由得跟着皺起了眉。

洛特伸出手指,勾了勾蜷曲在法師肩上的亞麻色發梢:“我發現……你披着頭發非常好看,你以後也別紮頭發了吧,你紮起頭發像個古板的老學究,披着頭發更有青春的活力。”

伯裏斯無奈地走開:“您總是這麽快轉換話題,我跟不上您的思維節奏。”

“沒關系,你會習慣的,”洛特靠在桌邊,看着伯裏斯束頭發、穿外套。

身後的視線令人非常不自在,伯裏斯把衣服換到一半就拿上杯子和毛巾去了盥洗室,借着洗漱的機會偷偷把剩下的衣服整理好。

其實他不用脫衣服,也不會露出什麽不該露的地方,再說了……就算會露也沒什麽關系,外面站着的不是人,是個半神異界高等不死生物,而且還和他同為男性……但他就是不願意被這麽一直盯着。共處一室穿衣洗漱?這有些過于親密了,對他來說有點陌生,也有點怪異。

“伯裏斯,”洛特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當初你是不是沒想到我這麽煩人?”

法師輕笑:“我并沒有覺得您煩人,大人。”

洛特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知道你不煩我。這裏的‘煩人’不是貶義,而是過于活潑開朗充滿好奇心而且注重生活情趣的意思。”

伯裏斯慢慢洗着臉,洛特在外面繼續說:“六十多年前剛見到你的時候,我故意沒和你說太多話。那時候你看上去病恹恹的,精神還有點不穩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麽性格,我怕随便聊天吓到你。”

“其實不會,”伯裏斯擦着臉回答,“您的語言和常人沒有區別,反而是您當時的外形更吓人一些。一開始我确實吓到了,不過很快我就接受了眼前的現實。”

洛特突然幾步沖過來,不客氣地直接打開了盥洗室的門,伯裏斯回過頭,暗暗決定以後關門必須反鎖……幸好這次他只是在洗臉而已。

“你知道嗎,一說起從前的事我就激動!”洛特一手撐着門框,從表情看來,他确實很激動,“那時候我就覺得你肯定是能幹大事的人!我果然沒看錯,我的小法師變得這麽厲害,這麽有錢!現在每天看着你,我就……我簡直想……”

伯裏斯吓得把毛巾掉進了水盆裏:“您……想什麽?”

洛特沒往下說,他維持着單手撐門框的姿勢,一動不動了好幾秒鐘……最終他放下了手,面帶歉意地退回了房間裏。

“也沒什麽,不說了,換個話題吧,”他站到窗邊,背對法師,裝作在看風景,“剛才我只是偶爾抒發一下情感。我的文學造詣不深,可能會詞不達意,所以還是不說了……說出來肯定會吓着你。別介意,別問了。”

伯裏斯點頭“嗯”了一聲,坐下來整理随身物品。洛特看了幾分鐘風景,轉回頭:“我叫你別問,你還真的不往下問了啊?”

“我……遵從您的意願。”伯裏斯模棱兩可地回答。其實他挺好奇洛特到底想說什麽的,但又覺得最好別引導他說出口。

因為伯裏斯低着頭,所以他沒能看到洛特臉上的風雲變幻——就像一個酒鬼痛下決心推開了杯子,或者像空歡喜的獵戶在德魯伊的怒視下不得不放跑陷阱裏的鹿仔……

最終,洛特還是沒有說下去。他恢複了精神抖擻的狀态,端起伯裏斯的杯子喝了點水,跑回自己的房間更換禮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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