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伯裏斯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檢查過了,她身上沒有任何處于運作中的咒語或魔法徽記。”
洛特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想起了那個落月山脈的紅禿鹫。聽說他一開始好好的,然後開始神志不清,力量卻越來越強,再後來他精神徹底失常了,力量也随之衰弱……這不是因為他真的變弱了,而是因為他不能控制法術了。”
塔琳娜暫時停止了抽泣。她靠在二哥夏爾肩頭,表情呆滞地望着天,臉上還帶着未幹的淚痕。伯裏斯皺眉想了想洛特的話:“您的意思是,難道這孩子也具有術士潛質,并且也被落月山脈的某些東西影響了?她的兩個哥哥怎麽沒事?”
洛特回答:“據我所知,術士的天生施法能力不一定能遺傳給每個子女,甚至有時還會隔代遺傳。對了,你知道蘭托親王的妻子是怎麽死的嗎?”
蘭托親王一家只有父子四人,王妃在多年前不幸逝世了。“聽說是一次意外,具體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伯裏斯說。
洛特湊近法師的耳朵:“我打聽過,親王的老婆是死在山裏的。她在深夜離開城堡,不聲不響地跑到了山林中,第二天親王帶人找到她時,她被一棵銀斑巨杉壓在下面,已經停止了呼吸。”
伯裏斯捏了捏眉心:“大人,您怎麽什麽都知道……”
“因為我酷愛打聽獵奇逸聞,”洛特坦蕩地說,“最奇怪的是,大樹不是被伐斷的,是被一道雷電劈斷的。那時是初春,當天無雨無雪,晝夜晴空。”
“我明白了,”伯裏斯再次望向小塔琳娜,“您懷疑這是‘強制感染’現象……”
所謂的“強制感染”,是一種偶爾出現在天生血脈施法者身上的現象。術士的施法能力是藏匿于其血脈中的,有些人能夠适時自我覺醒,甚至更幸運點還能被資深術士賞識引導;也有的人懷有天分卻從未察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施法。總體來說,“術士能力”是一份恩賜,而不是強制的枷鎖,擁有這份禮物的人可以選擇深挖自己的天分,也可以選擇一輩子都不理睬它。
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一旦遭遇魔法擾流,天賦者的血脈能力就會被強制撕扯出來。
魔法擾流是一種殘留在世間的異界力量,據說它從遠古時就存在,是異界被從人間割離開之後的殘留物。它融合了各類未知位面的力量,其中包括煉獄或暗域之力,甚至包括一些神術脈絡。
對大多數人來說,魔法擾流并不危險。普通人感覺不到它,法師們可以利用它做研究,牧師們可以通過它來判斷神明的足跡,成熟的術士則可以通過它來梳理體內的力量,讓自己控制元素的能力更精準穩定……總體來說,不論你是普通人還是受訓過的操法者,你都不必擔心被魔法擾流傷害。
它只對一種人具有威脅性——那些擁有術士天賦,卻又尚未覺醒的人。擾流會暴力撕扯你的身心,恨不得将你的力量都扯出來,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要讓你爆發。
有些研究者認為,擾流會一邊扯出天賦者的全部力量,一邊又裹挾着其它異界魔法鑽進受害人的身體,抹殺其意識,反噬其靈魂。受害者最終會精神失常,變成一個承載着擾流的空殼。這種現象,就被稱為“強制感染”。
令人欣慰的是,自有記錄以來,遭受過“強制感染”的人其實少之又少。第一是因為魔法擾流本就罕見,第二是因為這東西對已覺醒的術士只有好處,沒有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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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弱得只能擦一個小火花,你也算是已覺醒的術士,即使你不知道這叫做魔法,即使無人引導你,你也不會被擾流傷害——這就像游泳一樣,哪怕你只會漂浮或狗刨,哪怕你一點競技技巧都不懂,只要你在水裏不會淹死,你就已經算是能游泳了。
“但落月山脈的情況不太一樣,”伯裏斯思考着,“就算王妃真是因強制感染而死的,就算現在塔琳娜也是受到了這方面的影響……可那個紅禿鹫呢?他很多年前就是術士了,打仗時他還用魔法協助過親王。按說,魔法擾流不會讓這樣的術士發瘋,更不會讓他因為心智不穩而變弱。”
蘭托親王回到了馬上,塔琳娜也被侍女和夏爾攙扶着進了馬車,車隊準備繼續上路。“所以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洛特站起來,伸手向伯裏斯。
伯裏斯接受了骸骨大君的幫助,拉着他的手站了起來。走向馬車時,伯裏斯突然叫住準備去牽馬的洛特:“大人,您為什麽對落月山脈感興趣?”
洛特整理着缰繩,沒有回頭:“因為好奇啊。這麽多神神秘秘的事情,我當然想好好參與一下。再說了,國王和親王雇傭了你,而我是你的盟友,我當然也要跟着來。”
您是對魔法擾流感興趣嗎?伯裏斯嘴裏含着這句話,卻猶豫着沒問出口。最後,他換了另一句問:“如果那地方真的有魔法擾流,您應付得了嗎?”
“當然,畢竟我是……”洛特看看四周,用口型說,“是半神。”
伯裏斯點點頭:“存在魔法擾流的地方,很可能也會存在殘留的位面薄點。位面薄點是很危險的東西,您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多加小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伯裏斯提前深吸了一口氣。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些什麽,明明該緊張的是對方。
骸骨大君沒有立刻回答。翻身上馬之後,他才笑嘻嘻地看向伯裏斯,回答了一聲“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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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之後,哭了一路的塔琳娜睡着了。伯裏斯本來想看會兒書,可沒過多久他也越來越困……馬車勻速颠簸着,車外不時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伯裏斯靠在座椅的軟墊上,進入了半深不淺的夢境。
夢中,他還在六十多年前,坐在神殿騎士們帶來的囚車裏。
他們已經在霧凇林裏走了好幾個小時,森林不見盡頭,風雪越來越大。
騎士們走的是和來時一樣的路,速度卻比來時慢了很多。他們原本計劃在黃昏前穿過希瓦河,天黑後進入俄爾德邊境,從俄爾德境內借道回到北星之城……現在看來,恐怕他們今天晚上根本走不出霧凇林。
只要能走出森林,渡河倒不是問題。希瓦河在一年中有五個月的冰封期,連重型戰馬騎兵隊都可以通過,它流經數個王國與獨立城邦,像一條時隐時現的銀色項鏈般橫亘在大陸北端,隔開了十國邦聯所在的區域與北方寒霜平原。十國居民很少渡河向北,寒霜平原的原住民也幾乎不敢南下,他們恐懼的并不是冰封的河面,而是大河兩岸寂靜昏暗的森林。
這片寒冷的森林是死靈師們的試驗場,早在白塔之主伊裏爾出生前就是如此。過去不比現在,那時的死靈師們不僅會被人畏懼,甚至還會被整個社會驅趕、排斥,于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被迫離開溫暖富庶的故鄉,聚居在了沒人感興趣的霧凇林和寒霜平原。其實平原上的游牧民族也十分排斥死靈師,但他們對此無可奈何。希瓦河南岸的國家無動于衷,北岸不屬于他們,那些游牧民族自然也不是他們的責任。
後來,伊裏爾成了死靈師們之中的佼佼者,他統治了平原上的部族,收服了森林中的原住民,甚至剿滅了反對他計劃的法師同僚……他的白塔高高矗立在寒霜平原上,猶如一柄刺入風雪之地的長槍,從此以後,整片平原和森林都成了亡靈的國度。
根據邦聯自己定下的法典,只要平原上的統治者不越過希瓦河行事,十國邦聯就無權幹涉他的任何行為。奧塔羅特神殿幾次想幹涉此事,卻遭到了河畔幾個國家的各種阻撓——雖然神殿教區獨立于王國之外,但他們顯然不能随意出兵讨伐其它領地,否則,今天是向死靈師宣戰,明天又會是向哪裏出兵?
奧塔羅特教會的聖地大神殿位于北星之城,神殿被稱為默禱塔。默禱塔希望能搜集到盡量多的證據,證明伊裏爾的魔掌已經伸到了南岸,這樣一來,就沒有任何國家和城邦能再反對圍剿計劃了。
其實人人都知道伊裏爾的統治範圍包括希瓦河的兩岸,南岸的寶石森林都已經淪陷數年了……只可惜神殿拿到的證據始終不夠充分,它們能說服零星幾個法師,卻無法說服那些政要貴族。
對神殿來說,學徒伯裏斯簡直是雪中送炭的貴人。這個學徒先聯系了俄爾德境內的法師,又通過他們聯系到了默禱塔。他背叛了他的老師,主動交出了一系列驚心動魄的證據——伊裏爾的野心并不止于河北岸,現在他已經得到了寶石森林,将來費西西特和俄爾德也岌岌可危。
掌握證據并獲得周邊國家的支持後,神殿終于派出精銳的騎士團,實現了籌劃數年的剿殺計劃。在動身之前,支隊統領特意詢問長官:伊裏爾必須被處決,那麽他塔內的學徒呢?特別是有心悔改的那一個……
發生這段談話時,新人騎士馬奈羅正好經過議事廳門口。他只聽到了一小部分,沒聽見最終的商議結果。
現在,他走在囚車邊,把自己聽到的東西大致講了講,還安慰伯裏斯說:“沒事的,到神殿就好了。他們不會太為難你的,北星之城裏也有法師,我們還經常和他們合作呢……”
你們當然和法師合作過,而且他們還教了你們很多東西,比如如何判斷施法的起手式,比如如何對付法師……伯裏斯蜷縮在囚車一角,随着馬奈羅的話漫不經心地點頭。
馬奈羅一心認為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法師是在害怕,因為要去神殿而害怕。小騎士可能永遠也沒法理解,比起恐懼,伯裏斯心中更多的是悲傷。從此後,他沒有故鄉,沒有歸屬,沒有能被肯定的身份。他不僅做出了被所有死靈師唾棄的背叛行為,也因此親手斬斷了自己的翅膀。
馬奈羅還在沒話找話,伯裏斯就有一句沒一句地随便應和着。這時,隊伍最前方的騎士做了個安靜止步的手勢,所有人停了下來。
風雪中的霧凇林并不安靜。枯枝與冰淩墜地,僵硬的灌木搖擺作響,混亂的風聲猶如女妖的號哭……在這些噪音中,唯一缺乏的就是活物的聲音,霧凇林中不見走獸,也難覓飛鳥。
咔嚓,咔嚓,咯啦啦。有什麽東西從正從迷蒙的遠方靠近。它踏着半硬的積雪,折斷擋道的樹枝,似乎還拖拽着重量不輕的金屬物品……聽起來像是連枷或鐵鐐……
“屍心盾衛!”伯裏斯睜大雙眼,扒在囚車栅欄上,“長官!長官!”他高聲對遠處的領隊喊道,“讓他們上馬!快讓他們都上馬!用長槍!”
“什麽……你給我安靜!”支隊統領聽得懂後半句,卻不明白這個小法師為什麽突然如此激動,在他看來,這樣大喊大叫簡直是故意暴露位置。
伯裏斯完全明白這個騎士的想法:“求您了!讓他們上馬換長槍!我喊不喊都一樣,那東西沒有聽覺,也無法發聲,它是靠對體熱的感應來尋找敵人的,我們已經被發現了!它個頭很高,外皮很堅硬,它的弱點在後背中心類似人類前胸心髒的位置……箭矢和輕武器沒用,上馬沖鋒,用長槍和鏈錘!”
支隊統領猶豫了片刻,做了個手勢,命令所有人上馬。統領副官朝法師投來不悅的目光:“森林裏有埋伏,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在信裏寫得清清楚楚!”伯裏斯委屈地叫着,“抓我走的時候,你們還說已經把附近的構裝體清理幹淨了!”
馬奈羅也上了馬,戴上面罩,這讓他的聲音變得悶悶的:“我們是應該清理幹淨了……不管是塔裏的還是半路遇到的。來的時候,我們在森林裏确實遭遇了構裝體的伏擊。”
伯裏斯雙手攥着囚車欄杆,緊張地四下張望:“你們遇到的是什麽樣的?攔路攻擊的?那是護魔盾衛啊!護魔盾衛不會主動尋敵,除非你走進他們的守衛範圍;而屍心盾衛不一樣,它會主動狩獵!它們的核心燃料是亡靈,平時被掩蔽在土壤中,啓動後……”
說到一半,伯裏斯停了下來。他突然意識到了巨大的危險——這片土地上肯定不止有一個屍心盾衛。
屍心盾衛很機警,很主動,甚至帶有一定程度嗜殺欲望,所以控制起來也比較麻煩,平時伊裏爾很少啓動它們。它們長期蟄伏在地下,被法術限制着行動……現在伊裏爾死了,他的法術估計也失效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霧凇林中到底藏了多少試驗品?有多少已經死亡,又有多少随着主人的死去而重獲自由?
隊伍斜前方,敵人的身影隐約出現了,那是個三人多高的巨型構裝體,兩手各拖着一條重刺鏈,身周氤氲着死亡的腐朽味道。支隊統領一聲令下,數名騎士組成圍攻陣型,有的負責拖絆,有的正面進攻,支隊統領和另兩名騎士則負責繞後包圍。
伯裏斯不懂這些,也不知道奧塔羅特神殿的騎士到底能力如何。既然他們能擊敗那麽多魔像和怪物,還能殺死伊裏爾,那他們應該足夠強大吧……
有一個法術藏在伯裏斯指尖——能夠拖慢盾衛速度、安撫其狂暴的法術。它只能針對屍心盾衛,對其它構裝體還不一定有效。
可是騎士們說過,他們不允許他施法。伯裏斯縮在囚車一角,緊張地看着騎士們的背影,希望他們能夠順利獲勝。
對了,那個跟蹤者還在嗎?忽然,伯裏斯想到了那個戴長角頭盔的身影。
難道他真的只是騎士中的一員,是我看走了眼?或者他是個逃走的試驗品,因為還保有正常心智,所以跟了我們一段就自行離開了?
突然,一陣劇烈的颠簸幾乎把伯裏斯抛起來。他猛地睜開眼,身手敏捷地扶住了對面的小塔琳娜。
車夫咒罵着年久崎岖的路,塔琳娜呆呆看着窗外,臉上淚痕未幹……伯裏斯嘆了口氣,幫貴族小姑娘重新坐好,自己也靠回了墊子上。
這個午覺睡得又淺又短,不過也足以讓他恢複疲勞。在驚醒的一瞬間,他竟然還能撲過去接住差點摔倒的塔琳娜……正不愧是年輕時的身體啊,如此健康充滿活力。
夢中的昔日,自己也正是在這個年紀。
伯裏斯從車窗向後看。洛特騎馬走在隊伍最末,身形被漂浮骨座椅擋住了大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顯得比平時正常嚴肅很多。察覺伯裏斯的目光後,他立刻露出笑容,還頗俏皮地擠了擠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