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聽到這個判斷,骸骨大君毫不驚訝:“你很擔心嗎?”
“您難道不擔心嗎?”伯裏斯也順着骸骨大君的目光看去,他看不見霧氣以外的任何東西,“煉獄與人間互為流放位面,彼此之間早就毫無聯系了。在這世上,只有少數從遠古留傳至今的法器上還殘留着煉獄元素,那些元素的可用範圍很小,只能用于實驗室內,不可能彌散至這麽大的範圍,更不會喚起死者……現在的情況,就像是有活生生的煉獄生物藏在不遠處,或者有某個位面薄點連通了煉獄……”
洛特撫了撫伯裏斯的肩頭:“不會的,沒有那麽可怕。”
“您要找的位面薄點該不會是這種吧?”
“當然不是,我找煉獄有什麽用,煉獄生物比諸神還厭惡我。”
說着的時候,他偷瞄了一眼身邊的法師。伯裏斯憂心忡忡地望着別處,與頭發同色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影子,讓本就有些發青的下眼睑更加沉暗,襯得臉色愈發蒼白……洛特哀傷地長嘆一口氣,前些天伯裏斯健健康康的樣子多好啊,現在他不用化妝都憔悴得像黑松一樣,真是叫人心疼。
“親愛的,”洛特在法師耳邊說,“你不是怕煉獄元素,你是怕我。你怕我和這一切有關系。”
伯裏斯沒法否認,只是道歉:“很抱歉,大人。”
“沒事,我很清楚你是怎麽想的。理智上你信任我,但是感情上又難免疑神疑鬼。這都是因為我太神秘、太有歷史了。如果我也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你随便查查我的底細就把我看透了,但我是半神,是異界生物……你看着別人的時候,就像在看一把牙刷;而看着我的時候,就像在看一把頭發……”
前面還很正經,後面的例子就讓伯裏斯有點混亂了:“什麽頭發?您到底在說什麽?”
“你能看清發型,卻數不清一共有多少根毛發,也看不透發根上有沒有虱子。”
伯裏斯擡起頭,無言地看着骸骨大君的發跡線,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回應。洛特又拍了拍他的肩,小聲說:“想想舞會上我說的話。我不會傷害你的。”
說完他就轉身上了馬,沒有給伯裏斯回答的機會。法師看着他的背影,腦袋一陣放空。
隊伍在繼續行進。距鷹隼堡越近,霧氣就越濃,在大路上看不見田埂,在馬車邊看不見隊尾。伯裏斯偶爾望向隊伍前方,只能看到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卻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這讓他想起了從前。
上次出現類似的情況時,他坐的不是軟座馬車,而是囚車;迷蒙住視野的不是霧,而是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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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多年前的霧凇林中。
面對屍心盾衛,神殿騎士們只出現了短暫的驚訝,很快就恢複了冷靜。這支隊伍不愧為精銳,他們利用巧妙的走位迷惑住構裝體,讓它無法察覺真正的威脅,等到合适的時機,兩名騎士默契地從不同方向發動突襲,一人正面佯攻,一人從側後以鏈錘進行絆摔,待構裝體身形不穩倒下去的一剎,其他騎士的長槍一起刺入了它的能量核心。
支隊統領滿意地笑了笑,囚車裏的伯裏斯卻指着一處樹叢尖叫起來。
又一個屍心盾衛出現了,就在一名年輕騎士身後兩三步的地方。它揮動起沉重的鏈條,将來不及躲閃的騎士連人帶馬掀翻在地。
支隊統領下令重整隊形的時候,構裝體向前大跨一步,用有力的足部将跌倒的馬匹一腳踢飛。這一舉動不僅打亂了騎士們的隊型,還讓其中兩三匹戰馬受了驚,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在紛亂的蹄聲和嘶鳴之中,一聲凄厲的慘叫凍住了所有人的心髒。
屍心盾衛向前大踏一步,狠狠踩住了那名跌下馬的騎士。騎士的盔甲變了形,腹部被擠壓得慘不忍睹,上下半身幾乎徹底分離。慘叫響徹了整片森林。
騎士們發出了崩潰的怒吼聲。就在他們紅着眼睛圍剿構裝體時,陣型的另一側,又一個屍心盾衛走出了密林。
它揮起帶有巨大尖刺的上肢,沖向距離它最近的騎士——陣型最外圍的馬奈羅。
清澈而低沉的念咒聲響了起來,盾衛突然停止了動作。馬奈羅吃驚地望向囚車,伯裏斯維持着施法手勢對他大喊:“我只能控制住一個!你們快點……”
在支隊統領的指揮下,騎士們花了點時間毀掉了第二架盾衛,又毫不費力地處理了第三個。霧凇林安靜了下來,大概附近僅有的活物也都被這場戰鬥吓跑了。
幾個騎士圍着身受重傷的隊友,顫抖着念誦禱詞。
可悲的是,在這種巨創之中,不僅無人能幸存,甚至無人能速死。
那人痛苦地呻吟着,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伯裏斯很想建議他們幹脆給他個痛快,但他們肯定不會去做的……
無論何時都不能自相殘殺,這是奧塔羅特神殿騎士的守則之一。讓重傷之人早日解脫也是奪人性命,顯然也是被絕對禁止的。
奧塔羅特本人真的這麽說過嗎?祂真的覺得一個好人應該被折磨死,而不是快速歸于安眠嗎?說真的,奧塔羅特祂……真的在乎這個嗎?
伯裏斯讀過不少關于神跡與神術脈絡的書。奧塔羅特被稱為靜寂之神、亡者歸宿、永夜中的執燈人,據說祂會接納死者的靈魂,引領他們到祂的國度,回歸到永遠的安眠之中……可是,如果祂連惡人都可以接納,如果像伊裏爾那樣的人都可以在祂的懷抱中沉睡,祂又怎麽會責怪你們?你們憑什麽不敢幫朋友早點結束痛苦?
呻吟聲弱了下去,但那人還沒死,他只是不能動也不能出聲了而已。伯裏斯有辦法遠距離殺了他,可是他不敢動手。
一柄長劍從欄杆邊伸進來,抵在伯裏斯頸邊。支隊統領冷冷地看着他:“我說過,不準施法,任何情況下都不準施法。”
伯裏斯閉着眼睛,渾身顫抖着道歉。這可不是故作可憐,他真的很害怕,不是怕這柄劍,而是怕這些人。
即使他們什麽都不做,伯裏斯也會打從心底裏畏懼。
寧可傷亡更多騎士,也不願接受死靈師的幫忙,寧可讓朋友生不如死,也不肯送他痛快地離開……我要跟你們去的也是這樣的地方嗎?他們會給我公正的審判?
我不相信。
劍暫時沒有收回去。囚車被打開了。馬奈羅鑽進來,帶着一對冰冷的貼鐵鐐铐。他把伯裏斯的雙手反剪在背後牢牢铐住,并低聲對法師說:“我知道你是想幫忙,但是真的……你真的不用這樣。你不施法對我們更好,真的。”
伯裏斯安安靜靜地随便他擺弄,無論他說什麽都只顧點頭。
“這是第一次,”囚車外的支隊統領說,“既然你能施法控制魔像,誰知道你還能幹些什麽?我們一開始沒有用強制手段控制你,也是因為你有功抵罪,我們願意适當給你一些尊重。可如果你不遵守承諾,我們也只能把你當普通犯人對待了。孩子,你聽着,這是第一次,要是再有第二次,我會像對待危險的施法者殺人犯一樣對待你……那樣的話,你很可能就再也不能施法了。”
騎士們再次上路了。風雪勢頭不減,估計很快就會埋住三個構裝體……以及那位肢體殘缺的犧牲者。
大雪紛飛的樹林裏視野實在太差,隊伍還沒走出去多遠,人們已經看不見身後的慘狀了。
伯裏斯閉上眼,用一種無聲無形的法術注意着那人的生命。騎士們看不出他是在施法,這種法術也确實對外界造不成任何傷害。
法師以自己的脈搏為參照,大約兩分鐘後,那個可憐人終于徹底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的呼吸不是逐漸變弱的,而是被強制中斷的。某一個瞬間,他呼吸靜止、心髒停跳、精神力凍結……他的痛苦結束了。他是被帶走的。
伯裏斯睜開眼,死死盯着雪霧彌漫的來路。馬奈羅擔憂地看着他,敲了敲囚車欄杆。
“怎麽了?”伯裏斯恍惚地回過頭。
“我還想問你剛才是怎麽了呢,”馬奈羅低聲說,“我不是和你說得很清楚麽?你怎麽還動手施法?”
“如果我不動手,也許你們還會多死一兩個人。”……甚至可能不止一兩個。
年輕的騎士皺起眉:“我明白你的想法,而你卻不明白我們的紀律。你也承認伊裏爾是個殘暴的惡徒吧?你也承認自己參與過他的罪惡行徑吧?所以現在你的身份是犯人,而不是自由人。犯人就必須服從命令,不能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直到你重獲自由。明白嗎?”
“我明白了,”法師冷笑道,“這個犯人不惜抗命也要施法幫你們,讓你們的英勇與神聖大打折扣了……何等屈辱啊。”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從表情看來,馬奈羅本想這麽說,但他沒能說出口。他可以否認,卻找不到別的解釋方式。年輕的騎士感到一陣懊惱,他只能告訴自己,如果神殿默禱者們在這裏,他們一定能夠解釋清楚。
馬奈羅畢竟年輕,他還是想在口舌上争個高低:“這麽說吧,如果你是個無罪的自由法師,你當然可以施法幫我們,但你現在有罪在身……”
“我可能無罪嗎?”伯裏斯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再流淚了。
說來也怪,死去的騎士與他素不相識,可那具亡骸卻在他的腦海中熊熊燃燒,完全烤幹了他的眼淚。
“我可能無罪嗎?”他又重複了一遍,“你見到一個陌生人,并得知他研習死靈學,這時,你就已經将他判罪了。在有的地區,研究毒物學和異界典籍的人也一并會被判罪。不需要法官,不需要高階牧師,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發出指控……當你看着他的時候,你眼中看到的就已經是一個罪人了。騎士大人,你們是看不到自由人的,你只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罪人。哪怕是你們同袍之間也不例外。”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伯裏斯沒有解釋,而是問他:“奧塔羅特會引導人們走向安眠,不讓他們的靈魂困頓在生死的夾縫中……祂是對每個人都如此嗎?對罪人也一樣嗎?”
馬奈羅振了振精神,很高興能向死靈師講述教義:“當然。只不過,罪人的靈魂需要先在神域中經受清洗和贖罪,然後再回歸吾主懷抱。”
伯裏斯又問:“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其中不得善終的人那麽多,抱有遺憾的人那麽多……奧塔羅特需要安撫如此之多的痛苦,祂難道不會疲倦嗎?祂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麽好處?”
馬奈羅一手撫上胸前的聖徽:“吾主行事并非為了好處,而是因為祂在乎。祂在乎每個靈魂的痛苦。”
“你們都認同祂嗎?”
“當然,”騎士驕傲地說,“我們以祂為道标。”
伯裏斯湊到欄杆邊,貼近馬奈羅:“祂在乎,你們卻不在乎。你們忤逆了祂。你們不關心別人的痛苦,只在乎自己是否有罪。”
馬奈羅震驚地看着法師,一時啞口無言。這個年輕的法師學徒剛才還只會哭和發抖,為什麽現在卻猶如露出尖牙的毒蛇?
騎士不說話了。他仍然走在囚車旁邊,但故意移開了目光。伯裏斯看得出來,他并不是被說服了,而是生氣了。他一定很生氣,誰被這樣指責都會不好受,更何況他還找不到辯解的方法。
奇怪的是,就在這一刻,伯裏斯的內心突然一片明澈。
他曾以為自己從此失去了歸屬之地,失去了值得期待的未來,現在看來并非如此。他的退路确實不見了,但他看到了通向前方的路。
總有一天,你們将只需用肉眼觀望美景,不必時刻審判他人。
總會有這麽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