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伯裏斯給席格費遞過去一張手帕。獅鹫的眼睛大,眼淚也很滂沱,他臉上的毛成了一绺一绺,手帕接觸眼眶的瞬間就全濕透了。

“別哭了,我們不怪你,”伯裏斯心軟地撫摸着獅鹫的毛發,“你是在遠古戰争中被造出來的魔法生物,戰争結束了,你就藏在人間……你做得很好,真的,這不是你的錯。後來山脈裏有人崇拜你,把你當成獨角獸,這也不是你的錯。別哭了,其實你很善良啊,不然你也不會因為戰争而痛苦得陷入沉睡……”

席格費抽噎着:“但是……我還是有錯!我并不是對戰争無能為力!其實……其實我還挺厲害的,我甚至殺過魔鬼……我這麽厲害,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人們打仗,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山脈兩邊都有人供奉我,信任我,我偏幫哪邊都問心有愧……而且我還一錯再錯,我像鴕鳥一樣躲起來,以為這樣就沒事了,誰知我又迷失在了夢境中,還失去了自控,讓體內的煉獄元素跑出來危害外界……我當然有錯,我的罪孽用死亡也無法償還……”

看他哭得傷心,伯裏斯忍不住問:“呃……你認識塔琳娜嗎?”

“誰?”

“沒事,随便一問而已。你有點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類……”

難道說……被哭哭啼啼的元素侵擾後,未覺醒的術士也會整天哭哭啼啼嗎?這倒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發現……

伯裏斯決定聊點正事,改變一下悲痛的氣氛:“現在那些屍體不會繼續異化了,對嗎?”

席格費腳下的眼淚已經彙成了一個小水窪:“嗯,我清醒了,力量就不再外流了。”

“你能控制它們嗎?”伯裏斯問,“比如,把它們趕回各自的墳墓……”

獅鹫低下頭:“恐怕不行……它們與我的連接已經被切斷了。如果要驅趕它們,我就得重新用煉獄元素侵蝕它們,如果這麽做,異化就又開始了……這樣風險太大了,萬一在這過程中有屍體完成了轉化,會引起更多麻煩的……對不起,我就只會制造麻煩,我真是一點用也沒有……”

“沒事沒事……”伯裏斯趕緊摸摸他的頭。

法師回頭望向峽谷裏的屍群,無力地塌下了肩膀。看來收拾殘局的人只能是自己了。他又問獅鹫:“那麽活人呢?被煉獄元素影響過的活人會怎麽樣?”

席格費說:“影響會中斷,但是已經産生的異化并不會消失。”

也就是說,紅禿鹫仍然很危險。雖然屍體不是因他複活的,但他依舊有控制屍體的能力。在他的法術中,最危險的就是那個徽記魔法:将人在出生地殺死,然後打上徽記,十三天後屍體會變成施法者的傀儡,既有智商又絕對服從。

這不是常見的死靈系法術,它的原理、思路與正規死靈學派有很大區別,帶有濃重的巫醫祭祀色彩。據說山脈另一邊的西荒人也有辦法利用死者,也許紅禿鹫是和西荒人學到這個技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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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這些,伯裏斯超遠處喊:“大人,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銀隼堡?”

骸骨大君正在整理屍體。這活兒是伯裏斯安排的,跳下山谷的屍體有很多都殘缺不全了,為方便将來統一操控,現在要把他們盡量歸置整齊點。

看到洛特走過來,席格費順從地低下了頭。伯裏斯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關系,只以為這是對半神必要的恭敬和感謝。

洛特一手撐在席格費上:“事情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我們找到了一切的源頭。”

“遠沒有結束,”伯裏斯搖搖頭,“紅禿鹫随時可能對親王一家不利。”

“你好負責任啊……”

“當然了。您知道銀隼堡每年在我的工廠下多少訂單嗎?”

“十分有說服力。”洛特抓着席格費的毛翻身一躍,騎在獅鹫背上對伯裏斯伸出手,“來吧。”

伯裏斯看了看高大的獸背:“獅鹫絕對不能在普通人面前出現!”

“我知道,”席格費主動說,“我會盡量躲起來的。而且我會幻術,如果意外被人看到,他們會以為我是一只長角的白色飛馬……”

好吧,伯裏斯終于明白獨角獸的傳聞是怎麽來的了。他又說:“還有,離開山谷後我們得先去木屋那邊看一眼,我想确保塔琳娜的情況沒有惡化……”

說着,他揪着獅鹫腰部的毛要往上爬,洛特立刻阻止了他:“不!你坐到我前面來。”

“為什麽?”

“你坐前面我才能抱着你啊……不,其實是因為你比我矮,如果你坐後面,你的視線會被我擋住……”

“擋住就擋住吧,我又不負責指揮席飛行……”伯裏斯就是不願意坐前面。與其被人摟着,他寧可由自己去摟別人……至少他摟得比較正直。

這時席格費說:“法師大人,您還是坐在他身前吧。您比他輕,這樣坐更好……這樣有助于我在飛行時保持平衡。”

既然獅鹫本人都這樣建議了,伯裏斯只好握住骸骨大君的手,爬上去坐到了他身前。

其實獅鹫根本沒這個講究……而且真正的獅鹫也并不讓人騎。他們只載不會飛的同類幼崽,或者最多願意有償地幫人載些物品。“騎獅鹫作戰”只是人類幻想出來的場面。

從較高的視線看去,伯裏斯的頭發束在腦後,暴露出了微紅的耳朵,鬥篷的兜帽堆疊在他肩頸上,細細白白的脖子若隐若現。骸骨大君滿意地将法師摟在懷裏,笑得嘴都合不攏。

獅鹫騰空而起,慢慢盤旋着飛出峽谷。席格費是骸骨大君的造物,只要距離不遠,他就可以直接在腦子裏接收到大君的指令。

剛才大君對他說:說點什麽,讓法師坐到前面來。

現在大君又告訴他:飛得穩一點,別讓法師覺得暈,但是升降時可以快一點,讓我有機會抱得再緊點。

深紅色的獅鹫默默遵從了命令。看來主人很喜歡這個人類法師,這樣很好,希望主人能成功把法師留在身邊。

席格費也很喜歡這個法師,他那麽慈祥,那麽睿智,就像人類家裏溫柔的長輩一樣,就像當年那個笑眯眯的采蘑菇老爺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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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隼堡的領主宅邸內,“小美人”終于了醒過來。

他躺在柔軟得能把人陷進去的寬大長椅上,靠墊散發着風信子和黑醋栗的味道。他遲疑地掀開薄厚适宜的珍珠絨毯子,發現身上的粗布袍子和舊羊毛鬥篷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香槟色的絲綢睡衣。

他坐了起來,赤裸的雙腳踩上整塊的長絨毛真羊皮地墊,墊子上擺着一雙貝色緞面嵌有金線的室內鞋,看大小正好适合他的尺寸。靠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是鑲嵌金邊的黑色天鵝絨家居長袍,質地柔軟得讓人想把臉埋進去,長袍上放了一張卡片,寫了幾句酸文假醋的問候,大意是說這衣服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他扶着躺椅的高背站起來,披上長袍,恍惚地看着整個房間。

門口傳來一聲誇張的驚叫:“天哪!你醒了啊!”

諾拉德親自端着點心和茶走進來:“你有點低燒,別亂動,你還是坐下吧……最好躺下。”

羅賽·格林有些頭昏腦漲。他半天也沒說一句話,只是愣愣地看着親王的長子忙來忙去。

他認識諾拉德,諾拉德卻不認識他。

他也認識這個房間。這是城堡裏最暖和的一間起居室,絲妮格經常坐在窗邊的長椅上讀書或者刺繡。

羅賽在山中獨居多年,後來還是找機會回到了城堡。他戰役中幫了蘭托親王很大的忙,親王只好答應讓他回到城堡裏,繼續擔任某個小小的官職。

住進城堡後,羅賽幾乎不能離開自己的房間。一方面是因為親王不允許,另一方面,他也确實幾乎沒法出門了。

從戰役後期開始,陌生的元素漸漸侵入了他體內。這讓他每天都渾渾噩噩,幾乎沒有一天能毫無痛苦地度過。異界元素侵入得越多,他的思維就越模糊混亂,但如果他試圖用別的法術屏蔽影響,他又會被鮮明的疼痛和虛弱折磨……

它們讓他的力量毫無規律地波動,讓他形容憔悴、瘋瘋癫癫……有那麽一段日子,羅賽甚至不記得戰役之前的事了。他瘋得越厲害,親王就越不敢讓他見人,那時他經常瘋言瘋語,親王怕他會說出王妃的身份。

蘭托親王一直想把羅賽弄走,但一直沒有很好的罪名。畢竟羅賽是落月山戰役的功臣之一,苛待戰友的名聲實在不太好聽。

後來羅賽當衆發瘋,用可笑的言論詛咒塔琳娜,親王終于找到了把他逐出城市的機會。

當時,已經沒人記得這個術士的名字了。

大家都嘲笑他的邋遢窘态,都叫他紅禿鹫。

回到山中之後,羅賽身上的變化還在繼續。

那些元素就像融入他骨頭中的鬼魂,它們讓他愈發強大,又将他凍得生不如死。而且他也越來越依賴那種元素了……他開始學會從中謀求快樂,讓痛苦漸漸減少。終于,他徹底放棄了抗争,幹脆敞開身心,任憑異界元素擁抱這幅皮囊。

後來,奇跡發生了。異界元素重新塑造了他,讓他的肉體變回了年少時的模樣,還讓他擁有了很多新的力量……他幾乎覺得自己不再是個術士了,自己簡直更像……更像他的導師曾提起過的某種生物,來自煉獄的生物……

對了,他的導師已經死了。在落月山戰役中,羅賽再次見到了那個西荒人老術士,只可惜,這時他們是敵人。

老術士死在了着火的沙塵之中。他說得對,他只是比羅賽多了點控制力量的經驗,其實羅賽比他強大得多。

雖然力量有所增長,但羅賽對異界元素的掌控還不夠穩定。施法時,他經常控制不好波動,給自己徒增負擔。剛才的情況就是如此。他過于虛弱,昏倒在了巷子裏,然後竟然在熟悉的城堡裏醒了過來……

羅賽想着這些的時候,諾拉德一直在喋喋不休。他邊說邊把茶杯塞進羅賽手裏,捧着羅賽的手讓他取暖,還試圖親手把小酥餅喂到羅賽嘴裏……在諾拉德看來,這個精致而綿軟的小美人似乎非常低落,無論聽到什麽都心不在焉。不過,似乎美人對他的碰觸并不反感,這讓他心花怒放,幹脆伸手攬住了羅賽的肩膀。

“好不好?”諾拉德捏了捏紅發美人的肩膀。

羅賽根本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諾拉德沉醉地回望着這雙清澈的大眼睛:“我是說,外面很危險,你就先留在我身邊吧,好不好?如果你有家人,我可以派人把他們一起接過來……”

羅賽搖搖頭:“我沒有家人了……他們都死了。沒有人和我在一起。”

“那太好了!”諾拉德脫口而出,又趕緊改口,“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真是太不幸了,你能及時遇到我真是太好了。你就留在這吧,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羅賽的目光迷茫而脆弱,簡直像一只被暴風雨淋濕了羽毛的小鳥。諾拉德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些,臉頰幾乎染上了羅賽低燒的熱度。

親王的長子拉着羅賽的手,試探着低頭吻他。

術士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閉上眼,将嘴唇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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