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引路者撰寫《子夜編年史》,
後來人傳唱《白銀頌歌集》。
雙開石門上刻的就是這兩行字。它們并不是神術字符,而是一種已經失傳的古代文字。
洛特巴爾德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種文字了……上次見到是在什麽時候?那時候十國邦聯還沒建立,薩戈王國還沒出現,他也還沒被囚入亡者之沼……
多虧門上的字,洛特突然想起那本書的名字了。編年史與頌歌集,一側是鐵黑色,一側嵌有銀鏡,書頁的兩個部分之間用一塊薄薄的秘銀隔開……
忽然,他頭腦一陣混亂……似乎并不是他“感覺到了”古書,而是他原本就認識甚至相當熟悉這本書,他只是忘記了它,就像他忘記過很多很多東西一樣。
他存在于世了這麽多年,目睹過的事情太多,能記得住的卻很有限。人類也一樣,人類也記不住過往生活中的每件事,幼兒時期的記憶就更是模糊一片。
洛特巴爾德忘記了很多東西。沒人能陪他強化那些記憶,也沒人能在幾千年後提示他不要忘記某人某事。他從不強行要求自己記住什麽,因為那根本就沒有用。
現在他身在黑湖守衛的神殿裏,距離那本古書越來越近……熟悉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早已淡去的記憶似乎開始複蘇了……
咔塔一聲,門開了——神殿騎士和公主一起撬鎖的畫面可不是天天能看到。
奈勒爵士剛想推門,伯裏斯攔住他:“等等。我們得做好準備。”
“什麽準備?”
“門後面有大量的不死生物。”
奈勒爵士把手放在劍柄上:“那正好,我很樂意送它們重歸安眠。”
伯裏斯嘆氣:“重點不是‘不死生物’,是‘大量的’!真的非常多,我都數不過來,如果你打開門,你會看到滿坑滿谷都是不死生物,一眼望不到邊的那種。”
說完,他把蛋白石靈擺交給艾絲缇:“公主,你來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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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缇果然吓了一跳:“怎麽會有這麽多?”她看向奈勒,“黑崖堡一帶常有不死生物襲人事件嗎?我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過?”
奈勒回答:“我們并沒有發現過什麽威脅,黑崖堡和海港城的百姓也從沒反映過遭遇活屍……”
“難道它們都是乖巧的不死生物,從不出門?從不打擾活人?”
“還真有可能,”伯裏斯把手貼在石門上,輕輕敲了敲,“你看,我們在外面又談話又撬鎖的,按說它們早就發現我們了,可它們只是安安靜靜地留在裏面,沒有任何騷動。它們似乎并不在意我們。”
奈勒說:“也許它們想偷襲。”
“不像,”伯裏斯說,“總之,你們退遠一點,讓我來開門。”
“你确定?”奈勒打量了一下這個年齡比艾絲缇還小的法師。
伯裏斯只好說:“你要負責保護公主。要是我應付不來,你們倆再來救我。”
他的施法劣化症狀已經逐漸好轉,距離完全痊愈應該不遠了,所以他并不擔心亡靈,他應付得來。
奈勒抽出劍,護着艾絲缇退開了一段距離。洛特也象征性地後退了幾步,極為少見地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伯裏斯準備了一個簡單的力場護盾,防止在開門瞬間受到敵人的沖擊,然後用隔空觸物的法術推開石門。
石門被打開後,小光球慢慢飄進去,照亮了門內的事物。這是一間寬敞的大殿,應該是神殿的大禮拜堂。伯裏斯判斷得沒錯,殿內真的有大量不死生物……它們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甚至層層疊疊,淹沒了地板,掩蓋了聖壇,真的一眼望不到邊。
連伯裏斯都冷不住倒吸了口冷氣。雖然能探知出不死者的大概數量,但親眼看到這種畫面也是挺震撼的……
它們是醒着的,但意識不太明晰。伯裏斯收起護盾,向前走了一步,靠近門邊的幾個屍體察覺到了他,稍稍向後擠了擠。
奈勒見狀也跟了上來。神殿騎士總是習慣走在第一個,躲在後面總會顯得有點不英勇,當他靠近時,不死者并沒有像剛才那樣順從地後退,它們好像受到了驚擾,開始一個個掙紮撲騰了起來。
伯裏斯伸出手臂,把奈勒擋在後面,口中念念有詞。他念的是一種非常初級的咒語,它能夠安撫不死者,讓其暫時克服驚懼焦躁的本能,進入一種懵懂順從的狀态。
之所以說它初級,是因為它只能做到安撫,不能進行操縱和壓制,更無法應付危險的敵人。有趣的是,這咒語對一部分動物和人類嬰兒竟然也有效……不知到底是哪個法師最先拿嬰兒試驗的。死靈師們開玩笑地把這咒語叫做搖籃曲。
搖籃曲安撫了一部分屍體,卻不能讓整個大殿都平穩下來。屍體們一個接一個地醒來,有的呆若木雞,有的躁動不安,也有的似乎根本沒發現入侵者,只是在屍群中神經質地鑽來鑽去……
伯裏斯又深入了幾步。屍體們既不敢碰觸他,也不會專門為他讓路,它們就像液體一樣在大殿內流動,相互摩擦出各種惡心的聲音。
伯裏斯草草觀察了一下,這些屍體來自不同年代,甚至來自不同地區,死期最近的可能死了幾十年,最遠的已經判斷不出年代了。偵測了一下附近的魔法波動後,伯裏斯确信這些屍體沒有被人操控,它們全都是自由自在的活屍體……可是,如果無人操控,這些不同地區、不同時代的死者為什麽會自動聚在一起?
一旁的奈勒爵士好幾次想揮劍砍殺屍體,都被艾絲缇攔了下來。艾絲缇說這裏的情況不正常,叫他別輕舉妄動,畢竟這事涉及到他母親……奈勒只好垂下劍鋒,但一直緊繃着身體。
隔着湧動的屍群,奈勒看到了大殿深處牆壁上的标志:代表月亮的圓形圖案中嵌着流淚的眼睛,眼睛周圍是多刺的荊棘栅欄……這是黑湖守衛的聖徽,而且是古書上未經簡化的舊式聖徽。
洛特也走進大殿,站在伯裏斯身邊。他旁邊的活屍立刻向後縮去,給他讓出了一塊空間。伯裏斯接近時屍體也會移動,但面對洛特,它們的退讓速度更快。
奈勒和艾絲缇都沒留意到這個細小的變化,伯裏斯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洛特指了指對面牆壁上若隐若現的圖案:“這地下神殿起碼有幾百年……甚至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吧?在外面可見不到那聖徽了!”
奈勒聽到後稍顯吃驚:“你也懂這些?你是在哪個神殿受訓的?”
伯裏斯替洛特回答:“他平時喜歡搞宗教和逸聞研究,但他本人是無信者。”
“原來如此,”奈勒感嘆,“我以為你是在神殿受訓過的法師,還覺得你的氣質不像呢……”
洛特繼續說:“據我所知,信仰黑湖守衛的人應該早就絕跡了吧?黑湖守衛沒有來過人間,沒有留下過神術脈絡,他的牧師都是僅僅為了信仰而存在的,他們根本沒有獲得神術的可能。”
“表面上他們是絕跡了,”奈勒說,“但是在民間,各類僞神信仰一直沒有完全消失。那些牧師輕則傳播歪理邪說,重則欺詐斂財坑害百姓,他們在各國之間流竄,總是抓也抓不完。”
洛特啧啧搖頭:“我知道僞神牧師。什麽‘治愈山泉之神’、‘山林聖獸’、‘祝福婚姻的百合女神’……全都是胡編出來的形象。但黑湖守衛不一樣啊,他是真的存在過的。你們把黑湖牧師也當做僞神牧師看待,這就有點……”
說着說着,他回頭看向奈勒:“我突然想到,你媽媽麗莎大概就是黑湖牧師吧?”
奈勒下意識想說“不可能”,最終卻只動了動嘴,沒能說出口。他也想到這個可能性了,他只是不願意相信。
從已知的情形看,麗莎應該就是僞神牧師無疑。據說黑湖守衛的牧師們一直在隐秘地活動着。他們沒有固定的集會場所,也沒有可以公開展示的祭袍或聖物,他們一代代傳承着信仰,默默地四處流浪,以歌謠、戲劇等才藝為生,并堅持不懈地尋找着逝去之神留下的一切痕跡:歷史資料、神跡遺物、古代神殿……只要是和黑湖守衛有關的東西,都是牧師們追尋與傳頌的目标。
就算麗莎女士是黑湖牧師,她又和這麽多屍體有什麽關系呢?伯裏斯正低着頭思考,目光正好對上一具幹屍的手腕。
那裏有個疤痕,不像意外受傷,更像是刻意割劃留下的。
他皺了皺眉,蹲下來抓住另一具屍體,屍體身上的布料還沒完全凋朽,伯裏斯掀開它的衣服,從手臂一直觀察到腳踝……屍體的肋部有一個模糊的印記,輪廓和上一具幹屍手腕上的疤痕非常像。
伯裏斯開始在屍體中翻找。屍體們能動,似乎還想躲他,但它們行動太遲緩,想爬開的也會被抓回來。
奈勒不适地看着這一幕,悄悄問公主:“他這是在幹什麽?”
艾絲缇也有點不适。她很少親手翻弄屍體,需要這樣做時她通常會操縱魔像代勞。“他好像找到了什麽……”艾絲缇嘟囔着,随便一瞥,正好看到腳邊的幹屍露着幹癟的大腿,腿上也有個已褪色變形的文身。
過了一會兒,伯裏斯站起來,掏出濕巾擦着手:“我明白了……真是難以置信,這些活屍都是黑湖之主的牧師!”
奈勒一臉震驚:“這麽多?僞神牧師有這麽多?”
伯裏斯說:“平均起來也許不算多。這些活屍是來自不同地區的,他們身在不同的年代,都追尋着逝去之神,都成功找到了這個古神殿……然後,他們都選擇死在了神殿裏。
“黑湖守衛的信徒都是背井離鄉的流浪者,找到神殿後,他們就把神殿當做庇護所。等到老死或病死時,這些信徒就相當于隔着時空團聚在了一起。你們看這些痕跡——”伯裏斯指指幹屍的手臂,“黑湖守衛被定義為邪神、僞神,所以他的牧師也不敢持有聖徽。于是,牧師們換了一種隐秘的方式,把聖徽的簡化版紋樣留在了身體上。它們可以是文身,可以是烙印或者疤痕……身處的年代不同,牧師們選擇的手法也不一樣。”
艾絲缇問:“那屍體們是怎麽被轉化為不死生物的?按說只有兩種方式能喚起亡者,一種是使用奧術死靈學裏的魔法,一種是依靠神術脈絡……可黑湖守衛不是沒有留下神術嗎?”
“那就說明,這說法也許是錯的,”伯裏斯說,“顯然逝去之神也留下了神術脈絡……雖稀少難尋,卻相當強大。這群屍體都是被那股力量喚起的,由于無人加以控制,所以它們根本沒有清晰的意識。”
說完,他看了身邊的洛特一眼。今天的洛特分外安靜,除了必要的交談外基本沒說什麽廢話,簡直正經得讓人不太适應。
他肯定感覺到了黑湖守衛留下的力量,那股力量多半就在他要尋找的古書上。
伯裏斯總隐約有個感覺:骸骨大君并不是因為好奇而想要那本書,也不是僅僅因為謀求力量而尋找黑湖。今天洛特的異常沉默中不僅有專注和渴望,也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恐懼。
正想到這,洛特終于又開口了:“我們是不是應該繼續探索?站在這發愣也太浪費時間了。”
說罷,他朝着大殿聖壇的方向走去。
當洛特邁步時,他腳邊的屍體必定會想方設法移開,随着他慢慢前進,屍體們擠擠挨挨地後退、堆高,疊成了峽谷狀,給他讓出了一條細細的路。
伯裏斯緊緊跟在洛特身後,回頭給艾絲缇使了個眼色。艾絲缇知道這不是伯裏斯幹的,但她得對奈勒說是死靈師施法的效果,畢竟奈勒又不知道這裏站着個半神。
按照神殿的通常構造,聖壇後應該有通向其他方向的小門。随着屍群後退,斑駁殘破的聖壇終于露出了本來面目,聖壇後果然有通道,大概能通向神殿起居區。
通道內漆黑一片,只有最深處亮着一簇橘色微光。奈勒爵士擠到最前面,這次他終于有了持劍走在第一個的機會。
他的腳步重,盔甲還叮哐作響。大家還沒走出幾步,通道盡頭的橘色光亮晃了晃,好像被一個影子擋住了。
影子發出一種幹澀詭異的聲音,像是在笑,在說話,但誰都聽不懂它說了什麽。
奈勒停下腳步,大聲喝問對方是何身份。
那聲音又說了幾個詞。伯裏斯仔細分辨,發現那人确實在說話,她在笑着,不斷重複一句話:
“讀完了,我沒有遺憾了。讀完了,我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