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奈勒爵士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後的黃昏了。他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自己的劍。劍不在,盔甲也不在,鱗甲也不在,褲子也不在,甚至連襪子也不在。他驚恐地一骨碌坐起來,還好,身上還有一件薄薄的棉布長睡袍,這種輕飄飄的衣服太沒存在感了。
他戒備地四下環視,發現這裏并不是地下神殿或漆黑的甬道,而是一間樸素幹淨的旅舍标準客房。他的個人物品都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長劍下面壓了一張字條,是艾絲缇的筆跡。
她告訴他,這裏是黑崖堡內的灰雁旅店,昨天他們用法術離開了地下遺跡。
奈勒想起來了:昨天他們遇上了小範圍塌方,他撲過去用身體保護公主和麗莎,好像是被什麽砸到了頭……
他花了點時間穿好衣服,對着盔甲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它們放在了原處。
木門吱呀一響,艾絲缇正好來找他。她帶他到隔壁,麗莎正在和年輕法師低聲談話。
麗莎半躺在床上,靠着厚厚的枕頭,全身蓋在鴨絨被裏,肩上還裹着薄毯。她灰色的幹枯長發被清潔梳理過,綁成了一條松垮的細辮子,說話的時候,她會無意識地用慢慢撚着發辮,這一點,與奈勒兒時記憶中的母親一模一樣。
昨天的麗莎眼神混沌、精神萎靡,連有人靠近都反應不過來,今天她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現在她眼神清明,語氣和緩,除了比同齡女性憔悴衰弱之外,與普通人也沒什麽區別了。
她床邊放着好幾本書,都是宗教概述、地方傳記之類的,年輕的法師“柯雷夫”捧着一張地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麗莎從被子裏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地圖上的一些東西,低聲對法師說着什麽。
她會說話。她的聲音很難聽,經常要說到一半停下來想詞彙,還經常因為咳嗽而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但她确實會說話。
奈勒爵士怎麽也想不明白,既然嗓子沒有問題,她為何那麽多年一言不發?
艾絲缇也走過去坐在了麗莎身邊。這些法師好像都和麗莎很熟了似的……奈勒慚愧地意識到,在自己昏睡期間,肯定是公主和法師在照顧麗莎,所以麗莎很信任他們。
至于那個叫洛特的“學者”……那人看起來就靠不住,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
年輕法師“柯雷夫”站起來清了清嗓子,在尴尬的氣氛中為這對母子介紹了一下彼此,又大致講了講這一天來發生的事……無非就是進入地下神殿然後發生塌方什麽的……
聽完之後,奈勒問:“我們都平安離開塌方的通道了,那麗莎的書呢?帶出來了嗎?”
伯裏斯和艾絲缇飛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艾絲缇試探着問:“你說的是那本歷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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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勒仔細想了想:“不是……我是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書。我母親長期帶着一本書,書皮是金屬的,一側還鑲着鏡子。”
兩個法師頓時脊背一涼。骸骨大君應該已經攪亂奈勒的記憶了,他怎麽還記得這本書!難道這本書對人的影響太大,大到連半神都沒法抹去關于它的回憶?
好在艾絲缇反應夠快。她塌着肩膀坐在床邊,一臉痛惜之情:“哦。我說的歷史書也是指它。不提還好……你一提……”
奈勒緊張起來:“怎麽了?”
“太可惜了。地下遺跡不是塌方了嗎,我們沒來得及把它拿出來。當時情況很危險,你為保護我而昏倒了,那位洛特先生扶着你,我則保護着麗莎,是柯雷夫用魔法帶我們出來的……我們竟然誰都沒有去拿那本書……”
聽她這麽說,奈勒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這樣也好!那很可能是一本邪典,是危險品。”
說完之後,他在狹小的客房裏來回踱步,看看窗外,又看看母親,眼神中隐隐有些興奮。伯裏斯見過這種神态,赫羅爾夫伯爵在出門前和吃飯前就是這幅樣子。
奈勒終于組織好了語言,想開口說些什麽,麗莎卻搶在了他前面:“不要告訴默禱者。”
奈勒一愣。久別重逢,母親沒有試圖親近他,擁抱他,也沒有主動問他任何事情……她這輩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不要告訴默禱者”。
然後又是第二句話:“不要告訴默禱者我還活着,更不要讓他知道你在找我。這沒有意義。”
奈勒皺眉:“但是……父親和哥哥他們有權知道……”
麗莎直視着他,面色疲憊,眼神卻十分堅定:“我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提起我,但我無權命令你。你可以自己選擇要怎麽做,如果你一定要說出去,我也無力去阻止。”
艾絲缇看向伯裏斯,伯裏斯偷偷撇了撇嘴。他們師生間有個笑話:神殿騎士有三大優點——聽捧不聽勸,吃軟不吃硬,怕母不怕父。
麗莎這輩子受過不少苦,而且還是吟游詩人出身,她肯定對神殿騎士的性格了解得淋漓盡致。
果然,奈勒經過艱難的心理鬥争後,對麗莎輕輕鞠了一躬:“我明白了。我會尊重您的意願……在您同意之前,我不會把您的行蹤告訴任何人。現在我得回去了,我離開得太久,該回神殿報到了……希望您能信任我,回神殿後,我不什麽都不會說的。”
麗莎點頭微笑,卻一言不發。奈勒傻傻地等了一會兒,最終低頭走出了房間。
聽到騎士哐哐哐下樓梯的聲音後,伯裏斯和艾絲缇都松了一口氣。
麗莎點了點伯裏斯手裏的地圖:“好,我們繼續說吧。”
“好。”伯裏斯嘴上答應着,思緒卻不禁飄遠……他幾乎有點同情奈勒了。麗莎似乎根本不怎麽在乎這個“久別重逢的兒子”,她對他禮貌而冷淡,就像他只是陌生人一樣。
女牧師繼續他們之前的話題,在地圖上指出了一條路。
從北方霜原到寶石森林,再到俄爾德和今日的薩戈北境,翻越落月山脈,進入西荒平原,再從山脈南側重回薩戈,走入大陸中部平原,一路向東,再重新北歸,從珊德尼亞出港航海,在多個海島停留,回到陸地,來到今日研修院所在的五塔半島……
一部分人遠渡重洋,尋找新的栖身之所,另一部分人折回中原,在東南部的幾個地區繼續流浪。
據說,這就是黑湖守衛的牧師們祖祖輩輩走過的路。
麗莎自己當然沒有走這麽遠。每個黑湖牧師都會記得先人走過的路,然後用一生來繼續他們的旅程。因為曾被驅逐和否認,他們活得艱苦而隐匿,但他們一直沒有消失,更沒有停下腳步。
為了尋找與黑湖守衛有關的聖物,為了尋找古時候留下的神殿,他們可以走遍天涯海角。
麗莎是他們中最幸運的一員。她接受先人遺贈,獲得聖物古書,還帶着書找到了黑湖守衛的神殿。
她畢生的願望就是讀完這本書,去聆聽逝去之神的遺言,盡覽遺落于世俗之外的秘密,通曉無人歌頌的傳奇。
據說這本書銷聲匿跡了很多年,麗莎的祖輩因為機緣巧合,在與海島精靈的交易中得到了它。他們一直将它秘密藏在身邊,傳給後代或學生。
聽到這些,伯裏斯暗暗感嘆:莫維亞不但沒有把芬尼的研究繼續下去,甚至還賣掉了一部分芬尼的藏品……估計他只留下了與控制魚人有關的東西,最多再留些導師的著作和筆記,凡是他看不懂的、不理解的、看起來比較值錢的物件,應該都已經被賣到海淵之塔外了。
芬尼奈特這個人也太慘了,被學院驅逐,被學生辜負……如果他生在當代該多好,現在異界學和毒物學已經完全合法了,他的人生肯定不會那麽凄涼。
不過,這倒是側面證明了一件事情:那本古書上面沒有魔法陷阱,否則莫維亞沒法活到現在。
伯裏斯問:“女士,你的祖先也都讀過這本書嗎?”
“他們沒能堅持下來。”麗莎嘆氣。
“什麽是‘沒能堅持’?”
麗莎說:“來,聽我慢慢給你們解釋吧。我已經年老,身體又十分衰弱,也許我很快就要離開人世了,在這之前,我願意把這些事情講給想聽的人。”
隐匿的牧師們認為,《子夜編年史》是黑湖守衛親手寫就的,它的起筆與成書都在位面割離之前;而《白銀頌歌集》則由神使、牧師、信徒等繼續書寫,是從位面割離後才開始寫的。
書裏的“字”并不是文字,而是一種古老的神術符文。這種符文含有巨大的信息量,可以将語言、文字、感官和記憶進行壓縮。一個字符就是一段傳奇,一個段落就能呈現某人完整的一生,一張羊皮紙可以寫盡某個國家的興衰。
書只有半拃厚,其中容納的東西卻足以填滿一座圖書館。
閱讀它是一件相當艱難的事,能破譯符文的人才能讀懂,能讀懂的人也不一定能堅持讀完。
書還有個特點,它分成兩半,一側是編年史,一側是頌歌集,中間隔着一塊厚牛皮。
閱讀前半的神跡部分時,你只能按順序從前往後看,不能往回翻。就像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回溯一樣。如果往回翻了,你的頭腦和記憶有可能會受損,具體受損程度則因人而異。
書的後半部分則比較寬松,你可以翻來覆去地看,這部分是牧師與神使寫的,沒有那麽強大的秩序力量。
在讀前半部分時,麗莎曾經數次往回翻閱。她知道這樣會一步步摧毀自己的神志,但她還是忍不住重讀某些不能理解的部分。
這些還不是讀者要付出的最大代價。更嚴苛的是,一旦開始閱讀此書,直到徹底讀完之前,你都不可以再開口說話,也不可以通過文字或手勢提及關于書的一切。
一旦破戒,你腦中已讀到的內容就會消失,嚴重些的還會把書的存在也徹底忘記。如果你在忘記後選擇重讀,然後又一次不慎破戒,這麽反複幾次之後,你的靈魂就會受損,輕則頭腦混亂,記憶破碎,重則徹底崩潰,變成神志不清的白癡。
麗莎說:“我的祖輩,我的師長……他們都沒有堅持下來。大家都知道這很難,所以誰也不會苛責失敗者。還好我做到了,這是我畢生的心願,現在我很滿足。”
伯裏斯想了想,問:“女士,這些閱讀規則是針對所有試圖讀書的生靈,還是只針對凡人?”
麗莎稍楞了一下:“你竟然會問我這個……”
“問這個很奇怪嗎?”
“有點……”麗莎虛弱地笑了笑,“我的師長失敗時,她妹妹說,天哪,怎麽會有人願意為讀一本書付出這麽多?再有意義的書也不值得你付出人生……”
伯裏斯說:“這不難理解。不瞞你說,很多人也不明白法師們怎麽願意在枯燥的研究中過一輩子。在我看來,女士,你沒有‘付出’人生,這本來就是你的人生。”
麗莎眼中閃過一絲光彩,又略帶羞澀地低下了頭:“真難以置信,你年紀輕輕就能這麽想。謝謝你。”
也謝謝你,因為我不年輕。伯裏斯敷衍地點點頭,還一心惦記着剛才的問題:“關于書的閱讀規則……這些條例是只針對凡人嗎?按道理說,真神是淩駕于聖物之上的,他們不會被聖物的效果影響。至于神使或有神術的牧師,他們可能會受到一些限制,但聖物應該不會傷害他們……”
麗莎輕咳了幾聲。她今天說的話太多,好像有些累了:“我不清楚……其實所謂的‘規則’并不存在于書中,書裏沒有寫這些。我們黑湖牧師通過一次次犧牲和教訓,才慢慢總結出了凡人的閱讀規則。”
伯裏斯摸着下巴點點頭:“如果書內沒有主動提起禁忌,那就說明真神或者神使可以随意使用它。他們不會有意識混亂的危險,所以不需要警示……”
那麽,如果是半神呢?這個疑惑盤旋在伯裏斯心裏,他最後也沒問出口。反正麗莎多半答不出來。
艾絲缇幫麗莎整了整靠墊,讓她平躺回床上。這一下午的交談讓麗莎很愉快,但也讓她更虛弱了。
兩個法師關照了麗莎幾句,準備到隔壁房間去繼續交流書的問題。這時,走廊最中間的房間內傳來一聲巨響。
伯裏斯把旅店的整層包下來了,這裏沒有別的客人。發出聲音的,正是伯裏斯的房間。
“是大君!”伯裏斯眉頭一抽,“他偷偷摸摸想去看那本書!”
艾絲缇問:“您怎麽知道是他想看書?”
“我的房門和窗口都有防護法術,只有他能在不觸發法術的情況下走進去。正因為如此,我又在屋裏設置了一些與魔法無關的小機關……他準是踩中機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