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暴雨過後,濃雲消散,一彎新月高高挂在夜空正中。

伯裏斯把手貼在力場罩上,念出咒語,粘在罩子上的雨水就都被清理幹淨了。

洛特突然說:“小法師,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又不費我什麽事……”伯裏斯低着頭。

“你剛才不是這麽說的,你剛才說我耽誤了你的正經研究。你寧可耽誤正經研究也要陪我,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聽着這些,伯裏斯又放心了不少。洛特的語言和思維在繼續恢複,他越來越像不怎麽要臉的那個他了。

伯裏斯不打算回答問題。他在這方面笨嘴拙舌的,不回答還能給自己留點面子。其實這問題對他來說并不陌生,他也曾經在心裏默默轉過同樣的問題: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要在希瓦河畔救一個前途未蔔的學徒?為什麽要在寒冷的北方森林裏一路保護我?為什麽要送我到珊德尼亞?為什麽把那麽珍貴的七天浪費在一個平凡無奇的人類身上?如果你只是想找個法師幫忙,你為什麽不抓緊時間去找一些有名的法師,讓他們想辦法解除詛咒?

當年,他很快就把這些疑問抛到腦後了,年輕的伯裏斯不想浪費精力和時間,只想一心投入到向往已久的知識與未來中。

他想着,只要能實現承諾,找到亡者之沼,再見到骸骨大君并解除他的詛咒……到時候,如果我還對那些問題好奇,我有得是機會去問清楚。

回想起這些,伯裏斯滿心感慨:人真是不能不服老,年輕學徒雖然沒什麽本事,心性卻足夠銳利;而年老的法師再怎麽經驗豐富,終究也是鋒芒不再了……與洛特重逢後,他哪敢問“為什麽對我好”,他連放下老人的架子都不敢。

今天洛特竟然把這話先問了出來。伯裏斯在心裏回答:好像沒有什麽原因,我就是想這麽做。

想到這,他因自己的回答而恍然大悟:如果我真把那些問題問出口,大概洛特的回答也是如此。

浮空毯重新攀高,向着洛特所指的方向前進。下方平原上蜿蜒着一條河,河兩岸散布着不少村落,洛特記得這裏沒有河流,還以為自己記錯了方向,經過伯裏斯的提醒,他才明白這是一條後來人工開鑿出的運河。

地面上的房屋越來越密集,漸漸形成了中等規模的聚落。這地方名叫銀龍堡,是薩戈東境最大的城市,現在夜色已深,城市裏竟還亮着不少燈火,這裏大概正在舉辦集市慶典。

伯裏斯指着火光解釋道:寬闊街道上的暖色光是明火挂燈,遠處尖頂神殿和高塔圖書館裏的都是魔法火焰。普通百姓更喜歡明火,因為魔法火焰只能照明,不能取暖和烹饪,而且現在魔法火焰的使用成本仍然比較高;官邸、倉庫、軍營則更适合用魔法火焰,它不能點燃物品,不會受到風和降水的影響,非常适合在重要城市設施內使用。

“你怎麽知道哪邊是什麽火?”洛特整個人趴在浮空毯上,頭在毯子外翹着,像一只剛上岸的海鬣蜥。

伯裏斯說:“我參與規劃過銀龍堡的市政照明。”

“這些燈,”洛特伸出手臂在空氣中劃拉着,“都是你點起來的?”

“怎麽可能都是我點的……是我的魔法物品工廠接下銀龍堡的訂單,工廠裏的造物法師們來進行具體設計。”

燈火漸漸遠去,洛特感嘆道:“你有工廠,你還設計城市照明……你都不像死靈師了。”

伯裏斯笑問:“大人,您覺得什麽樣的人是死靈師啊?”

“就是……用死靈系法術的法師。”

“我也涉及其他學科,”伯裏斯說,“比如咒術,元素,比如異界學……不過我也明白,只要我一開始是死靈師,在人們眼中我就終生都是死靈師。”

洛特問:“當死靈師很丢人嗎?”

“不丢人。但目前的現實是……有些人就是覺得這很丢人。所以,公主不能讓外人知道她修習死靈學,而且死靈學的老師是教學法師中人數最少的。對了,不瞞您說,我從年輕時就有個願望……”

洛特問:“讓死靈學興旺發達?”

看來洛特的“特別愛插話”特征也恢複了,伯裏斯老懷甚慰。“不是的,”法師說,“死靈學的應用範圍不廣,注定不會太發達。目前來說,元素學和藥劑學的價值最大,而比起死靈學,異界學的用處則更少……但是不論如何,死靈學與異界學都是奧術的一部分,只要有人一輩輩深入研究下去,不論是哪一門學派,将來都有可能煥發出我想象不出的光彩。我年輕時的願望是……”

說到這,伯裏斯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希望……世人能夠忘記伊裏爾,只記住我。我希望以後的年輕人提起‘死靈師’就想起我,而不是想起伊裏爾和冰原白塔。将來有一天,死靈學者們都不用再心存顧慮,即使選擇了大多數人不喜歡的學派,他們也只需擔心知識是否複雜、法術是否精準,或許也會擔心一下研究經費夠不夠,實驗的風險大不大……而不用再擔心名譽,甚至人身安全。”

洛特想了想:“你已經做到這些了。你這麽有錢,還是奧法聯合會的什麽頭頭,還有好多學生……”

伯裏斯輕輕搖頭:“我能受人尊重,也許我的學生也能沾光,但更多的死靈師還不行。人們對死靈師的最高評價是‘雖然你是死靈師,但你很善良’,或者‘即使你是死靈師,我們還是願意相信你’……這些都并不是什麽好話。”

洛特仔細體會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有點懂了……伯裏斯,你再說點什麽吧。”

“說什麽?”

“說說你的想法啊、經歷啊……或者是抱怨也行。”洛特的語氣幾乎有點像在撒嬌,“反正我想聽你的事,想聽你說。”

伯裏斯望着星空思考了一會兒,說:“大人,我跟您說個秘密吧……這些話我從未對別人說過,哪怕對學生,我也不會說得這麽直白。因為……如果我告訴別人,他們肯定會覺得我在故作清高……”

聽到“秘密”這個詞,洛特立刻興奮了起來。他從海鬣蜥姿勢翻身坐起,期待地看着法師。

伯裏斯說:“不知您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您說我太溫吞,還說像我這樣的施法者應該野心勃勃一點才對,然後我告訴您,我自己的野心正在一步步實現,而且十分順利……”

其實洛特不記得了……但他還是說:“嗯,我記得。”

“您能猜到我的野心是什麽嗎?”

洛特想了想剛才關于死靈師的話題,說:“我猜到了。”

伯裏斯說:“那個野心聽起來很羞恥……也很不容易猜。”

“我真的猜到了,”洛特說,“千年以來,我也認識過不少法師。他們中有些人只醉心于研究,對外界毫不關心,也有些人只為追求很小的目标,追求到之後就不求上進了,還有些人目标非常宏大,希望有朝一日能用魔法得到整個世界什麽的……而你的野心,恐怕與他們相反。”

“相反是指?”

“你不想用魔法得到整個世界,”洛特說,“你想讓整個世界都得到魔法。”

法師笑着點點頭,洛特也跟着笑了起來。他猜對了,他突然覺得,此時的伯裏斯和過去有點不一樣……現在伯裏斯比從前更像二十歲了,他的眼睛裏閃着真正屬于年輕人的光。

“這比用魔法得到全世界更難。”洛特說。

伯裏斯聳聳肩:“我也知道這不切實際,而且聽起來特別虛假,一股子冠冕堂皇的味道。說真的,我這輩子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是說現在從二十歲開始的這輩子。即使我變年輕了,我也很難做到。反正……人人都會有幾個不切實際的願望。”

“會實現的,”洛特情不自禁地即系傻笑,心中溢滿了一種迷之驕傲感,“你看,我離開之後,別人幫我把《頌歌集》寫完了……還有薩戈人,我本以為他們要消失在歷史中了,結果現在他們是十國邦聯裏最強大的國家。你別一臉擔憂地盯着我,我沒有跑題……我是想說,你這個野心一點也不虛假,它會實現的。”

伯裏斯欣然接受了這份鼓勵:“承您吉言。目标高點不是壞事,我盡力而為。”

“你真謙虛,”洛特說,“難道你沒發現嗎,你從小到大的夢想全都實現了!比如清理手掌蟒,到南方定居,擁有自己的法師塔,塔裏有圖書館,卧室裏有特別大的玻璃窗……還有找到亡者之沼,找到我,你全都做到了。”

說完這句話,洛特突然變回了人類外表。他整個人比剛才矮了不少,厚重的外出鬥篷落回肩上,發出噗的一聲。

他把手舉到眼前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變回了曾經的模樣。

伯裏斯探究地打量着他,他也回望法師:“伯裏斯,世上有那麽多法師。每個時代、每個國家都有好多好多法師……我怎麽就偏偏遇到了你?”

“看您說的,”伯裏斯低下頭微笑,“世上只有一個您。也只有一個我。”

他的話音剛落,洛特一把将他摟進懷裏,迫不及待地用力吻他。

從前,伯裏斯總會因此渾身僵硬、皺眉屏息,他不像在被人親吻,更像是等着被牙醫摧殘……今天他放松了很多,他主動伸出手,小心地、試探地、輕輕地摟住了洛特的肩膀。

也許是因為抽取術的後遺症。這法術會讓人精神脆弱,讓人滿心焦慮,急于被安撫。

也許是因為洛特的言行變正常了。看到他沒有被困在遙遠的過去,伯裏斯心情放松、喜出望外。

也許是因為他們身在荒野中,坐在飛毯上,觀賞過暴雨,沐浴着月光……寂靜而陌生的環境會改變人的習慣,讓人一不注意就抛下了羞恥心。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談話太奇妙了。肆意暢想,漫無目的,只顧表達郁于胸口的情緒,不用管發言是否符合身份……不像分析法術那樣嚴謹,不像授課那樣細致,也不像商談生意那樣講究措辭……對別人來說,剛才伯裏斯的話語還是太過拘謹,但對他自己而言,這幾乎是他幾十年來聊得最舒服的一次。

也許……也許什麽原因都沒有。比如洛特書櫃裏那些書,主角們莫名其妙就互相傾慕,氣氛到了就擁抱接吻,好像其中也沒什麽原因,沒什麽大道理。

浮空毯繼續在夜風中漂浮。離開向南彎曲的運河,翻過一座植被茂密的高山,火龍峪終于出現了。

遠古火龍在山脈上留下巨創,而今這道疤痕上已長出了郁郁蔥蔥的森林。

夜風穿過嶺隘,樹木沙沙作響,月亮嵌在高峽之間,谷底灌木中螢火游弋。浮空毯上的半神與法師終于稍稍分開,安靜地看着山巒與群星。

伯裏斯降低飛毯高度,撤掉力場罩,讓攜着林木氣息的夜風拂過肩頭。洛特突然問他:“我們算不算是正式在一起了?”

“還是別問我了,”伯裏斯說,“順其自然就好……別問我。您一問我,我反而覺得特別不對勁……”

洛特想了想:“行,我懂了。那現在我們……”

他從後面圈着伯裏斯的腰,下巴放在伯裏斯肩上,故意在法師耳邊說話。伯裏斯渾身一凜,腦中頓時浮現出了洛特屋裏的大量低俗書刊,之前讀到的片段在他眼前翩跹起舞,像惡魔一樣蠶食着他的冷靜……

洛特說:“那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籌劃個儀式什麽的?”

“什麽儀式?”

“類似婚禮,”洛特眼睛裏閃着光,“人類不都喜歡這樣嗎?我也知道,性別相同的人就算私下在一起了,也不能公開舉辦婚禮……我希望最好還是能辦個儀式,哪怕是很小的私人儀式也好,不用請什麽客人也可以……我要提前定做一身新禮服,你也要,你不能穿着法師袍和我宣誓。總之,有儀式才能體現出承諾。”

伯裏斯目光複雜地看着他:“您是從少女讀物裏學到這種思想的嗎?”

洛特誠實地回答:“是。”

對伯裏斯來說,這要求不過分,但很尴尬。東南國家的絕大多數老年人都和他差不多:願意和人好好生活,卻羞于開口讨論情感;可以細致地照顧某人一輩子,卻不好意思在集市上拉對方的手。

他正恍惚之時,一道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洛特也聽見了,這警報是伯裏斯的戒指發出的,聲音不大,但十分尖銳。伯裏斯捏住戒指,從上面“勾”出一條奧術符文。

“我們得回去了,大人,”閱讀符文後,法師皺起眉,“有人強闖高塔涉密區域,還關停了數個防衛魔像。”

洛特沉重一嘆,感慨道:“小說果然都來源于生活。在冒險小說裏,主角一開始談婚論嫁就會卷入突發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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