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沒過多久,洛特還是把伯裏斯放下來了。他不累,但是法師會累,被硬邦邦的東西抱着一點也不舒服,時間久了比走路可累多了。
洛特嘗試過變回人類外表,沒能成功。伯裏斯想施展法術弄個浮碟出來,也失敗了。
奧術并沒有徹底失效,但成功與失敗均不可控制。在神域裏很多事物都變得微妙而難以預測,比如,目測距離并不準确,看起來遠的地方也許轉身就能抵達,看起來觸手可及的東西其實隔着的廣闊的空間。
這裏的地貌也十分奇妙。起初他們走在一片戈壁上,天空灰蒙蒙的,烏雲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當洛特看到遠方的綠色并走向它時,濃雲轉瞬消散,天空碧藍,陽光明媚,如果擡頭向上看,天空中卻并沒有太陽的身影。
洛特已經把伯裏斯放下來了,不過他堅持必須拉着法師的手走路。洛特沒說出來,他抱着法師不僅是為了求個踏實,也是為了取暖。他心口發涼,渾身都不自在,每走一步都在被看不見的力量撕扯。
他既不想永遠留在這裏,也不想帶着黑湖一起回到人間,無論選哪一種,他都沒法保護他的小法師。
他有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如果這想法可行,也許能打破僵局。他根本沒有成功的把握,但他別無選擇。
伯裏斯拉着他的手,只是跟着他走,幾乎不主動說話。他們走走停停,在風景幾乎一樣的環境中跋涉了好久,洛特覺得有幾小時,伯裏斯說沒那麽久。
終于,模糊的綠意越來越近,兩人一起望向正前方,已經能分辨出森林的輪廓了。
伯裏斯總是不說話,這讓洛特非常不安。于是他故意找點話題聊,既可以消除些焦慮,也可以及時觀察伯裏斯的狀态是否正常。
洛特問法師是不是在擔心白塔下的戰鬥,伯裏斯說不是,說完後,他又只顧着低頭走路。
平時伯裏斯沒這麽難溝通,他是會主動把話說清楚的類型,很少陷在情緒中不搭理人。
洛特趕緊追問為什麽,伯裏斯這才自嘲地笑了一下,答道:“我還哪有精力擔心別人。我只是在害怕而已。”
洛特在精神中皺了皺眉,現在他沒有眉毛。“其實你不該被卷進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伯裏斯說,“就算我還在不歸山脈又能如何,要是真出了事,誰能跑得了。大人,也許您很難明白,我就只是在怕死而已……就和所有上了歲數的老頭子老太太一樣。”
本來洛特想糾正說:你已經不是老頭子了……但他想到,大概伯裏斯怕的正是神域的侵蝕性,這是凡人無法抵禦的野蠻力量,沒人能不害怕。他決定避開關于神域的讨論,随便聊點可有可無的話題。
他問:“你年輕時怕死嗎?比如第一次見到我之前,你被關在囚車裏,是不是也很害怕?”
伯裏斯說:“我要是說,那時我不太害怕,您信麽?”
“真的不怕?”
“反正不是現在這種怕。這麽說吧,年輕的時候,我并不相信自己很快就會死,即使處境再差,內心深處也還是存着一絲僥幸,覺得自己沒那麽容易完蛋……年輕人都這樣,所以他們會做很多危險的事。不是不怕,是想不到後果。”
“你是說人老了之後更膽小嗎?”洛特想多逗他說點話,現在勢頭不錯。
伯裏斯認真思索了一下,說:“您還記得嗎,去亡者之沼找您的時候,我轉移了靈魂,用着一個禿頭沒耳朵的年輕屍體。”
“當然記得。對了,你為什麽要用個屍體?”
“上了歲數之後,我做事心裏沒底,”伯裏斯說,“為了順利找到您而不出差錯,我決定操控一個年輕些的身體去。”
“怎麽,那時你原本的身體生病了?”
伯裏斯苦笑道:“不算生病,就是有一些老人常見的毛病而已,不至于馬上病死,但又讓人每分每秒都擔心死亡。您能明白麽,每分每秒……每天睡前都怕明天醒不過來,下臺階的時候怕打軟腿站不穩摔死,坐在地上施完法不敢馬上起身,怕頭一昏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每天都這樣活。一邊怕死,一邊若無其事地處理各種日常瑣事……”
洛特不知如何作答。他一時覺得這些話不像伯裏斯的風格,這心境哪像個傳奇大法師?簡直就是随處可見的老頭子……
可轉念一想,伯裏斯又能有多特殊?搞不好所有老法師或老國王都這樣想。現任奧法聯合會議長也這樣想,活到千年以上的老精靈也這樣想……只不過他們沒有公開說出來而已。
伯裏斯說着,身體打了個寒顫。“大人,我現在……就和那時候差不多。”
洛特心裏一緊,想找點輕松的話來對答,他還沒想出來,伯裏斯接着說:“被您變年輕後,我算是暫時解脫了。解脫到了幾乎得意忘形的地步。”
“我一點也沒看出你得意忘形,”洛特說,“我看你一直都很害羞。”
伯裏斯完全無視了他的調戲,說:“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我又開始害怕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正不正常……這是我自然而然産生的情緒嗎?還是……是黑湖神域在催促我什麽?”
洛特從拉手的姿勢改為摟緊法師。“唉,我很慚愧,伯裏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不害怕……”
其實洛特認為伯裏斯的狀态不正常,但他不想明說。伯裏斯已經開始被侵蝕了。再深談這些,也只會加重他的恐懼。
在神域之中,凡人何等無力,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法師,現在也脆弱得猶如風中枯葉。
伯裏斯靠在他身上說:“您想怎麽做,就盡管去做,不用想辦法安慰我。從前您能把我從希瓦河帶到珊德尼亞,現在您也一定能帶我離開這裏。”
“好。”洛特摟着他,捏了捏他的肩膀。
不知不覺間,綠意已出現在他們面前了。兩人踏入第一片草叢時,天色突然暗了下來,白晝眨眼間變成了黑夜。
夜空是純粹的漆黑,沒有月亮與星光,大地上卻落着滿月之夜才有的寒霜。草木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筆直的長路,路兩邊半人高的荒草一望無際。
回頭望去,來時的戈壁已經不見了,身後仍是長路,路的遠方是混沌不清的黑暗。
進入“黑夜”後,伯裏斯突然睡着了。
洛特謹慎地觀察了好久,他真的是睡着了,不是昏倒。如果搖晃他、呼喚他,他會半睜開眼,含含糊糊地随便回答一句什麽,然後又回到夢鄉。
洛特只好又抱起法師,沿着長路繼續向前。
時間的概念已經不存在了,他們不會感到饑餓,也沒法根據腳步的多少來判斷遠近。
洛特在荒涼的路上跋涉了很久,終于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色:長路被一條橫斷割開,形成了陡峭的懸崖,裂谷約莫十幾碼寬,深不見底,兩頭延伸至視野盡頭。
洛特站在崖邊,谷底的虛空中漾起紅光,紅光映在他的黑色鱗片上,讓他如同穿上了一層火焰色的铠甲。
這是龐大的煉獄之力。洛特讓眼中的火苗熄滅,靜靜聆聽和感受,他看到煉獄君主沿着長路奔襲,把身後的地面割出巨大的裂縫,魔鬼的血與力量一路不斷剝落,有些墜入了裂谷下無盡的虛空之中……洛特繼續追尋着這股力量,懸浮着慢慢飄過裂谷。
雙腳踏上對面的土地後,天空又瞬間明亮起來。
他們身在一片茂密而古老的森林中,樹木彼此擠壓糾纏,只有一條野獸小徑可供行走。雖然處于白晝,森林仍然相當昏暗。
伯裏斯醒過來了。洛特問他感覺如何,伯裏斯卻神色恍惚,目光半天也對不上焦。洛特要帶着他繼續前進,他不表态,也不抗拒,他的眼神中寫滿畏懼,表情卻呆板得不合常理。
洛特忍不住懷疑,難道現在伯裏斯已經不認識他了?他放棄了詢問,沉默地帶着法師繼續前進。
森林裏的景色并非一成不變。不知走了多久,死氣沉沉的密林逐漸鮮亮了起來。
潮濕的泥土變成一地綠茵,花叢取代了陰暗的荊棘,樹葉像是綠寶石雕成的一樣,在微風中抖落出耀眼的光芒。
洛特穿過初春的森林,沿開滿野花的坡路走下去,走向夜幕,進入盆地。
盆地中是一片花海,每朵花上都浮着暗淡的綠色微光,像螢火蟲一樣慢慢游弋,成為夜空下的光源。這裏是森林的圓心,風暴的風眼,也是黑湖的盡頭。
洛特一個人站花海中。伯裏斯已經不見了。
黑湖守衛和煉獄君主都在這裏。他們殘留的力量慢慢下陷,像網中最重的物體一樣沉積在位面中心,與黑湖中氤氲的亡靈之力融合在一起……這裏正是骸骨大君第一次醒來的地方。
洛特伸出手,所有螢火都向他圍攏過來。
他熄滅眼中的幽火,放松身體,跟着光芒一起下墜。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了湖水。這就是他記憶中的黑湖,一片無邊無際的亮黑色鏡面。
他靜靜地浮在湖面上,螢火彙聚在水下,在他背後編制出兩張巨大的翅膀。
從前洛特無數次想象過“繼承黑湖的力量”會是什麽情景。他認為自己會聽到黑湖守衛的聲音,可能煉獄君主的聲音也在,他非常戲劇化地一個人模拟與那兩人對話,編出了一堆非常文藝的對答句式,連詞語押不押韻都計劃得天衣無縫……現在,他全都想不起來了。就算能想起來,他也用不上。
他聽不到确切的聲音,只能感受到直接傳入他腦海的,來自黑湖位面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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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吉麗娅望向天空,黑斑好像動了一下……她意識到,那是一個眨眼。
黑斑倏忽褪去,展露出更加幽暗的內部,又即刻合攏,恢複成之前的模樣。祭臺上只剩下奧傑塔,還有一條棕色的就鬥篷。法師與洛特巴爾德都不見了蹤影。
奧吉麗娅在震驚之餘仍然防備着席格費,而席格費并沒有繼續向她進攻。
獅鹫和銀龍都望着天空。奧吉麗娅也因為好奇而仰起頭。
她受過傷的腳踝突然一陣劇痛,疼痛逆着血流回到心髒,在心髒上猛然炸開,讓她雙腳一軟跪倒在地。她咬着牙解開幾個扣子,發現自己胸前多了一枚指腹大小的燙傷痕跡。
那痕跡是黑色的紡錘形,和天上的眼睛一模一樣。她望向席格費,獅鹫身上毛太厚,看不見胸前的皮膚,從他顫抖的樣子來看,他應該也正在經歷一樣的事。
她掙紮着靠近祭臺,想看看奧傑塔的情況如何。這時,天上炸開一聲驚雷,震得高塔都抖了起來,空中的黑斑忽明忽暗地閃爍,邊緣上裂開一道小縫,露出了背後顏色正常的天空。
又是一聲雷鳴,黑斑徹底粉碎。它像幹燥的樹葉一樣裂成粉末,形成黑色雪花簌簌落下。
黑雪的數量足夠覆蓋整個塔頂,但它們卻只包裹住了祭臺,以及祭臺上面的奧傑塔。
黑雪落完後,天上的眼睛完全消散了。奧吉麗娅摸了摸胸口,身體不再疼痛,灼傷也不見了。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時,身後突然爆發出嗷嗚一聲。她回過頭,席格費仰起起脖子,抖着翅膀,瘋狂地大哭起來。看來席格費也恢複意識了,沒等主人親他,他就自己擺脫了控制。
奧吉麗娅愁眉苦臉地摸着獅鹫的羽毛,不知應該先安慰他,還是應該先罵他一頓讓他閉嘴。席格費哭着哭着突然斂住聲音,像被什麽噎到了一樣,奧吉麗娅問他怎麽回事,他顫抖着伸出前爪,指向祭臺。
裹住祭臺的黑色積雪全都消失了。巨龍重現身姿,伸直脊背,昂首展翅,還掙脫了束縛他的尖錐。
巨龍身上趴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類。席格費記得那個人,那是他們主人的盟友,一個慈祥的小法師。
“奧吉麗娅你看……那是什麽……”席格費帶着渾厚的哭腔問。
少女呆呆地回答:“那是我們主人的法師。”
“我沒說他。我是說,他身邊那個生物……那是……什麽……”
“一頭……疑似奧傑塔的生物……”
法師還是那個法師,但銀龍好像不再是那個銀龍了……
現在的奧傑塔,是一頭金屬質感的黑白條紋龍。
獅鹫與少女愣愣地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一起尖叫起來:
“主人怎麽了?奧傑塔怎麽了?!”
“黑湖裏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