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Date 5
我想過很多次和柳夫人相見的場面。無論是我帶着姓陳的回去看她,還是請她來我和姓陳的小家看看,我都有規劃過。
我沒想到世事無常,時隔這麽多年,我們再一次的見面是在病房裏。而且,是她來見我。
柳夫人這麽多年來修養極好,表妹開門後才走進來。我許久沒見她,坐在床上一時間不知道能說什麽。
她比之前瘦了些,穿着素雅卻處處精細,銀白的頭發一絲不茍的挽在腦後,腰板仍舊筆直,站着的時候氣勢極為驚人。身後兩個穿着黑西裝的保镖跟着,越發氣場驚人。
就連隔壁床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那個大哥和他老婆也蹲了下來,直愣愣的看着這個老太太。
柳夫人站到我面前,我這才反應過來。
摸了摸鼻子,我就想下床,至少也沒繼續坐着的道理,叫了她一聲:“媽。”
“坐着。”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個。聲音仍舊嚴厲冷漠。
我身體本來就差,也沒什麽力氣,這時候只得讪讪的坐回去。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我在她面前,也永遠是那個不知道哪一步就會踏錯的孩子。
柳夫人招了招手,身後的保镖立馬把椅子給她挪了過來,她坐下,在病床邊,許久沒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她眼睛裏的情緒不太對,後來才反應過來,這似有若無的似乎是淚意。
她坐姿端正,手放在膝蓋上,冷着張臉,好一會兒才說,“混帳東西。”
“出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和家裏說?”她的語氣很平靜。卻是質問。
說完這句話,她就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整個人都彎了下來,精氣神去了不少。
不過很快的,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挺起腰杆,坐回那個冷漠優雅的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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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的看着她。在她低頭的時候,我也在發愣。這麽多年,我從沒見過她這樣子過。
無論是什麽情況,哪怕是當初把我趕出家門,名字從宗譜上劃掉,她也從未露出一絲平靜之外的神色。
“柳,柳哥…”大明結結巴巴的叫我,看着我的眼神極為震驚,語氣也很古怪。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下意識的摸了一把臉,我這才發現自己是哭了。淚流了滿臉,怎麽擋都擋不住。
***
那天在病房裏,我哭了個昏天暗地。
我從沒這麽哭過。這麽多年,我自诩承受過無數壓力,也在任何情況下都扛下來了,爺們兒一樣的從不流一滴淚,那天卻在柳夫人的一句“和家裏說”下號啕大哭,真真是傻逼到極點。
柳夫人卻沒有更多的表情。她只是平靜的看着我哭,看着我哭的狼狽,然後把手帕遞給我,讓我擦幹淨眼淚。
她什麽都沒有說。
她一貫如此。做了什麽,想着什麽,從不對我說。這輩子說過唯一的溫情的話,也就剛剛才的那麽一句。
過了幾天,我被轉移到了特護病房,有護工照看,不消說,這是柳夫人的手筆。
我走的時候,那個鄰床四十多歲的大哥拍拍我的肩膀。
“沒看出來啊,你小子還是個富二代,怎麽,和家裏鬧矛盾了?”
我沖他笑笑,應下來,“嗯。”
他湊近我,“你們這富二代挺苦的啊,是吧?那天她走進來,嚯,我們都吓了一跳呢。”
我笑笑,柳夫人的确不是個讨人喜歡的人,從第一印象到現在,即使作為子女,我也沒法違背良心這麽說。
“她其實對我要求并不嚴格,”我搖搖頭,又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只是我随她的性子,都太硬氣,才沒辦法順着她來。”
柳夫人一人帶着孩子撐着公司,一等一的鐵娘子,為人硬氣自不消說,我身為她的兒子,其實也是如此。只是在此之前,我被蒙了眼,以為自己軟弱可欺,從沒看清過。
人似乎總是這樣,越是在最後,才越能看清一些東西,仿佛之前的前半輩子都白活了似的。
如果那時候我不是沉默的接受,繼而用最激烈的手段抗争,而是放下心防,誠懇的和她談談,或許不至于此。
只是這種事永遠也說不明白,如果不是在最後,我大概也不會有這種離奇的想法。
這世上,父母與子女間,大多數是沒什麽解不開的結,多交談交談,大約就能通心了。我以前總當這是雞湯文,現在也不得不承認。
***
我的求生欲不強,柳夫人卻給我找了最好的醫生,開最好的藥。
她做到這一步,我也沒法再說不想活着。
我還是想活着的。我不是沒有牽挂,也不是一無所有,她這輩子就我一個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心情,即使我知她要強,我也不願她承受。
治療的過程很痛苦。具體怎麽痛苦都不用說,只是效果卻是明顯的,尤其是對比我之前的消極态度而言。
大明看我這樣子很高興。
“柳哥,我就知道告訴你表妹她會有辦法的,”高高壯壯的漢子撓頭憨笑,“你努力點啊,別讓兄弟失望。”
我白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為我好,到底應了下來。
我對柳女士說我想要回家看看。我的家不在這裏,我的家在鄰市。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出去和醫生談了談,最後才允許我回家。我很高興。
以前總是煩着她這麽管我,現在卻又覺得輕松。我胸無大志,生平最大理想也不過是做一條鹹魚。
現在倒是剛剛好。
***
乘車回家後我才發現,已經是近年關了。老家過年氣氛濃厚,家家戶戶都能看出明顯的年味。
我一路渾渾噩噩,直到下車才勉強清醒一些。
宅子和以往差別不大。一樣的空曠古樸,磚瓦剝落,透着幾分寂寥。
我沒能回自己的房間。柳夫人在她房間的對面給我安排了一間卧室,而不是我以往遠遠的隔在宅子另一頭的房間。
我抽空回原來的房間看了看,一切如常,和我走的時候一模一樣。
十幾年了都沒變過。
我安心的在家裏住了下來。身體仍舊不大好,我自覺精神比之前卻好了許多,有時候也能出去走動走動。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陳陽。
***
看見他的時候,我正在保镖的陪同下在距家不遠的公園散步。
公園的人不少,我卻一眼就看見坐在長椅上沉默的男人。
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眼花。但是再看去,他确實還是坐在那裏。
似乎我的目光太刺目,他擡起頭,看見了我。
再說什麽看不見,假裝不認識也就有些矯情。我沒太猶豫,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真沒想到你會來這裏。”我說。我并不是沉得住氣的人,這麽多年我很清楚,大概他也清楚。
“嗯,”他應了我,頓了頓,“因為想着你很可能會在這裏,過來看了看,果然在這裏。”
我嘆氣。如果不是最近心血來潮的要回來,大概我也遇見不了他。
我沒說話,他繼續說,“我去醫院找過你,但是沒能進你的病房。”
我頓住。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那段時間身體狀況不好,母親過來照顧我,”我解釋道,“其實你也沒有必要來找我了。”
他不說話。
我耐心的等了等,又覺得無趣,想對他告辭。
“柳聲。”他突然叫我的名字,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才說出口,“你什麽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我回憶了一下。大概是這幾個月過得着實不錯,我竟有幾分模糊。
“你去雲南之前的那次出差吧。”我客觀道。
他很久都沒再說話。
我又耐心的等了等,最後終于不耐。
“我先走了,”我對他說,“很晚了,你也回去吧。”
“我能到哪去?”
我一愣,低頭看向他。
“你能回家,我能去哪?”他又擡頭看我,神色蒼白,“你說我能去哪?”
我突然覺得很想笑。沒有緣由的想笑。
“你想去哪就去哪,我管不着。”我笑了笑,“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沒承認。”
他也站起來,看向我,漆黑的眼睛裏滿是執拗,像是得不到玩具的孩子似的。
我嘲弄的看向他,笑起來,“你承不承認又有什麽關系,總歸我已經快死了,你願意帶着枷鎖活一輩子?”
我說話不客氣,以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對誰都是如此。
“那又怎麽樣!”他突然失控,眼神可怖,“你不會死,我去找最好的醫生,你說過我們老了也要相互扶持——”
我搖搖頭。
“陳陽,你是在可憐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