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醒

“放開我!”餘皓大喊道,那鐵铠男牢牢地抓住了他,将他拖回城牆上,一把扔向地上。

餘皓摔倒在地,狼狽坐起,背靠城牆上的磚牆,緊緊盯着面前這人。

鐵铠男朝他走來,發出金屬摩擦的輕微聲響,這人身材高大,更戴着覆頭銀盔,猶如中世紀的騎士,腰畔還佩着一把長劍。

騎士來到他面前五步外,停步。

“你……你……”餘皓難以置信道,“你是誰?這是哪兒?”

騎士轉頭,眺望長城另一端,餘皓背靠磚牆,緩緩起身,順着他轉頭的方向望去。

只見長城內一片晦暗,秋風大作,落葉飄零,千裏荒野。

長城外,則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喲,有點兒嚴重。”鐵铠騎士說,“難怪,就差一點點,看來我還來得挺及時?”

餘皓眉頭深鎖,借着昏暗的天光,打量這鐵铠騎士。

“我是你的夢境守護者。”鐵铠騎士伸出覆着金屬手套的右手,說,“叫我‘将軍’,初次見面,多多關照。”

餘皓:“……”

餘皓伸出手,正要與他握手,然而下一刻,那騎士突然收回手,喝道:“當心!”

餘皓尚未回過神,轉頭一瞥,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響起,一只碩大的、漆黑的怪物嘶吼着從城牆下沖了上來!那怪物長着踞地四足,足有将近三米高,渾身鱗片,一沖上來時,“将軍”左手瞬間将餘皓拉到自己身後,右手飛速拔出腰上佩劍,如閃電般朝前一掠!

那怪物一聲狂吼,噴出黑色鮮血,緊接着将軍飛速轉身一旋,左手握拳,拳頭覆着沉重的鐵手套,一拳砰然擊在怪物頭顱上,頓時悶響,把它打得腦袋變形,朝長城外直摔下去!

餘皓不住喘息,而就在此時,黑暗從長城外如同流動的水銀,朝城牆上不斷蔓延,攀了上來。接二連三的狼嗥響起,腐爛的黑色狼群沿城牆紛紛爬上。将軍背對餘皓,面朝腐狼群,不住揮舞手中長劍,喝道:“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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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皓驚慌道:“這是什麽?怎麽辦?”

将軍道:“我掩護你!先離開這兒!”

餘皓回頭,望向城牆內,從十米高處就這麽跳下去,多半得摔斷腿。将軍大聲道:“逃進長城沒用!它們遲早會追過來!沿着城牆跑!”

将軍一劍掃開撲上的腐狼,喝道:“你先走!”

餘皓退了幾步,将軍追了上來,餘皓稍稍安心了些,狼群越來越多,不住攀上城牆,他沿着長城奔跑,身後将軍速度越來越快,甲胄發出聲響,不一會兒竟追了上來,拖住他,朝着城牆遠處疾奔而去。

一眼望不到頭的萬裏長城,中間有許多角房,将軍吼道:“朝房裏跑!”

腐狼前赴後繼沖上,餘皓先是撞開門,進了一間角房,将軍馬上轉身斷後,将沖到跟前的腐狼側身撞了出去,兩人同時朝後一閃,分別從兩側推上門,砰然聲響,世界一片漆黑。

将軍抵着不住震動的門,喊道:“找門闩!”

餘皓四處摸索,在地上被絆了下,找到門闩,抱着朝門上一架,轟隆聲響,大門穩固,紋絲不動,外頭安靜了。

餘皓在黑暗裏喘着氣,說:“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找火種。”将軍在黑暗裏答道。

餘皓說:“哪兒?”

“不知道,但一定會有。”将軍又說。

“什麽意思?”餘皓簡直頭昏腦漲,他明明……在燒炭,結果不知道為什麽來了這兒,被一群莫名其妙的狼追,還出現了一個鐵铠騎士。

“只要你相信有火種,就會出現。”将軍解釋道,“看守長城的士兵,都會留下火種,不是麽?否則他們怎麽點燃烽火。”

餘皓一想也是,轉身沿着牆壁摸,摸到一個架子,順着架子摸了半天,摸到一個小小的東西。

“是個打火機。”餘皓說。

“應該還有燈。”将軍又說。

餘皓按了下防風打火機,“嗡”的一聲噴出火焰,照亮了一小塊地方,架子底下果然有一盞燈,将軍把它提着,餘皓點亮了它,角房中頓時亮了起來。

四周空空如也。

餘皓借着燈光看那具铠甲,突然有點好奇裏面的男人。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餘皓第三次問,“告訴我!”

将軍紋絲不動,面朝那盞燈火,仿佛在出神。

“人生苦短。”将軍淡然道,“既然已經放棄了活下去的念頭,為什麽還在狼群面前逃生?”

餘皓嘆息一聲,答道:“要有活着的希望,又何必去死?”說着背靠角房的牆壁,坐在地上,有點懊惱。

“是什麽讓你想活下去?”将軍在餘皓身邊坐了下來,一手搭在他的肩上,那具铠甲十分冰冷,餘皓卻有股想哭的沖動。

“我不知道。”餘皓喃喃道。

“這是你的夢境。”将軍說,“長城外的黑暗世界,是你的潛意識,一旦跳下去,你的生命就從此結束了,從此求生的最後念頭随之熄滅,對活着的向往,唯一的希望,将墜入潛意識裏。”

餘皓:“……”

“想活下去麽?”将軍說,“你自己決定吧。”

“我記得……我沒有做過這個夢,不,我做過!”餘皓喃喃道,但他頃刻間就想起來了。奶奶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反複夢見過好幾次,自己站在一堵高牆上,猶豫着要不要往下跳。

牆內是一片荒原,牆外則是深淵,他在城牆上不斷徘徊,就這麽徘徊了許多年。

“這裏的一切,都受你對自己的暗示而變化。”将軍随口道,“架上門闩,意味着,你認為房裏徹底安全了,所以,聽?外頭安靜了。”

長久的靜默後,又響起了将軍的聲音。

“不要怪我多管閑事,你不是真的想死。”

“為什麽?”

“因為你還在這裏,”将軍說道,繼而拍拍餘皓的肩膀,像個可靠的大哥哥,起身站立,“沒有跳下城牆去。”

“你說得對。”餘皓嘆了口氣,此刻他的雙眼卻變得明亮了起來,“我還在猶豫,可我不知道為什麽猶豫。”

“有這句話就夠了,既然還沒下定決心,試試吧。”将軍借着燈光,端詳角房天花板。

“試什麽?”餘皓皺眉道。

将軍喃喃道:“讓太陽升起,否則即使就這麽回到現實,下一次,你還是……總之……嗯……你看頂上。”

餘皓提着燈,擡頭看,角房天花板上有個封閉的天窗,将軍說:“來,我先把你送上去,上頭應該有個梯子,你把梯子放下來。”

餘皓奇怪地說:“不是我的夢麽?你怎麽比我還清楚?”

“這是常識……”将軍說着,稍稍紮馬步,兩手手掌搭着,示意餘皓過來,餘皓踏上他手掌。

“……以及順便給你的心理……暗示……”将軍将他朝頭頂擡,餘皓打開天窗,将燈放在外頭,爬了上去。

餘皓站立之處是長城角房高處,延伸出來的平臺,上頭立着一具碩大的攻城弩,側旁還真有個梯子。他朝平臺外望,那一瞬間只見腐狼群越來越多,正翻過長城,朝着這巨大關牆猶如過江之鲫地淹沒過去。

黑潮在嘶吼中如快速生長的植被,在萬裏長城上不斷蔓延。

“越來越多了!”餘皓朝下喊道。

将軍在底下回答:“先讓我上去!有梯子麽!”

餘皓放下梯子,将軍快步爬上平臺,看了一眼,說:“糟了,比想的還快。”

“怎麽辦?”餘皓問。

将軍望向遠方,将近半公裏外,有一座高聳的臺座。

“目标是烽燧,點亮它。”将軍說,“會有人來救你的。”

“什麽人?”餘皓問。

“這要問你自己。”将軍如是說,“從長城上沖過去。”

通往烽燧的城牆道路已被腐狼覆蓋,但它們似乎并未注意到餘皓與這一身鐵铠的男人,而是前赴後繼地翻過長城,朝着關內前進,仿佛在長城內遙遠的天際,有着吸引它們的美味食物。

“做好準備。”将軍說,“我先跳,你跟着我,別怕。”

“等等。”餘皓整理思緒,突然問,“這裏是我的夢,對不?”

将軍“嗯?”了一聲,轉頭從頭盔裏注視餘皓。餘皓又問:“我想要打火機就有打火機,想要梯子就有梯子,那……我能不能把你變得更厲害?”

将軍想也不想,答道:“不可能。”

“為什麽?”餘皓皺眉道。

将軍說:“時間所剩無多,你确定要聽?”

餘皓遲疑片刻,将軍說:“你只要記住,現在咱倆的能力有限,站在這裏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只是整個‘你’的一部分自我意識。”

餘皓:“什……什麽?那你呢?為什麽你是守護者?”

将軍抽出劍,喃喃道:“我不是這個夢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我當作一個外來者……準備,跳了!”

“等等!”餘皓還未聽清,将軍已掄起劍,朝着城牆甬道跳了下去!

餘皓只得把心一橫,快步追上将軍,躍下近三米高的城牆甬道,攀上城牆的狼群霎時發現了他們,朝着将軍沖來。

“給我一把武器!”餘皓喊道。

将軍把劍扔給他,餘皓接過,将軍竟是赤手空拳,在前頭開路,餘皓喊道:“那你呢?!”

将軍抓住一只腐狼,一拳揍在狼頭上,他的鐵拳如有萬鈞力道,一身重铠更帶着将近兩百斤的沖力,橫沖直撞。餘皓一手提燈,一手持劍,橫掃開去,那劍鋒利無匹,稍一挨上腐狼便将它斬成兩半。

嘶吼聲,怒喝聲響徹耳鼓,餘皓在混戰中只下意識地跟着将軍狂奔,兩人清出一條路,沖向長城烽燧。餘皓幾次險些摔倒,将軍有力的手将他手腕死死扣住,喝道:“把燈拿好!”

緊接着,餘皓只覺身體一輕,被攔腰橫抱起來,将軍幾步奔跑,繼而縱身一躍,撞得狼群四散,五十步、三十步……猶如離弦之箭,沖向烽燧!

餘皓看見了烽燧下的臺階,喊道:“到了!”

“上去!”将軍接過劍,轉身擋在臺階前,成百上千的腐狼被驚動,朝着他們沖來,意圖躍過臺階,将餘皓拖下長城去。将軍持劍不斷斬殺腐狼,劍鋒所到之處,腐狼如紙般破開,化作黑氣四散。

餘皓跌跌撞撞,提着燈上了烽燧臺,将軍一步步後退,上了高臺,狼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形成包圍之勢。

“快!”

餘皓喘息不止,真的會有援兵嗎?

長城內外,天地晦暗,狂風大作,這是一個絕望的夢。

他将提燈朝烽燧堆上一摔,與此同時,将軍已再抵擋不住狼群,被掀翻在地,就在烽燧被點燃的剎那,烈火騰空而起,一躍三丈!

“将軍!”餘皓沖向被狼群按住的那鐵铠男人,緊接着在他的背後,奇跡仿佛發生了。一道熊熊火柱在狂風中驀然沖起,直射天際!狼群似乎十分畏懼這火光,烽燧亮起的剎那,便轟然四散。

下一刻,蜿蜒萬裏的長城,烽燧仿佛受到感應,一座接一座燃起,火柱光芒四射,猶如暗夜之中從地到天,光耀四野的燈塔,又似末世中從天而降的神罰!

“防禦機制啓動了。”将軍掙紮起身,調整肩甲,将長劍入鞘。

餘皓怔怔看着這一幕,烽燧從他們立足之地啓動,一座接一座,朝着東西兩個方向接連點燃,萬裏長城在這光芒下雄渾、壯闊,照亮了整個天地,驅逐着城牆外的茫茫黑暗!

“沒有援兵。”餘皓喘息道,“接下來呢?怎麽辦?”

将軍擡手到耳畔,做了個“聽”的手勢,示意他仔細聽。餘皓驀然轉頭,望向長城內無邊無際的荒原。

在那荒原上,千軍萬馬,滾滾而來!

餘皓:“……”

“成功了!防線已經建立!安全了!”将軍沉聲道。

将近十萬騎兵,如潮水般湧向長城,餘皓快步跑到另一頭,說:“哪兒來的?我……”

将軍來到餘皓身後,望向荒野,厲兵秣馬無邊無際,猶如紅雲,席卷了荒原,與越過長城的狼群轟然相撞,狼群頓時大潰!餘皓借着烽燧的強光約略看見了援軍模樣,個個身着皮甲,胸膛上佩戴着隸書字體寫就的漢字“兵”,其後則有無數戰旗火雲般飛滾,上書“士”,又有炮車馳來,一字排開,調整角度,朝着長城外展開了炮轟!

将軍說:“這是記憶裏你的守護者們,回去找找?”

雷霆震響,炮彈攜着滾滾烈火,劃過弧線飛越城頭,轟潰長城外前赴後繼的腐狼,餘皓又轉頭,望向另一側。

“太好——”

烽燧強光直沖天際,餘皓突然間呼吸困難,全身無力,直跪下去。

“餘皓!”将軍馬上過來,單膝跪地,撈住了他。

“我……”餘皓定了定神,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不停地抖動。

“你要醒了。”将軍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道。

餘皓怔怔擡頭,望向那頭盔,将軍又說:“回去吧,好好生活,當你想放棄一切的時候……”

“……別忘了還有我……”

“餘皓!”焦急的聲音在耳畔說。

餘皓感覺到自己正在劇烈地颠簸,仿佛有人背着他正奔跑着,喘息聲,汗水氣味,風冷飕飕地直往脖子裏灌。

他的意識正在一點點地回來,陌生的聲音不斷交談。

“翻他兜裏,看校園卡在身上不。”

“我去幫他挂號……”

手背上一陣疼痛。

“太瘦了,瘦成這樣。”一個女聲說道,“給氧給點滴,觀察二十四小時,看看有沒有水腫,哎?醒了。”

餘皓疲憊而虛弱地睜開雙眼,醫院的白牆與藍布屏風映入眼簾,護士正在一旁調整他的點滴瓶,再将氧氣面罩給他戴好,轉身出去叫人,緊接着,輔導員進來了。

“餘皓,你……你這到底是怎麽了?”輔導員小命被吓掉了半條,“用不着這樣吧?”

餘皓腦子還有點不大清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安靜地看着他。

輔導員名叫薛隆,嘆了口氣。

“不想替你去世的奶奶争口氣嗎?”薛隆說,“人生有什麽坎是邁不過去的?”

餘皓又張了張嘴,這次發出聲音了。

“薛老師。”

“哎。”薛隆無奈地說道。

薛隆本來還想着勸退是否仍有餘地,這下看來留着說不定還要給自己整更多的麻煩,這學生簡直是燙手的山芋,看着又覺得他可憐。但勸退他,與開導他,互相之間并不矛盾。

學生在校期間,是自殺還是殺人,學院與輔導員都脫不開幹系。但一旦退學,學校就沒什麽責任了。

“我選了個學校外的地方。”餘皓平靜地說,“這樣就不會給你惹麻煩了。”

“這不是惹不惹麻煩的問題。”薛隆如是說,“今天學院內部開會,我還在幫你争取,一轉身你就這樣,你……唉!你扪心自問,對得起老師麽?”

“對不起。”餘皓答道。

薛隆看了眼表,想了想,晚上還有曼聯的球賽,他得趕緊回家,朝餘皓說:“你先好好休息,明天你們新的班主任會來找你談談,休息好了再來找我。”

餘皓“嗯”了聲,突然覺得自己經歷了那一場夢,似乎有什麽被改變了。

“謝謝您。”

薛隆正要離開時,餘皓又說了句。

薛隆沒再多說,生怕刺激了他,學生工作是個高危行業,出點什麽事兒,最後背鍋的一定是輔導員。他覺得同性戀都心理脆弱,去年某個高校就有一例,兩個同性戀談戀愛,鬧得驚天動地,其中一個查出艾滋病自殺,另一個不知道,還跟着殉情。家長沒完沒了,找學校賠了七十萬,輔導員開除了事。

薛隆有時候覺得自己應該在家供一尊“楊永信神”,有些學生,就只有電擊才能治好,像餘皓這種,被電個十次八次他也不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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