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話

“那麽, 新的學校與環境呢?”梁金敏問。

餘皓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有了梁金敏的照顧,自己重新參加高考, 只要過了錄取分數線, 在梁金敏的幫助下, 學院就會把他招進去,後面專業重新調配也會很順利, 更重要的是, 念完以後,他能獲得一本大學的文憑!

“我問過周昇。”梁金敏說, “周昇也給了我答複, 但他說, 他不願意影響你的選擇,所以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餘皓心想難怪周昇今天會突然說那樣的話。

“我看周昇吧。”餘皓只花了很短的時間考慮,便說,“他如果想退學重考, 我換個地方也沒什麽。只是……我覺得, 讀這個學校,也不代表以後就沒出路啊, 念得好的話,我也可以去考一本學校的研究生。”

一直以來, 餘皓對自己的未來、前途, 以及人生理想,都尚未形成一個明确的認識, 而突然間,這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這也不是我沒主見。”餘皓笑道,“只是有些話我不大會表達,我的想法大多數時候和周昇很像,只是他能說得更清楚些。等我們畢業以後,要是有機會,想報考您的研究生,分數到了,您也會收我,不是麽?”

梁金敏笑了笑,說:“我明白了。我沒有什麽能答謝你們的。我只想,至少盡我的綿薄之力,來保護兩個為了保護我,将被罪惡報複的孩子。”

“不。”餘皓突然說,“您沒有明白,梁老師。”

梁金敏一怔。

餘皓道:“這樣就結束了嗎?您打算和過去一刀兩斷,是嗎?在您的餘生裏,将遠離他,所以這樣,就将遺忘往事,而不會再受到傷害?”

梁金敏怔怔看着餘皓。

餘皓內心深處知道為什麽——梁金敏直到現在,還未曾在夢境裏打敗那只盤踞城市的金屬怪物。

“一定有什麽辦法。”餘皓想了想,說,“我想,這一切可能還沒有結束……”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搖搖頭,他總覺得,有什麽細節被他忽略了,而這個細節,說不定能扭轉當下的困境。如果真的無能為力也就算了,他面臨放棄一切時,也不是不能接受現實。

但他有股預感,事情還将出現轉機。

要是我像周昇一樣聰明就好了……餘皓就這案情,翻來覆去地與周昇讨論過許多次,而每次的答案都趨近于一致。

說話間,服務生拉開隔門,陳烨凱進來了。

“不好意思,來晚了。”陳烨凱笑着說,“吃得差不多了?我餓死了,先讓我吃點兒。”

梁金敏神色恢複,似乎一直在思考餘皓的話。餘皓把菜單給陳烨凱,讓他點吃的。陳烨凱今天穿着那件久違的藏青色襯衣,黑色休閑短褲,身上有股好聞的古龍水氣味,混合着他夏天時身體的溫暖,顯露出知識分子徹頭徹尾的性感。

“在聊什麽?”陳烨凱點了壽司,說,“這家海膽不錯,餘皓你嘗嘗。”

“閑聊。”餘皓說,“沒什麽。”

梁金敏道:“Nicky,餘皓不想去你的母校重新讀本科。”

“我猜到了。”陳烨凱把壽司艱難地咽下去,喝茶,說,“我其實也不想回母校,我也決定留在這兒,梁老師。”

“啊?”餘皓道,“不不,你千萬随意!”

陳烨凱說:“留在這兒又不代表留在學院,郢市也有一本,正好複習備考,誰想考本學院的研?”說着又給餘皓添茶,促狹地眨了眨眼。

“那……”梁金敏似乎頗有點郁悶,只得點頭。

“要給傅立群和周昇打包嗎?”陳烨凱問。

餘皓看這家壽司全是一對就128起的,忙道:“不了,周昇肯定吃過,給傅立群捎幾個手抓餅就行……”

“Nicky。”梁金敏突然開口道。

“嗯。”陳烨凱繼續翻菜單,沒看梁金敏,說,“我來點吧,今天我請客。”說着叫了買單。

餘皓:“?”

梁金敏說完那聲,又沉默了,一時三人無話。服務員過來後,陳烨凱讓準備打包,又笑着低頭給周昇發消息。

“餘皓,你吶……”陳烨凱嘴角微微翹着。

“怎麽了,陳老師?”餘皓不安地說。

“別再叫我陳老師了。”陳烨凱道,“早就離職了,随便叫我什麽吧,總之我不想聽到老師這個稱呼,累了。”

餘皓笑了起來,突然又注意到梁金敏始終安靜地坐着,她的眼裏,仿佛有淚水在滾動。

打包的食物送來後,陳烨凱說:“走吧,送你們回去。”

陳烨凱去開車,餘皓與梁金敏站在路燈下,這片商業區到得晚上,寫字樓全部亮着燈,像水晶般矗立在暗夜裏。

“你說得對,餘皓。”梁金敏說,“是我不明白。”

餘皓側頭,注視梁金敏雙眼。

“我在昏迷的時候,見到了一位長着潔白翅膀、身穿黑色西服的大天使,與一位身穿铠甲的武士。”梁金敏望向車水馬龍的大道,出神地說,“天使是你的模樣,另一位武士,他戴着覆面的頭盔。你們提着燈,在黑暗裏為我指引前進的道路……也許這也是某種天意吧。”

陳烨凱開車,在路邊停下,說:“待會兒順便去接周昇?他就離這兒不遠。”

餘皓正要上車,梁金敏卻道:“等等,餘皓,Nicky,你們願意去我家喝一杯麽?”

餘皓望向陳烨凱,陳烨凱也有點茫然,不知道為什麽梁金敏會提出這個邀請。

“像以前一樣。”梁金敏說。

“我可以,看餘皓。”陳烨凱道,“他的回答肯定是看周昇,我接上他再說。”

餘皓道:“你太了解我了。”

餘皓上了車,陳烨凱開車,轉過兩個十字路口,在一家酒店前接了周昇。周昇背着個單肩運動包,剛參加完在酒店裏的招待會,聽了就說:“好啊,梁老師,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

梁金敏微笑着朝他點頭,陳烨凱開車到學院後,穿過沒有路燈的道路,現出山中皎月,銀光灑滿大地。

這是學院給林尋住的聯排帶院小別墅,與學院所在地隔了一座山頭,遙遙相對。

房內十分寬敞,已有人打掃過,梁金敏打開落地燈,一室溫暖的黃光。

“喝點什麽?”梁金敏說,“威士忌?Nicky待會兒別開車了,叫個網約車回去。”

周昇與餘皓參觀梁金敏家的酒櫃,道:“喲,梁老師,你好酒真不少啊。”

梁金敏淡淡道:“看上的就打開來喝吧,想來沒有你喝過的酒好,将就将就。”

餘皓以眼神示意,周昇點點頭,說:“這瓶四萬多。”

陳烨凱道:“我記得有瓶麥卡倫,我就喝它吧,周少爺也來點?”

餘皓說:“我對酒沒啥追求,別開太貴的。”

“開這瓶加拿大冰酒。”周昇知道餘皓怕浪費,說,“不貴,千把塊錢,我再給你調下,甜甜的當果汁喝。”

餘皓馬上示意好,就這個吧,心想傅立群還在寝室裏等着他的晚飯……自己卻在這裏陪他們喝幾萬塊錢的酒,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陳烨凱給梁金敏倒了一杯葡萄酒,與周昇、餘皓,各自坐在沙發上。陳烨凱與梁金敏坐了單人沙發,周昇則靠在長沙發上,給餘皓留了個位置。

落地燈的溫暖光芒下,梁金敏點了根煙,優雅地吐出一口煙霧。

“敬Takin。”梁金敏在落地燈暗處,稍稍舉杯。

“敬Takin。”餘人紛紛舉杯。

“今晚老師想聊什麽?”陳烨凱輕輕搖了搖杯,冰球在杯中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餘皓喝了口周昇調的冰酒,确實挺甜,但不膩,很好喝,他的目光時刻注意着房裏的擺設,想起先前,林尋就是在這裏家暴梁金敏,把她打成重傷昏迷,再拖着她前去車庫,把她放在副駕位上,制造出那起車禍。

車禍後,黃霆第一時間封鎖了這房子,并詳細地調查了每個角落,意料之中地一無所獲。

餘皓心想,會不會在這兒留下某些細節,是未被發現的?但以警察的專業素質,查過一次以後毫無收獲,自己就更比不上了。

正想着時,周昇擡腳,輕輕碰了下餘皓,眼神似有話說,餘皓馬上明白了,周昇正想着與自己一樣的念頭,他也沒有放棄。

“聊我失敗的人生。”梁金敏放下葡萄酒,淡淡道,“聊這片廣闊天地與人類的文明史中,作為一個蜉蝣般個體的人類,對命運的了解與感受。”

“讓我們用一句戴爾菲的神谕開始今天的課吧,阿波羅神廟上,有一句著名的話:認識你自己。人究竟是什麽?靈魂生來向善、還是性情本惡?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互相殺戮、讨伐,大到民族與國家,小到一個家庭……”

燈光、酒、沙發……在這個深夜裏,餘皓依稀能想象,梁金敏的深夜課堂從古文明的磚石與輪軸到蒸汽時代的槍炮與戰火;從前古典時代瑪雅到殷商的中國,從亞歷山大到成吉思汗;從圖坦卡蒙的金雕座到拿破侖的滑鐵盧……那宏大歷史河流裏的閃光,就像夢境一般,浩浩蕩蕩,永無盡頭。

而知識的力量,指引着人類越過個體的限制,站在了這河流的盡頭,看見了霧中的諸多腥風血雨。

梁金敏從主流學術理論中,宇宙的開端談到恒星的誕生,再說到核聚變釋放出的能量,冰被融化成為水,植物光合作用,提供行星上智慧生命誕生的條件,再到各個文明裏關于太陽神的傳說,于是古文明中将太陽,作為至高無上的神明來崇拜,“光”也被認為是萬物的源頭。

這是餘皓第一次用這樣的方式來聽課,梁金敏保留了在國外的沙龍方式,與他們談天說地,陳烨凱則偶爾發表幾句自己的看法,周昇也聽得入了神,一時兩人都忘了自己最關注的,沉浸在梁金敏的知識之中。

餘皓突然有那麽一點點後悔,居然拒絕了梁金敏讓他轉校的提議,跟着這樣的老師學習,說不定這一生真能做出點學問來。

“……在這種趨光性的影響下。”梁金敏最後說,“白天我們活着,夜晚我們沉睡進入夢境,夢裏則釋放出內心最原始的欲望,隐藏在不被察覺的人格中。這種人格的形成,起源于我們在成長環境裏,對世界與自我形成的印象……”

陳烨凱補充道:“這是目前心理學領域中,比較主流的一個說法。”

“不錯。”梁金敏點了點頭,說,“以我自己為例,從小我的家庭就充斥着暴力。我的父親,是個不得志的知識分子,因為他的兄弟留美,在上個世紀70年代,遭到了強烈的非議與不公正的待遇。我的母親,則是一名地主家庭的後代,外公外婆舉家逃港,只有母親為了父親,留了下來。你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麽……”

“我大概讀到了一些。”餘皓想起自己翻譯的那些報道,其中就有關于這段時代的歷史。

梁金敏微笑,說:“我父母有兩個女兒,我是小女兒,從懂事開始,家裏就充斥着無所不在的暴力。父親還患上了強烈的歇斯底裏症……”

“分離性障礙。”陳烨凱朝餘皓與周昇解釋道,“也即癔症。”

梁金敏淡然道:“父親對母親、對我們進行過長達一整晚的毆打,母親逆來順受,我和姐姐總是充滿恐懼,期盼清晨來臨,太陽升起的時候……”

“……但每當暴風雨過去,父親又恢複了他知性、溫柔的形象,他教我們讀書認字,督促我們認真學習……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仿佛他分裂成了神與惡魔兩面,太陽下山時,也即是噩夢的開始。在那個時代裏,心理病症是不被重視的,國內許多人,甚至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認知。”

“後來我想,在與林尋的婚姻生活中,原生家庭在我們性格裏造成的心理陰影,也許同樣影響了我的一生。”梁金敏從煙盒裏抽出第二支煙,周昇掏出打火機,給她點煙。

“當然這是後話了。”梁金敏又說,“再長大一些後,父親的暴力行為有所減輕,在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中年男人無力去改變境遇的頹然與蒼涼。他患了重病,卧床時,卻仍然不時将我們的母親喚來打罵。有一天,我的大姐終于無法再忍受,在洗碗的時候,放下碗碟,堵住了我的嘴,用皮帶将我綁在了椅子上,沉默地走過去,到床前去,用橡膠手套捂死了他。”

餘皓:“……”

陳烨凱也是第一次聽到梁金敏述說自己的往事,當即忘了該說什麽。

周昇說:“你大姐不想把你拖下水,所以把你捆了起來。”

梁金敏說:“對,但這件事,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父親患了腦腫瘤,常癔想着有人害他,最後的那段日子裏,他已經到了無法安睡的地步。死訊傳開的時候,包括鄰居、親戚,看得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再後來,大姐結婚,母親随大姐住。當年逃港的外公外婆已去世,兩位舅舅找到了母親,交給她父親的一大筆遺産,這筆遺産足夠我們過得很好。我考上了大學,并認識了林尋,那時的他風度翩翩,雖然長相只能算得上中等,家庭條件也不算優越,但在他的身上,有一種令我欲罷不能的氣質。”

“書卷氣。”陳烨凱說。

“不錯。”梁金敏朝陳烨凱說,“讀書人的氣質,在你的身上也很明顯。這種氣質令許多女性為之迷戀。”

周昇說:“看來我是沒有的。”

梁金敏道:“注意,這只是人的一個特點。是否善良,與他讀過多少書,并無多大關系。”

陳烨凱笑着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衆人都笑了起來。

梁金敏說:“在任何群體裏以偏蓋全都是不妥的。”

“開個玩笑。”陳烨凱笑道。

梁金敏道:“在林尋的身上,我感覺到了,小時候父親在午後,教我們姐妹讀書的那種浪漫感,一樣的不得志的知識分子的氣質,一種不宣諸于口的傲氣。坦坦蕩蕩地一無所有,卻始終在追尋,思想與靈魂中的自由……”

梁金敏拉開茶幾下的抽屜,翻出一個相框,遞給他們傳看,上面是剛到舊金山斯坦福大學念書的林尋與梁金敏,在校門前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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