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林暮番外(一)緣起

我仿佛跌入了一個冗長的夢境。

夢裏我還是六歲的小孩子,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抽泣,天色陰沉沉的,像極了我那時候的心情。

父母常年在國外工作,六歲以前我是被外婆帶着長大的,那天,外婆因病去世,年幼的我從未體驗過親人離世的痛苦,小小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崩塌了,我承受不住地從醫院裏跑了出來。

“你怎麽了?”很稚嫩的聲音從我耳邊響起,我懵懂地擡起頭,看見一個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小碎花蓬蓬裙,紮着兩個小辮子,嘴裏還吃着一根棒棒糖,眨着大眼睛問我。

她看起來比我還要小,我轉回了頭,擦了眼淚,不說話。

“你不開心嗎?”小女孩卻自顧自地坐到了我的身邊,小手握住了我的胳膊,我一向不喜陌生人的觸碰,但女孩軟軟的掌心卻讓我并不反感,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腕骨出有道淺淺的月牙形疤痕。

看我依舊默不作聲,她有點苦惱地歪了腦袋,“那我給你一根棒棒糖吧。”

說着就從懷裏掏出了一根糖果,費力地撥開糖紙,遞到我的嘴邊,“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吃一根棒棒糖就好了,媽媽說不能多吃,這是我最後一根了。”

也許是女孩軟糯的聲線軟化了我,又也許是她太過明朗的笑容照亮了我原本陰霾的內心,我配合地張嘴咬住了那根棒棒糖,女孩的笑容更甜了。

“謝謝。”含着糖果的我有些口齒不清。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不開心嗎?”她似乎沒有因為我的冷淡而退縮。

我舔了一口棒棒糖,“我外婆過世了。”

女孩點了點頭似乎在沉思些什麽,她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外婆,爸爸說,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

她明亮的大眼睛裏像是有星辰和大海。

“我媽媽說,死掉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他們其實一直在我們身邊,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女孩歪了腦袋,像是有些不解,“雖然我也沒有聽懂媽媽的話。”

心裏湧上了巨大的悲怆,我的眼眶陡然酸澀了起來,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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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有些無措,卻還是用窄窄的小胳膊攬住了我的肩膀,小大人一樣地将我的頭放進她小小的懷裏。

那個懷抱一點也不寬闊,可是卻足夠溫暖人心。

我在她的懷裏哭了很久。

口中糖果的甜膩和痛哭過後的發洩舒緩了我心中難以排解的苦澀。

“我要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家吧。”小女孩看了一眼黑下來的天色,沖我甜甜一笑,又揮了揮手。

過了不久,父母就領我出國了。

此後的很多年裏,女孩的笑容、懷抱還有恍若星辰一般的眼眸,一直都銘記在我的腦海裏。

我卻再沒有見過她了。

直到高中畢業我回國讀書,又過去一年,在大一新生的招待日那天,我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眉眼。

少女紮着馬尾辮,背着雙肩包,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手裏握着入學通知書和地圖,正四周尋找着什麽,她的腳步有些緩慢,像是躊躇着不知所措。

“請問有什麽需要我幫你的嗎?”我迎了過去,內心巨大的狂喜湧上來,讓我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我努力鎮靜了自己,微笑着開口。

她望向我的眼裏有些生澀的膽怯,和曾經的活潑與大膽大相徑庭,說話也是很羞澀的:“新生報到處……怎麽走?”

她好像,一點兒不記得當年的小事,不記得我了。

“你是什麽專業的?”我有些黯然,又疑惑于她不同于以往的性格,還是正經地詢問。

“經濟學。”

“你學院的報到處在前面,我帶你過去吧。”出于私心,我沒有将她交給與她同學院的導生,我接過了她的行李箱,瞥到了她右手手腕上的月牙形疤痕,是了,就是她,害怕錯認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終于問出了當年來不及問出口的話。

“蘇青涵。”她輕聲地回答道,又怯怯地反問,“你呢?”

“我叫林暮。”我伸出了手,心裏有很慶幸的感覺,“很高興認識你。”

真慶幸,又遇見了你。

很高興,再次認識你。

“以後,我就叫你青涵好嗎?”

“嗯……”

接着我幫她報名,帶她去寝室,收拾好之後,再去熟悉校園環境,末了去食堂吃飯。

她單薄瘦弱的身形,在來來往往家長簇擁着孩子的人群裏,顯得孤單而寂寞,所以她每每看向我的眼裏,都帶了一些依賴和感激。

這樣柔弱的模樣讓人疼惜。

我的心因這樣的眼神而疼了一疼,隐約感覺到這些年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才讓她的性情有了這樣翻天複地的變化。

過後我們交換了手機號和微信號,後來她又加入了學生會中我的部門,日子在彼此一天天的熟悉裏,過得飛快。

熟稔之後我才知道,她的父母在她六歲的時候就車禍過世了,此後她一直由她父母的朋友周叔叔撫養着,家族企業也由他代為掌管,周叔叔今年出國開拓事業,只囑咐了管家送她來學校,她拒絕了管家的好意,獨自一人前來。

聽到這樣的身世,我心疼得厲害,又隐隐有些愧疚,遺憾當時沒能陪伴在她的身邊。

很平常的一天傍晚,我照例想去找她一起去吃晚飯,敲了她宿舍的門,來開門的不是興沖沖的她,而是她的室友,看見我時臉上有了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學姐,你可總算來了。”室友領着我往裏走,另外兩個也是一臉擔憂的表情,“蘇蘇下午開始就肚子疼了,這會更嚴重了,我們讓她去醫院,她死活都不肯,你快勸勸她吧。”

聞言我的心一緊,連忙快步走到她的床前,就看到她捂着肚子滿頭大汗的模樣,心裏的疼惜幾乎要将我撕裂開來,真恨不得代替她去忍受那些痛苦。

“我帶你去醫院。”我小心地扶起她,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氣息,掙了開霧氣迷蒙的雙眼,顫抖着将頭靠近我的懷裏,低聲呢喃着:“好疼……”

我心中的疼惜更甚,整顆心仿佛都要融化在她帶着哭腔的軟語裏。

“我們和你一起去吧!”她的室友們也擔心地跟上。

“不用了,一會兒你們還有課,幫她請一下假,其他的交給我就行了。”室友們也知道我和她的關系很好,都放心地同意了。

我拿了她的醫保卡,就抱着她打車去了就近的醫院。

醫生診斷是急性闌尾炎,需要盡快進行手術,她的家人并不在這裏,情況緊急,我只能以姐姐的名義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即将被推進手術室的前一刻,她穿着條紋的消毒服,蒼白着臉緊緊拉住我的袖子不放,眼裏都是懼怕的神色,沙啞着聲音乞求:“你不要走……”

我的心疼得快要沒了知覺,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撫着她的臉安慰:“別怕,我不會走,我就在手術外面,我會一直陪着你。

她這才有點安心地微微松了力氣,害怕的小眼神卻一直盯着我。

她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外婆也是這樣被推進去,然後再也沒有出來過,我突然湧上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攔下推車,盡管我知道那只是一場安全的小手術。

手術過後,因為麻藥的緣故,她沉沉地睡過去了,我不放心,失去的恐懼還在心頭顫抖,昏暗寂靜的病房裏,我就這樣緊緊地凝視着她,不知不覺過了半宿。

天亮起來的時候,我看着她還沒有醒,就回了學校收拾下自己,讓室友幫忙請假,又順道去她寝室拿了換洗的衣物。

回到病房的時候,就看到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無聲地流着眼淚。

我的心一顫,連忙走過去,握住了她的肩膀,“怎麽了?是不是麻藥藥效過了?很疼嗎?我去叫醫生好不好?”我慌亂地語無倫次起來。

她卻怔怔地望着我,聽着我珠簾炮彈一般問句,突然哭得更厲害了,又一下子撲進了我的懷裏,右手拍打着我的手臂,委屈地哭喊着:“你去哪裏了,我以為連你也離開我了……我好害怕……”

我聞言才松了一口氣,顧及着她的傷口,只是微微摟住了她,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哄着:“我回學校給你拿衣服了,傻瓜,我怎麽會離開你。”

良久,她停止了抽泣,紅腫着眼睛看着我,活像一只小白兔,又有些不确定地問:“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看着她這副可愛乖巧的模樣,我摸了摸她的頭,“我會一直照顧你到痊愈的。”

她這才放松了,似乎想起剛才自己哭泣的失态,又有點腼腆的紅了臉,但心情依然很好,還沖我甜甜地笑了笑。

我略一恍神。

真像極了她小時候的模樣啊。

我們逐漸地相處,逐漸地熟稔,她就越發地像她小時候那樣,也許是大學自由豐富的環境滋養了她,還原了她的本性,看到她一天天比之前更加活潑,笑容越來越多,我感到由衷地喜悅,她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這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

可是,随着她越來越外向,也越來越……漂亮,她的朋友也多了起來,除了在部門的每周例會,我和她吃飯、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我應該高興不是嗎?她有那麽多喜歡她、陪伴她的朋友,這樣很好不是嗎?

為什麽我會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

我對她和旁人是不同的,關于這一點,其實在她生病那次我就察覺到了,那是一種看到她痛苦,自己會比她更痛苦的心情。

我原以為,那只是一種憐惜,因着小時候的那點羁絆,我對她比一般人更加親近,更加憐惜,就像是親人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以林暮為第一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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