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鄉試(二)

林清已經養成了生物鐘, 一到天光微曦的時候就醒了過來, 從木板上坐起的一剎那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用冷水潑面後才真正清醒過來。

此刻天色還有些昏暗, 估計剛剛過了卯時。坐在林清對面的學子正緊緊地蜷縮着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另外一邊的考棚裏卻還燃着蠟燭, 那考試熬得雙眼通紅, 顯然是做題做了通宵。

不一會兒, 從不遠處傳來動靜, 有號軍過來送早飯,等分發到林清手中一看, 這早飯更加是難以下咽:一個粗糧窩窩頭,一碗清可鑒人的粥。要知道他們這些考生可是花了一兩銀子一天的夥食費的,結果吃到的就是這樣的早飯,這飯錢到底交到了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學子要麽睡得正沉, 要麽剛剛起來沒有胃口,還趴在木板上, 不思飲食。但是林清知道這個時候要競争的, 除了學識, 還有耐力和體力, 縱然難吃, 林清還是細細地将早飯吃了下去。

等吃過早飯, 林清才開始将卷子鋪開, 一邊磨墨, 一邊順着昨天的思路想接下來的題目。還剩三道經義題和一道試帖詩,林清準備今天做好做完兩道經義題,剩下的一道經義和試帖詩留着明天去寫,明天傍晚就要開龍門,放學子出去。

将時間安排好了之後,林清就開始動筆順着思路寫了起來,但是剛剛在草稿紙上寫了一半,突然聽到旁邊考棚裏的人驚叫了一聲,一個桶翻倒的聲音同時伴随而來,林清眉心一跳,眼神往右側的牆腳邊看去。

那名學子的驚叫聲引的兩名官兵立即前往查看:“發生什麽事情了?不知道考場內不得喧嘩嗎?”

“官差大哥,我,我這邊的恭桶不小心打翻了。能不能”隔壁的聲音顯然難堪至極,但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自己收拾起來,安靜答題!”官差兇神惡煞地警告了一番後,重新回到自己巡邏的位置上,不再理會。

對于一向愛潔的林清,這不啻于一場災難,很快那股子酸臭味就飄了過來,讓剛剛吃過飯不久的林清聞之作嘔!然而這還沒完,或許剛剛那個意外刺激到了隔壁的考生,他一直在不斷地用頭輕輕撞擊右側的牆壁,口中念念有詞,放佛是魔怔了。

因為發出的聲音不大,那些官兵就沒管,可是在林清聽來卻是煩不勝煩,輕輕敲了敲側邊的牆壁,但是那邊的人似乎無知無覺一般,根本不考慮會不會影響到別人。

林清的思路被打斷了,這作文章最講究一氣呵成,講究靈感思路,如今耳中聽着那人的幹擾聲,鼻中聞着那股子臭味,簡直就是頭昏腦漲!

擱筆等了一會兒,果然那人不知道做什麽去了,不再以頭撞牆,林清心中微微舒了口氣,将原本的抹布重新洗了洗,放在鼻下掩蓋掉一些臭味,然後再次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答題。

就在這樣的環境裏,林清熬了兩天兩夜。這段時間,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小小的號房中,只能用清水稍稍潔面,牙齒也刷不了。到了第三天,整個人簡直就是油頭垢面,身上還散發出一陣陣酸臭味,但是奇異的是,林清幾乎都聞不出什麽味道了。這果然是“如鮑魚之室,久而不問其臭”啊!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題試帖詩,林清已經是熬的有些雙目腫脹,擡頭看了看對面的那位仁兄,可能是昨夜着涼了,不住地再打噴嚏、吸鼻涕,還不停得用衣袖将鼻涕水擦去。林清有時候真的搞不懂這些讀書人,明明自诩風度翩翩,可是這考試的制度真的是讓各種節操碎了一地,每個人都是狼狽不堪。這世上就不存在什麽三天不洗澡不洗臉的人,還能搖把扇子裝風流的!因為這扇出來的風都是臭的啊!

只能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這樣的考試制度才能起到公平公正的效果,否則若是論作弊或者走後門,林清顯然是比不過人家的,還是老老實實熬過這關再講。麻木地将視線凝聚在卷子上,題目寫着:賦得天心水面,得知字,五言八韻。

賦得天心水面?這是在哪句詩詞裏面出來過?看着很眼熟,但是因為現在的腦子好像卡住了一般,不運轉了,林清竟是一時間找不到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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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亂紛紛的,一會兒是張氏的叮咛,一會兒是楊山長的囑托;一會兒是何雲燕自戕而亡,一會兒又是自己和柳澤旭他們約定京師再會。各種思緒紛至沓來,林清一時間竟無法收攏思緒越是想要去思索題目的出處,越是思緒愈加發散!

其實這是因為人已經疲乏到了極致,雖然這三天兩夜中林清也有入眠,但是因為衆學子的作息時間都不一樣,周圍又不斷有官兵巡邏的腳步聲,林清本就是易醒之人,就算入睡也一直是半夢半醒間。更何況睡得時候人也只能蜷縮着,根本伸不開手腳,時間長了還會手腳發麻。第一天林清還能吃的下東西,第二天林清聞着那味道越來越沖鼻,勉強将飯食吃了一半卻是再也勉強不得,胃口全無。

這樣長時間的消耗,對每一個學子都是一場身心俱疲的折磨,和林清同號舍的人,就有兩個人實在是忍受不了這樣的環境,一個被擡出去,一個主動棄考。

林清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嘴巴裏彌漫出一股鐵鏽味,腦海中才終于清明了一點,自己給自己做心理疏導,讓自己慢慢檢索記憶,最終終于想了起來:這是出自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講的是人和自然的完美融合需要人的細心體會,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這首詩還是林清看一篇雜記的時候看到的,既然找到了出處,也了解了意思,自然就可以動筆寫就。

林清提早了小半天将題目一一答完并且抄錄在了答題紙上,在信息欄裏面再次檢查了自己的籍貫、姓名、等信息,确認無誤後,才将試卷合攏,靜靜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等到意味着考試停止的鐘聲響起,官兵們立即分為兩列,從兩邊開始往中間收卷,不管有沒有寫完,都必須交卷,容不得半點拖延。

當林清再次出“龍門”的時候,感覺到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是清新的!

“少爺,你沒事吧!”墨竹在試子中快速地搜尋着,很快就找到了林清,等近前一瞧倒是吓了一跳:不過短短三日未見,林清的眼眶都有些凹陷下去了,身上還散發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墨竹又看看林清周圍的其他學子,頓時發現自家少爺都算好的了,有些瘦弱的試子兩條腿都在打擺子,站都站不住,還得別人扶着,好歹少爺還能行走如常啊!

林清走出貢院後,慢慢地就連嗅覺也恢複了,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後,原本無力的雙腿突然又好像長滿了力氣一般,大步流星地往客棧的方向走去,讓墨竹只能小跑跟上。

“少爺,您慢點走啊!要不要我也去叫頂轎子?”墨竹看到有別的考生實在是體力不支,接考的家屬都叫了轎子讓其乘坐。

林清看了一下旁邊轎子的速度,感覺和自己走路沒有什麽區別,依舊埋頭快步往前走。一路上連一句話都沒有和墨竹說,就怕自己一張口,就全是口氣。

總算走到了客棧,林清心裏一松,旋即就讓墨竹安排一桶水端到他客房中,還多給了幾十文錢,讓掌櫃的務必要快。

換了三次水,将自己皮膚都搓的有些發紅了,林清才起身換上幹淨的亵衣,叫了一碗面吃了個精光,然後倒頭就睡,也沒管什麽飯後就睡會積食什麽的,實在是吃面的時候就已經眼皮子打架了,躺下後剛沾上枕頭,林清便沉沉睡去。

墨竹輕手輕腳地将浴桶和空碗收拾了,悄悄記下後面的考試都要給少爺準備好洗澡水和飯食,這才關上門出去了。

這一覺一睡睡到第二天早上,墨竹生怕林清一直睡下去餓壞了胃腸,将他叫醒,否則林清還能繼續睡下去。

到底是年輕,醒來後林清便覺得身上的疲乏之感一掃而空,到客棧樓下用了飯菜後,便到街上去轉悠了一圈,以便消食。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在考棚裏待了這麽久,都感覺自己快與世隔絕了,此時聽聽街上的叫賣聲,也是無比親切。

可惜今晚子時還要去考第二輪,林清沒有繼續看書,而是抓緊時間存蓄體力,這才奔赴下一場考試。

第二場考試只考一道五經題,并試诏、判、表、诰一各一道,考得是應用文寫作,這些是林清最最手到擒來的東西,差不多只用了兩天時間便把所有的題目答完,有空閑的時候還站在號舍裏紮了會兒馬步,活動了下四肢,惹得官兵頻頻向他看去,有人還附耳在另一人耳邊道:“你快看那名試子,這底盤賊穩,都紮了快半柱香馬步了,居然臉不紅氣不喘的!誰說書生都不行,我看這裏就有個行的。”

貢院裏的試子們還能集中精神在試卷上,有題目可做。而那些官兵是真的無聊到發慌,左晃右晃地巡邏過去,看着兇狠,但是實際上考生那邊一有風吹草動就好奇地看過去。

到了第三場考試的時候,林清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能适應了這樣的環境,竟有了種規律作息的感覺,和周圍同考的試子還有官兵都是老面孔了,進來後大家還能點個頭致意。官兵們只要試子沒有作弊情況,有些怪異舉動也就随他去了。

第三場考試只有三道時策題,看着題目量最小,但是林清用時卻最久,每一篇策論林清都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再加上删改、檢查避諱,修改語句,按照一天寫一篇的進度,一直寫到了第三天收卷前才堪堪謄抄完畢。

三場考試共計九天,已經全部考完,所有試子的試卷都會由彌封官将考生試卷上的姓名、籍貫信息密封,然後交由謄錄官用朱筆将試卷原文逐字抄錄,謂之朱卷,以防主考官和學生之間有什麽特殊的暗號來進行作弊。謄錄官謄錄完畢之後,對讀官需要再次對對朱卷和考生所寫的墨卷進行核對,确認無誤後要在卷子最下方寫上“某某某對讀無誤”以此方便追責。一直到這一步,所有考生的朱卷才能運送到主考官和同考官面前進行批閱,保證科舉考試的公正性。

六百三十一份卷子要在十天內由兩名主考官,八名同考官全部批改完成,然後放榜,定出這次秋闱的前五十名!

十位考官被關在閱卷處沒日沒夜地批改卷子的時候,林清此刻卻是帶着墨竹大街小巷地走着,一家家店鋪逛過去,準備給家人帶些禮物回去。

三年未還鄉,一旦考完鄉試,林清回林家村的日子便是指日可待,再過一月有餘,自己肯定能回去了!每每想到這裏,林清心中忍不住就激動起來,看着手中制作精良的長命鎖,對着店家說道:“麻煩店家給我包兩塊出來。”林三妮和林大娃的媳婦先後生子,如今他也是有侄子和外甥的人了!

當林清和墨竹兩人提着大包小包趕回客棧時,遠遠就看到有一群穿儒衫的學子圍在一張圓桌前高談闊論,其中一名學子拱手恭喜道:“拜讀過呂兄的文章後,真是感慨萬分,看來此次秋闱,呂兄必定是能一舉奪魁!”

呂文志一笑,嘴上謙遜着,但是臉上的表情已經遮擋不住他內心的得意了。

林清眼神掃了過去,看到呂文志大概年約三十,中等個子,蓄有短須,看着倒還算是一個文雅之士,只是在林清看來未免太過高調了些——金榜未出,就在那邊覺得自己能拿魁首,若是無心之人還好,只覺得你考得好;若是有心之人,看你真的考過了眼紅,去四處傳播你預先得了試題才如此篤定,那真是一百張嘴巴都辨不清了。

林清也不是喜歡湊熱鬧或者多管閑事的人,正準備擡步往樓上的客房走去,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他:“前面的,可是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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