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争執

黃友仁雖然無法肯定,但是看完這份卷子之後, 心裏已經隐隐知道是誰的了。

一樣的文風, 一樣的筆觸, 想法總是如此出人意表, 破題也是另辟蹊徑, 想他人之未曾想,書前人之未曾書。喜歡稱述事實,又能提出解決之法, 若是沒有猜錯,這篇文章應屬那個名叫林清的少年郎。

自從黃友仁将馬叢文調回京城之後, 一開始也以為那份奏折是他的功勞,引入府邸經常垂詢,幾次之後馬上就發覺事情并非他所預料的那般, 寫這奏折之人另有其人。

馬叢文也經不得黃友仁的盤問,稍稍施壓便和盤托出, 只說自己将那學子的文章潤色了一番, 認為對次輔有用就呈了上來。

黃友仁自那時候起就留心了林清此人,打聽到情報說只是偏遠鄉村的一介村童, 心中又是驚疑, 又是失望,甚至懷疑這篇文章也不是他為原作。只可惜查來查去也沒有在林清身上查到其他什麽特別的東西,後來所作詩文也是平平, 探子消息回得少了, 他這邊也就不再過多關注了。畢竟那時候林清還是一個連秀才功名都沒考中的童生, 年紀也不過一十二歲,實在不堪大用!

後來再聽到林清的消息,則是朝廷奏報了這屆各地的解元,這些奏折都會進入內閣,自然也會經過黃友仁的手,了解到此林清就是彼林清後,這個名字才又在他腦海中重新記憶起來。沒有想到他小小年紀、農家出身,竟真的能走到這一步!十五歲的解元,任誰聽到了都能說一句少年英才!大明開國至今,論解元的年紀,竟是林清算最小的!

進一步探聽,才知道林清之所以能中解元,是在雲天書院讀書,師從楊致知之故!楊致知雖然沒有進入官場,但是官場中有一派“雲天派”,哪邊都不站隊,秉持着公正、廉潔的作風,讓所有想要收服他們這些人的黨派都頭疼不已,頗有無處下手之感。若是林清師從楊致知,那麽他就是天然的“雲天派”,這樣的人,他還要不要收入麾下?

黃友仁沉吟良久,最後将林清的卷子丢到了不取的那一摞中——少年英才容易太過嬌縱得意,一旦放到官場裏恐難把持,倒不如再磨砺幾年,到時候自己再伸出橄榄枝,不怕他不感激涕零!

說起禦下之道,黃友仁自信後面有千百種方法收服的了林清。而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在人落魄之時伸出援手,那才夠忠心耿耿!

畢竟,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黃友仁臉上浮現出一絲志在必得的笑意,雙目如鷹隼般看了一眼躺在落卷堆裏的林清的卷子,喝了一口濃茶,再次展開新的卷子品閱起來。

“阿嚏——”林清狠狠地打了個噴嚏,惹得墨竹有些擔憂道:“少爺,要不要添件衣服再出門?是不是在考場中着涼了?”

林清擺擺手,示意不用。他穿這麽多正好,再多穿一件衣服就熱了,今日已經約好了和王英傑去柳府探望柳澤旭,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直接下樓去等王英傑了。

和王英傑去柳府的路上,兩人還讨論的一番這次的會試,說了說自己的解題思路,都覺得對方這次發揮的不錯,應該考中不成問題。

等林清兩人到了柳府後,小厮立馬将人引到了柳府的前廳,剛剛坐下沒多久,柳澤旭就從後面的屏風處繞到了前面。

幾日未見,只見柳澤旭看着清減了一些,臉色也略顯蒼白,但卻不損其美人風采,看到兩人後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意:“我這兒也無大礙,你們兩個剛剛考完試,正應該好好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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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原本就擔心柳澤旭因為這次會試沒有考完會抑郁寡歡,沒想到倒是柳澤旭先關心起他們來了!

“澤旭,我們已經休息過一天了,你無須擔心。倒是你,這次會試雖然未能順利考完,但是你還年輕,以後還有的是機會。”王英傑看柳澤旭已經比上次氣色要好多了,想着還是不提那個惡心人的事情,轉而去安慰了他一番,希望他不要洩氣。

柳澤旭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是不以為意:“我這次來參加會試,也是想着能和大家一起進京趕考罷了。畢竟我鄉試不過是在孫山之位,不像你和飛卿,都是名列前茅,此次若能得中,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我已經和父親舉薦過你們了,若是外放,一定給你們選個好地方!”

鄉試的時候,林清得中解元,王英傑是江南榜的第五名,而柳澤旭卻是吊車尾的名次,算是僥幸通過。不過雖然柳澤旭說的輕松,但是為了這次會試他也下了不少苦功夫,畢竟還是想一展這麽多年所學。可惜卻是因為他太過心軟,輕信他人,落得這幅田地。回到柳府修養後,他身體稍稍好了些,就被其父柳承軒狠狠地斥責了一頓,說他婦人之仁、難成大事,若說不傷心那是假的。柳家對他的期望有多高,他心裏一直非常清楚,這幾年在外祖父這邊生活很是讓他松了口氣,如今再次面對柳家的責任和父親的指責,柳澤旭也是愧于面對。

只不過如今再是懊悔也于事無補,只能另作打算。在他心裏,這次林清和王英傑應該是能通過會試的,他能為兩位好友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林清竟不知道柳澤旭尚在病中,還考慮到了他們後面選官的事情,心下感動:“這次雖然我和王兄都感覺答得尚可,但是我這邊具體如何還說不得準,柳兄你真是費心了!”

林清這邊,還在和兩個好友商讨着有可能的選官之事,卻不知道自己的卷子早就落入了棄卷堆裏!

五日後,十八名同考官共坐一室,開始審閱最後選出來的三百份卷子,并且幫助主考官黃友仁排這次會試的名次,一連排了三日,才堪堪将所有名次都排了出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後天就是放榜的日子了,接下來只要再用一日進行朱墨卷的校對、解封,謄錄皇榜,那就算把這次的會試閱卷工作完成了!要知道整整關在閱卷室裏面十日,每天埋頭審閱卷子,就是再好的文章也審美疲勞了,看字也看的頭暈眼花,又要掐着時間把卷子審完,實在是累!

相比于其他人的輕松,秦啓桢臉上的表情卻是越來越不好——他寫了高薦的那份卷子,竟然不見了?!明明答得這麽好的卷子,難道主考官黃大人沒有取?

這,不應該啊!

可是剛剛最後一份卷子也看完了,确實沒有看到那份他寫了“高薦”的卷子啊!

秦啓桢是在場除了黃友仁之外,官位最高的同考官,他本身也不是黃黨,為人又較為正直公允,此刻他也沒想到是黃友仁故意罷落,而是認為出了什麽疏漏,故而走到黃友仁面前行了一禮道:“黃閣老,不知可否看到下官寫的一份高薦的卷子?下官認為此份卷子比今日所批閱的三百份卷子并無不足。”

黃友仁“呵呵”一笑,撫了一下胡須,裝作不經意道:“卷子本官都審過了,本官覺得好的卷子也都挑了出來,應該并無遺漏吧。”也不說到底有沒有看到,只推說選出了他覺得比較好的,言下之意就是讓秦啓桢不要再去糾纏那份高薦的卷子了。

這事若是換做別人,那也就算了,畢竟比起得罪主考官黃閣老,一個小小舉人的卷子根本算不了什麽。黃閣老說不好,那就是不好,畢竟這文章也是見仁見智的事情。

可是秦啓桢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家中庶子,雖然秦家在嶺南一帶也頗有盛名,但是對于一個庶子來講,家中所有資源都是給嫡子的,他的嫡母面慈心苦,除了讀書沒有任何出路。所以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着當年高中狀元,才真正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之前他要麽因為品階不夠沒有做過同考官,要麽品階夠了但是派去負責其他事物了,一直沒有做過考官,此次難得看到一份中意的卷子,自然不想讓人就這樣錯過了本該屬于他的人生轉折點。

哪怕這份卷子最後入了同進士的名次,秦啓桢也不會去置喙過多,但是若是落榜,那确實是太不應該了!

“黃閣老,答這份卷子的人堪當會元,還請黃閣老允許下官實行“拾遺”之責。”秦啓桢聲音不大,但是引的其他十七位同考官心中一驚:這是要和黃閣老杠上嗎?竟然還說這份卷子堪當會元?擺明了指責主考官渎職啊!

作為主考官的黃友仁,可以在同考官的落卷堆裏進行“拾遺”,同樣,作為同考官也可以對主考官罷落的卷子“拾遺”,以防有落卷。只不過同考官拾遺之後,還需要所有考官再次進行評定,再确定這份卷子是否可以列入皇榜。

黃友仁對于秦啓桢的話十分的不滿,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對他閣老威嚴的挑釁,但是面上卻仍舊一派祥和:“秦大人自然可以“拾遺”,或許老夫忙亂之中有所疏漏也未可知。”

看着兩位上峰在那邊打機鋒,剩下的人也是在面面相觑,心裏摸不透到底黃閣老的真實想法是什麽。

“就是這份!”卷子很好找,只要翻檢一下卷子上寫有他親筆所寫的“高薦”字樣的,就是他要找的卷子。

黃友仁接過卷子,狀似認真的看了起來,看過之後撚須點頭道:“卻是不俗!幸虧秦大人尚未遺漏這份卷子,恐是當時錯放了,一時疲憊,難免有錯漏。”卷子若是找出來了,還說這份卷子不好,那确實是昧良心了,也會讓其他同考官一眼就看出其中的貓膩,此刻也只能順風下坡。

只是這秦啓桢——黃友仁鷹眼微眯,臉上還挂着和善的笑意,眼中卻有鋒芒閃過!

原本以為秦啓桢只能算是個能臣,能幹些實事,把吏部上下治理的服服帖帖,倒沒想到如今膽子愈加大了,已經敢和他公然叫板了!

“哼!以後有的是時間收拾這老小子!”黃友仁心中暗暗想到,同時腦海中又生一計,在林清的考卷上大大地畫了一個圈,然後交給下一位考官。

下一位考官是黃黨,看到卷子上,不管是秦啓桢還是黃友仁,給的都是上等的評價,又按下心思将文章全部看了一遍,揣摩了一番黃友仁的态度,最終畫了一個叉,再次傳了下去。

這份卷子到底能不能取,還要看最後十八位同考官的共同決策,若是大部分人覺得不取,那麽罷落;若是可取,那麽再由主考官欽點名次。

最終,考官們将三百份試卷的名次全部排好,拆開彌封,命人謄錄好皇榜,只待一天後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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